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一日，劉明拿著電報進來說道：“長官，你的電報，是從重慶發來的，說讓你速回重慶。”

恩銘瞇起眼睛問道：“沒有說什麽事情？”

劉明說道：“不知道，電報就只說了這些。”

恩銘說道：“你放著吧，我知道了。”恩銘心想，這大概是家裏知道自己手術了，讓自己回家養傷吧，當初自己不在部隊的醫院裏手術就是怕家裏知道，他們到底還是查到了。

恩銘到底還是立即回了重慶，明知是家裏把自己弄回去的，但是長官都已經把電報發過來了，恩銘沒有理由不服從命令。

恩銘回到家的時候天都黑了，他一進門，就看見客廳裏設了靈堂，奶奶的照片擺在客廳中間，他一下子就呆住了，奶奶走了，奶奶竟然走了。

奶奶走之前一直念著恩銘，在恩銘守南京城的時候奶奶就病重了，後來，恩銘到了武漢就一直整頓隊伍，連電話都不曾有過，奶奶沒等到他，帶著遺憾走的。

大家關心恩銘的安危，都聚在家裏等著恩銘回來，恩銘看著屋子裏的靈堂，心裏很是難受，可是責任在身，他真的走不開，中華民族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際，他怎麽可能走呢？

恩銘不敢直視奶奶的照片，把目光飄到別處。

翔宇說道：“恩銘，你的肩膀怎麽怪怪的？不是做了手術嗎？怎麽傷還沒好？”翔宇當時托了好多人才打聽到恩銘的消息，這才知道恩銘做了手術。

詩語看著恩銘的肩膀，忽然間明白了過來，恩銘的左肩怕是留下毛病了，詩語別過臉，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恩銘說道：“剛做過手術，還需要一段時間恢覆，要一段時間才能完全好起來。”

恩銘已經知道自己的左肩會留下毛病了，以後左胳膊用起來也會不方便，左手的使用也會受到影響，但是他不想大家擔心，所以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他看向詩語，看見詩語的眼淚落下來了，原來她都知道了，她的醫術真好，什麽都瞞不過她的雙眼。

詩語擦凈眼淚，把身子轉了回來，對恩銘說道：“恩銘，我們去香港治療吧。”詩語也是醫生，國內的醫療水平什麽樣她再清楚不過，恩銘的傷，國內一定治不好，如果去香港，或許還有一點希望。

恩銘說道：“沒關系，都是小傷，去什麽香港，再說，我現在也離不開啊。”勝利和吳斌已經不在了，部隊裏都是新兵，他真的要重新熟悉他們。

詩語走近恩銘，低聲勸道：“恩銘，要是你再堅持下去，左肩真的會留下毛病的，左手也會多少受到影響，到時候你怎麽打鬼子？”

恩銘知道詩語不想家裏人知道自己傷勢的嚴重，低頭附在詩語耳邊，輕輕說道：“別說只是左手會受到影響，就算只有一只手，我照樣能打鬼子。”

詩語微微一震，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情況了吧，可他還是做出了選擇，那是他的手，彈過鋼琴的手，抱過她的手，打過鬼子的手，他真的說不要就不要了，他難道就沒有一點舍不得？

恩銘一向就是這樣，自己決定了的事，任何人都勸不了，自己早就知道他是什麽性子，他說出這樣的話並不意外，可是為什麽？自己心裏這麽難受呢？眼淚一直都想要流下來，自己明明說過的，他做的選擇，自己都會支持，可是這一次，怎麽這麽難？

翔宇看見他們兩個一直在小聲交談，還以為他們有什麽悄悄話要說，“我還有事，你們好好聊聊。”

長輩們雖然也很想恩銘，但畢竟他們新婚的小夫妻好久沒聚，也覺得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擾，就安安靜靜的回了房間，把屋子留給他們兩個。

見所有人都出去了，詩語才說道：“你，收到家裏的消息了嗎？怎麽一直都不回來？”就像是平平常常的對話一樣，可是恩銘卻覺得這聲音裏透露出些許不滿和委屈。

不滿嗎？她確實應該不滿，不管是任何女人，自己的丈夫兩個月都沒有音訊，確實讓人生氣，何況自己還在打仗，連生死都不能確定，她怎麽可能不生氣。恩銘低聲說道：“仗打成這個樣子，沒有臉回來。”

詩語激動說道：“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就算你不回來，為什麽連個音訊都沒有，都不給家裏打個電話？”

詩語理解恩銘的不肯回來，可是他為什麽連個電話都不肯打？南京淪陷以後，國軍都被打散了，南京城裏死了那麽多人，大家都擔心死他了，大哥找了好多關系才打聽到他去了武漢，大家這才放下心來，可是今天，他竟然說，仗打輸了，自己沒有臉回來，家裏幾時在乎過他的輸贏，大家在乎的是他，是他林恩銘，不是什麽別的。

恩銘不是沒想過給家裏打電話，可是每一次拿起電話的手，最後還是放下了，從開戰以來，他就連吃敗仗，還有什麽臉面往家裏打電話啊。

恩銘的態度讓詩語有些不滿，但是看見恩銘疲憊的樣子，她又不忍心說出來，一下子把剛才想要說的話都咽了下去。她看著恩銘的傷口，心想，都這麽久了，還是沒有好。

兩人沈默起來，空氣中竟然有些尷尬，過了一會兒，恩銘問道：“奶奶走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麽？”

奶奶的境況時好時壞，走的很痛苦，走之前有一段時間頭腦是清醒的，一直在念叨恩銘來著，可是這些話，要告訴恩銘嗎？

詩語想了想，這個時候，恩銘心裏怕是也不好受，安慰道：“沒有，奶奶知道你打鬼子走不開，她什麽都沒說，但是看得出，她很惦記你。”

奶奶生前最疼自己了，想到奶奶走的時候，自己沒有在她身邊，恩銘愧疚的低下了頭。

詩語見恩銘情緒低落，輕聲安慰道：“奶奶走的很快，沒有什麽痛苦，你就不要再自責了，她知道你要打鬼子，她沒怪過你，要是她在天上看見你這個樣子，一定會難過的。”

見恩銘還是滿臉難過的樣子，詩語繼續安慰道：“恩銘，你就別自責了，你要報國，奶奶心裏是很高興的，自古以來，忠孝就不能兩全，你能報國，這就算是給奶奶盡孝了，要是你心裏還不舒服，就多給奶奶守幾日孝，也算是彌補奶奶走時你不在場的遺憾了。”

恩銘默默無語，自己不在奶奶身邊，南京也還是丟了，自己哪裏算是盡了孝了，詩語只是安慰自己罷了。

看著恩銘傷心的模樣，詩語的眼淚止不住的掉，她輕聲說道：“眼看著年關將近，沒想到家裏發生了白事。”

恩銘說道：“南京發生了這麽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對於整個中國來講都是白事，又有哪一個人能有心情過年？你不用擔心我，我守幾日便馬上回去。”

詩語心裏一驚，怎麽這麽快就又要走了？急著說道：“不是今天才剛剛回來嗎？怎麽不多呆幾日？哪怕等你傷好些了再說。”

恩銘冷靜說道：“南京已失，武漢肯定會打一場戰略決戰，我還要回去訓練，不能在家久留。”

詩語不知道吳斌的事，說道：“那你可不可以先交給吳斌，在家裏多陪陪伯父，他心情不太好。”

恩銘輕輕搖了搖頭，說道：“這兩次差不多把我原來的隊伍都打光了，我得從頭訓練了，這幾日，我會多安慰安慰父親的。”

恩銘想了想，又說道：“你應該還不知道吧，吳斌犧牲了。”

詩語沒想到吳斌竟然犧牲了，急忙問道：“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

恩銘說道：“十三日的拂曉，小鬼子已經殺進城了，我們腹背受敵，只好突圍出去，等我們突圍成功了，我才發現吳斌沒有跟出來，再有他消息的時候，就是聽見他犧牲的消息了。”

詩語楞楞說道：“怎麽會這樣？吳斌還很年輕，還有很好的未來，他那麽惦記清歡，怎麽會走了呢。”

恩銘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清歡應該早就收到消息了吧，不止是吳斌，盧師兄也犧牲了。”

詩語皺起眉問道：“盧師兄也犧牲了？”

“是，盧師兄他們守的紫金山，南京城破的時候，他和他的部隊裏的戰士全都殉國了。”

詩語震驚了，南京保衛戰竟然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慘烈，過來好久，她才說道：“你們都是英雄。”

“不。”恩銘輕輕搖頭，“他們才是英雄。”而我，只是一個敗軍之將。

“你不是，你努力過，也付出過，你們都是英雄。”

詩語不知道自己還能怎能勸恩銘，她只好無奈的苦笑，“恩銘，我想你一定有好多話想要和奶奶說，我先去廚房看看，等一下你吃點東西。”

恩銘看著奶奶的照片，眼淚的霧氣越來越大，終於，他的眼淚掉了下來，恩銘心想，自己有什麽臉面來見奶奶，奶奶去世的時候自己不在她的身邊，死後自己在這裏痛哭流涕有什麽用？奶奶再也看不見了。

從淞滬會戰的時候奶奶身體就不好了，要是自己有本事守住上海，也不用奶奶這麽大的年紀還要四處避難了，奶奶這一輩子都沒出過遠門，一直都在上海，到老了卻死在異鄉。

恩銘 看著奶奶的照片，在心底默念，奶奶，我們一定會打回上海的，一定會有那麽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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