林靖用約定的節奏輕輕敲了敲密道上方的木板，半個時辰之後，密道開了，周微嘉跳了下來。

周微嘉本來就比他年紀大，幾年不見，她看起來更成熟了，渾身上下已經有了一個母親的溫柔和慈愛。

林靖輕咳了一聲，說：“聽說你生了個兒子，恭喜。”

當年的相處，周微嘉與他已是極為熟絡，聽了這話，瞪了他一眼，說話毫不客氣：“謝謝你啊，林大將軍。”語氣裏倒是沒有一點感謝之情。

那次在林中與他們偶遇之後，周微嘉雖然沒有再計劃逃跑，可是並不妨礙她時不時從密道出來找他們玩。

畢竟同是一國人，能說著自己故鄉的語言，怎麽也比待在行宮裏跟一幫聽不懂話的人大眼瞪小眼輕松許多。

慢慢的，林靖發現了，這個和雅公主特別喜歡和李從安在一起，李從安也經常避開他，和周微嘉單獨相處。他就算再年少無知，也看得出這兩人已暗生情愫。

這個李從安，雖然人天性散漫，沒什麽追求，除了吹笛子，也沒什麽其他的本事。但是性格開朗豁達，天塌下來都不著急跑，人也非常講情義，讓當時另外兩個正處於黑暗中的人，看到了螢火一般的光，雖然微弱，但足以讓他們都有了向上走的動力。

熟悉之後，林靖也了解了一些他的身世。

他的父親原來是宛城的一個芝麻小官，一家三口生活得和和睦睦。

後來父親獨自被調去了永寧國和南象國交界處的一個小城任職，在那裏認識了一個南象國女子，不知為何就辭了官回到宛城，因為懂一些歧黃之術，開了家藥堂營生。

在永寧國，男人納妾本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李從安的母親又是個性格柔弱之人，就很自然地接納了那個南象國女子。

只是，那女子來了以後，父親就變得很奇怪，用李從安的話說，跟吃了什麽迷魂藥一樣。後來，那個女子生了個女兒，沒過多久，他的母親就突然暴斃了。

李從安說，他親眼見到是那女子在母親的茶裏下了毒，害死了母親，可父親怎麽都不相信他的話，還認為他是故意不願接納這個妾室。他悲憤難忍，一氣之下，就從家裏跑出來，一路北上流浪到了草原。

話說回來，林靖當時只是不明白，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這兩個陌生人就能好到如膠似漆的地步。最後，他甚至不禁擔心他們會私奔。

事實上，這倆人還真不是完全沒有這個打算。

以他們兩人的計劃，國王只有冬季才會來這裏過冬，並在神廟祭祀，行宮裏常年只有周微嘉一個人在。

蒼平國的百姓又非常信奉神靈，不敢隨意侵犯神廟重地，所以國王不在的時候，這裏的守衛並不多，只要趕在國王南下之前逃走就行了。

誰知，那年深秋，蒼平國的新國王阿達古木提前南下行宮過冬，周微嘉再也沒能從那個行宮出來過。

外面兩人到了約定的時間，又多等了幾天，周微嘉的家奴送了封信出來，說她決定以民族大義為重，留在蒼平國。

林靖本來就計劃趕在冬天到來之前回永寧去，李從安就和他一起離開了。

等他們從草原回到宛城時，才知道李從安的父親和那個南象國女子都死於上個冬天的一場大火，父親的幾個老主顧湊錢替他們辦了喪事。那個與他同父異母的妹妹雖然幸免於難，但也不知去向了。

李從安同時失去了親人和愛人，心灰意冷，攜父親生前的信物，找到了父親的故人，隱居於靈山的梁南燭。帶著南下路上收養的流浪兒，就此生活在了離谷，並發誓一輩子不再出來。

林靖從懷裏掏出了李從安的橫笛遞給周微嘉，說：“我答應了蜀王爺，這場仗打完，帶你和我們一起回去。”

周微嘉接過橫笛，輕輕地撫摸著，若有所思地問：“答應我爹？那……從安呢？他……希望我回去嗎？”

林靖把來之前李從安的話當成了空氣，理所當然的替他答說：“他當然是希望你回去的。”

周微嘉淡淡地笑了一下，“可我已經回不去了……我們倆都回不去了。”

林靖突然有些懷疑她的心是否已經歸屬這片草原了，他問：“你愛上那個阿達古木了嗎？”

周微嘉壓低聲音，用幾不可聞的氣聲說：“不，我恨他。我知道你親自來是為了什麽，我可以助你殺了他。”

林靖心裏吃了一驚，面上不動聲色地回應：“你想讓我做什麽？”

周微嘉幽幽地說道：“我已經習慣這裏的生活了，我的孩子在這裏出生，他屬於這片草原，我也已經離不開這片草原了。這裏一年十二個月發生的事情，我比你清楚的多。每年的十一月初一是他們固定去神廟祭祀的日期，到時候，我會做好安排，然後提前讓人傳信給你。你與我內外接應，除掉他們。作為交換——”

她看向林靖，眼睛裏已經不再是一個嬌弱少女的眼神，“你要除掉沮渠王，然後幫我兒子奪得王位。”

林靖點頭答應，兩人就在這地下的密道裏，就在朋友久別重逢的閑聊中，達成了將改變一個國家的約定。

周微嘉不能在行宮裏消失太久，談完了事就該回去了。

終了，她笑著說：“笛子我收下了，謝謝你。”這一句才是發自內心的感激。

返回的路上，天很藍，連雲都好像是藍色的。風吹動碧綠的高草，好像平靜的湖面上泛起了波浪。

大片大片雪團似的羊群悠閑地吃著草，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離開了母馬，自己撒開腿馳騁，兀鷹在天空中滑翔，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個黑點。

林靖的心情非常好。他穿著北蠻人的衣服，遠遠騎在馬上，看不出來是外族人。偶爾遇見放牧的人，還熱情地向他揮手致意。

他們完全想不到，這個騎馬路過的年輕人，會在四個月後，在草原上掀起一場殘暴的屠殺。

他還有四個月的準備時間。

回到營地後，林靖立即寫了一封密信，讓滿月親自回帝京送給周維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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