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銘這幾日在重慶，一直都躲在房間裏，哪裏都不肯去，打仗失敗了也就算了，可他現在算什麽？

養傷？那麽多將士受傷了，有幾個人能到重慶來養傷？大部分的人，還不是在駐紮地養傷？自己憑什麽這麽特殊？還不是靠著家裏的背景麽，他不是一個紈絝子弟，這樣的特殊優待不但不能讓他高興，相反，還讓他覺得有些難以接受。

此刻，恩銘正一個人靜靜的呆在房間裏，最近他的心情很沈重，因為犧牲了那麽多的將士，因為南京的淪陷，因為無辜被屠殺的百姓，他需要靜一靜，好好想想這一切了。

到了吃晚飯的時間，詩語見恩銘遲遲沒有下來，只好去房間裏找他，她輕輕敲了下門，見無人應答，便進了房間。

因為沒有開燈的緣故，房間裏一片漆黑，恩銘正無力的躺在床上，他很累，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很累，可是以前他還有勝利，還有吳斌，還有那些和他一起流過血，流過汗，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所以他並不覺得孤單，他還能撐下去，可是現在，他們都走了，只留下他一個人，他要肩負所有死去的弟兄的希望，這種壓力，快要把他擊垮了。

是的，他已經被擊垮了，那個意氣風發的恩銘已經死在戰場上了，死在了血肉磨坊的羅店，死在了滿目瘡痍的紫金山，現在活著的林恩銘，只是一個行屍走肉，他不會笑，只會哭。

詩語覺得床上好像有一個黑影，是恩銘在房間沒出去過嗎？她輕聲說道：“恩銘，恩銘，你在嗎？”

“嗯。”恩銘無力的回應道，聲音裏充滿了頹廢的味道。

恩銘怎麽了？詩語剛要伸手開燈，就聽見恩銘急切的聲音“不要開燈。”

他的聲音裏既有幾分頹廢，又有幾分祈求，詩語嚇得不敢再摸電燈的開關，她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落魄的恩銘。

詩語小心翼翼的坐到恩銘身旁，輕聲道：“恩銘。”

詩語感受到恩銘把身子轉過去，背對著自己，低聲道：“別理我。”

恩銘是驕傲的，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這樣的自己，前一段時間，因為任務在身，他一直繃著自己，把自己逼的緊緊的，可是現在自己卸下那份責任，他再也沒有支撐下去的動力了。

“詩語。”恩銘的聲音低低的，像是梅雨前的空氣，讓人有窒息的感覺。

詩語也不自覺的把聲音壓的低低的，輕聲說道：“恩銘，我在。”

恩銘低聲說道：“詩語，我打算後天就回去。”

恩銘的聲音壓抑，詩語覺得自己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這幾年來，恩銘更多的時間都是在外度過的，很少有時間回家，自從開戰以後，自己見他的次數更是少的可憐，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詩語也不敢再想了。

詩語發出讓人不易察覺的嘆息，還是聲音低低的問道：“什麽時候回來？”

恩銘沈默了一下，緩緩說道：“等我在武漢打了勝仗的時候。”

“那……要是敗了呢？”詩語小心的追問，怕勾起恩銘是傷心事，以她聽說的情況，國軍的狀況不容樂觀。

沈默片刻，恩銘終於開口，緩緩說道：“生要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那是恩銘最喜歡的一首詩，詩語小的時候總是聽見恩銘背這首詩。

詩語一下子心涼了半截，她知道，恩銘是鐵了心要做那西楚霸王了，他不會再回頭了，可是項羽死了，恩銘也會死嗎？

詩語默默無語，恩銘心裏卻有萬般的感受，淞滬會戰，自己丟了上海，丟了勝利，南京保衛戰，自己的大半的將士都沒了，還是沒有保住南京，六朝古都被小鬼子屠了城，恩銘心裏覺得愧疚，如果他們守得住南京，也不會有後來的慘劇發生，要是他早知道南京會變成這樣，打死他他都不會撤出南京的，為了南京的慘劇不再重演，這一次，他說什麽都不會再撤退了。

恩銘見詩語沈默不語，輕聲說道：“詩語，很多人都說羨慕我，說我是個天之驕子，家世好，還是校長的門生，打仗又是常勝將軍，說我前途不可限量，可是這次和小鬼子交戰，我輸的一敗塗地，先是丟了上海，丟了勝利，又是丟了南京，丟了吳斌，吳斌跟我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呢，以他的能力肯定能當個師長，至少也是個團長，可是非要跟著我，給我當個副官，他那麽相信我，以為我可以無所不能，百戰百勝，他以為他跟了我就能打勝仗，可是，我還是輸了，我把他都給輸了，我先丟上海再丟南京，先丟勝利再丟吳斌，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我根本就沒有你們想的那麽好，我讓你們失望了，我沒有臉面見你們。”

恩銘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這裏很黑，沒有人可以看見，他的眼淚終於可以肆無忌憚的流出來了。

“恩銘。”詩語不知所措的叫著恩銘的名字，她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麽會叫他的名字，她都不知道要安慰恩銘什麽，卻還是不停的一聲一聲的叫著恩銘的名字，好像是想要告訴他別怕，想要告訴他就算其他的人都不在了，自己也會一直在他身邊陪著他的。

空氣好像被凝結了一樣，詩語和恩銘能清晰的聽見對方的呼吸聲，恩銘終於恢覆了平靜，但詩語還沈溺在悲傷裏不能自拔，恩銘的話太讓她震驚了，這讓她的信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詩語輕輕的問道：“恩銘，你還會回來嗎？”恩銘這一走，誰都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了。

恩銘的目光堅定，輕聲說道：“會，一定會，我會帶著勝利一起回來。”

詩語的眼淚落在了恩銘的身上，好燙，好像要把他灼傷了。“恩銘，我舍不得你，我不想讓你死。”

恩銘嘆了一口氣，詩語還是那麽天真，天真到甚至有些傻氣，他也不想死，他也舍不得詩語，舍不得家人，可是此時此刻，他還有別的選擇了嗎？

察覺到恩銘的嘆息，詩語也跟著嘆氣，看來自己又說什麽天真的傻話了吧，恩銘一定覺得自己太天真了。

“恩銘，馬上就要吃晚飯了，你下去嗎？”

“詩語，我不想吃晚飯了，就不下去了，你們好好吃吧。”

詩語又從櫃子裏拿出了一床被子，是一個薄一些的被子，恩銘躺在床上是沒有蓋被子的，他把被子壓在了身下，所以她拿不出來，現在是一月份，重慶的天氣很冷，他的傷也沒有完全好了，這樣躺下去不蓋被子，他很容易生病的。

詩語給恩銘蓋上被子，然後脫了外套，也躺進了被窩，因為恩銘的傷沒有完全好，她不敢躺進恩銘的懷裏，只好環住他的腰，把頭貼近他一些。

恩銘的氣息就在附近，他就實實在在的躺在自己的身邊，詩語終於可以放心了，自己只要睜開眼睛，就可以看見他了，他對自己已經是越來越重要了，要是他以後想要去武漢，就把自己也帶去吧，哪怕是死了，她也想跟他死在一起，這就是愛吧，以前自己和和也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哪怕是死都想死在一起，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這樣愛他的？他的名字就像鐫刻在自己的心頭，自己已經不能忘記了，他的命運已經和自己的命運糾纏在一起了，他們再也不能分開了，他的一切都已經融入到自己的血脈裏了，自己已經再也不能和他分開了。

詩語裸露的皮膚帶著溫熱的體溫，她的體溫好像有些偏低，她應該有些冷吧，恩銘把詩語攬入懷中，說道:“你是不是有些冷？”

“可是你的肩膀……”

“我的肩膀已經做過手術了，我會小心，沒有什麽事的。”

詩語終於放心了些，她有些留戀恩銘的懷抱，說道:“是有一些冷，不過你抱著我，我覺得好多了。”

恩銘的心情比剛剛好了一些，說道:“不是要吃晚飯了嗎？怎麽還不下去？”

“剛剛你不是說你不吃了嗎？那我也不吃了。”

恩銘有些無奈了，“我是因為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才沒有什麽心情吃飯的，你還是去吃飯吧，長輩們都在等著。”

“我想陪著你，恩銘，一頓飯不吃又餓不死，我好久沒有看看你了，我想多和你呆一會兒。”

恩銘嘆了一口氣，以前自己得意的時候，連打勝仗的時候，她都不怎麽關心，現在自己輸了，這麽失敗，她倒是不嫌棄。 “算了，不吃就不吃吧，一頓飯不吃也不會有什麽事，這一段時間，家裏還有什麽其他的事嗎？”

詩語想了想，說道: “大哥的從南京回來之後心情不太好，你要不要和他好好聊聊？”

“好，我會和他聊聊的，你好好睡一覺吧，最近家裏事情這麽多，你也很累吧。”

他們好久沒有這樣聊聊天，相擁而眠了，這一覺，詩語睡的格外安穩，倒是恩銘滿腦子的心事，一夜都為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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