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銘平靜的躺在手術臺上，因為是局部麻醉，他的神志都是清楚的，這是他第一次神志清醒的做手術，上一次做手術的時候他早就沒有意識了，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做的手術，只是醒了以後才發現，手術已經做完了，上次自己做手術的時候，吳斌和盧師兄都在，自己醒來以後還看見了翔宇，可是現在，盧師兄已經犧牲了，吳斌生死不明，翔宇在重慶也不知怎麽樣了。

他現在就只剩下自己了，恩銘讓自己不要再去想那麽多，把自己所有的註意力都集中在醫生的手術刀上，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只能靜靜的看著醫生在自己身上開刀，要是他們都在這裏就好了，他好像回到八年前，只是當時是九死一生，從鬼門關上走了一趟，可是一睜眼睛就能看見自己最親的兄弟，那種喜悅的確激動人心。

醫生見恩銘一直盯著自己，說道：“是不是覺得疼？”

恩銘低聲說道：“不疼，只是有感覺，但並不是疼。”

醫生說道：“林長官是緊張了吧，要不讓我的助手和你聊聊天？”

恩銘有些想笑了，自己什麽陣仗沒見過，一個小小的手術有什麽好怕的，但是轉念一想，醫生也是好意，況且到手術結束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也好，正好我有些無聊了。”

醫生的助理是個十八九歲的大男孩，正好是滿腔熱血的年紀，他說道：“長官，部隊裏缺不缺軍醫啊。”

恩銘問道：“怎麽，你有興趣？”

“嗯。”大男孩誠實的點了點頭。

恩銘認真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大男孩靦腆的笑了笑，然後答道：“我叫顧笙。”

恩銘也是在這個年紀進的部隊，他忽然懷念起過去，說道：“顧笙，我問你，你為什麽想要當軍醫？”

顧笙說道：“我覺得當軍醫神氣極了，可以跟著隊伍打鬼子。”

恩銘笑了，他覺得顧笙太天真了，甚至有些笨了，可是恩銘沒有經歷過這些，反而有些羨慕他。

恩銘幽幽開口道：“軍醫才不神氣，反而狼狽極了，每天都睡不夠覺，吃不好飯就要一直做手術，一臺接著一臺，手術結束的時候人都站不住了，鬼子進攻的時候，要跟我們一起吃鬼子的炮彈，撤退的時候，又要跟我們一起殺出鬼子的重圍，你現在還覺得做軍醫很神氣嗎？”

顧笙楞了一下，原來在部隊裏是一件這麽危險的事。“可是，在部隊這麽危險，你為什麽還要參軍呢？”

恩銘認真的想了想，只說了兩個字：“信仰。”

顧笙追問道：“什麽信仰？”

恩銘認真的回答顧笙，說道：“我想要我的祖國強大起來，不用受任何國家的欺負，我想要我的同胞可以過上安穩的日子。”

顧笙說道：“你真是奇怪？”

恩銘問道：“怎麽奇怪了？”

“你想要你的同胞過上安穩的日子，那你應該是個喜歡安穩生活的人，可是按你剛才說的，部隊裏的日子並不安穩，你怎麽還有去參軍呢？你的信念好怪啊。”

恩銘耐心說道：“你還小，很多事情還不懂，要想讓我們的同胞過上安穩的生活，一定要有一部分人先做出犧牲，他們犧牲掉的可能是家庭，可能是愛情，可能是理想，也可能是生命。”

顧笙問道：“可為什麽是你呢？”

為什麽是你呢？詩語好像也對自己說過相似的話，自己的耳邊忽然響起了詩語的聲音，到底是誰在和自己說話？是詩語還是顧笙？

“我妻子也和你說過相似我話，當時我告訴她，總要有人做出犧牲才行。”提起詩語，恩銘發覺自己越發的想念她，他連顧笙說話的時候都能聯想到詩語，看來已經真的是太想她了。

顧笙問道：“那你的妻子說了什麽？”

恩銘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麽那麽多話，也許是那些老戰友都不在自己身邊，有話無處說了吧，自己竟然和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這麽久。

“她什麽都沒說，可是她越是不說，我就越覺得自己殘忍，她每天都要擔心我，但是她卻什麽都不會說，不敢說，不能說。”

“你的妻子很愛你。”顧笙肯定說道。

恩銘平靜說道：“或許是吧，可是我更愛她。”恩銘愛了她十幾年了，他對詩語的愛肯定不比詩語對他的愛少。

顧笙好奇問道：“那你愛到什麽程度？”

恩銘想了想，說道：“我不清楚，我從來都沒想過這個問題，如果我們兩個之間只有一個人可以存活下來，那一定是她。”

恩銘很少這麽直白的對著外人表達自己對詩語的愛意，他竟然覺得有些害羞。

顧笙嘆了口氣，“那就是很愛了。”他是第一次聽說有人這樣表達愛意的。

恩銘淡淡的回答道：“算是吧。”

顧笙的好奇心更重了，“你願意為她死，那就說明你很愛她，既然如此，為什麽不陪著她呢？”

恩銘鄭重說道：“因為我更愛我的祖國。”恩銘可以為了詩語去死，但是為了祖國，他也能放下自己心心念念的詩語。

“我不明白。”顧笙楞楞的說道，顧笙沒愛過人，他不懂這些。

“你不需要明白，我自己清楚就好。”他從來都沒要求別人一定要懂自己，只有自己懂自己就好。

恩銘打了個哈欠，他太累了，躺了這麽久，已經有些困意了。

顧笙見狀說道：“長官，手術還有好長時間，你好好睡一覺。”

“嗯。”恩銘慢慢閉上眼睛。

恩銘覺得自己睡了好長的一覺，他以為他會夢到詩語，夢到翔宇，夢到盧師兄，夢到吳斌和勝利他們，可是他誰都沒有夢到，他就只是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他都已經躺在病房了。

劉明一直就在恩銘身邊坐著，見恩銘醒來，急忙說道：“長官，你醒了，有沒有那裏不舒服。”

因為有些虛弱，所以恩銘變的有些傷感，當年中原大戰的時候，自己受傷了，前線沒有醫院，不能給自己做手術，吳斌背著自己跑了很遠才到縣城裏的醫院，自己這才做上了手術，自己做完了手術，吳斌也這樣守在自己床邊，對自己噓寒問暖，他把自己當成親哥哥一樣的照顧，生怕自己有一點不舒服，可是現在，自己又受傷住院，而吳斌，還是沒有半點消息，他可是自己的弟弟啊，這麽久了還沒有消息，恩銘心裏急啊，恩銘安慰自己，也許副參謀長說的對，沒有消息，就是個好消息。

恩銘回過神來，看見了劉明關切的目光，輕聲說道：“沒有，我很好。”麻藥的藥效還沒有過，所以恩銘也不覺得疼。

恩銘輕輕問道：“幾點了？”

劉明看了一眼手表，說道：“四點二十了。”

原來自己睡了三個小時了，恩銘輕聲問道：“在我手術期間，有沒有什麽事？”

劉明從桌子上拿起一封電報，說道：“有一封電報給你。”

恩銘說道：“什麽時候的事？”

劉明說道：“大約一個多小時以前吧，是副參謀長送來的。”

恩銘說道：“副參謀長也來了？我都不知道，我大概睡的太熟了，來人了都不知道，怎麽不叫醒我呢？”

劉明說道：“副參謀長說你太累了，不是什麽急電，怕你看了之後睡不著，等你醒過來看也是一樣的。”

恩銘現在做了手術，胳膊不方便擡起來，電報由劉明念給恩銘聽。

“呃……”劉明看見了電報上的內容，猶豫著自己要不要說出來。

恩銘一聽，心想大概又是什麽不好的消息，說道：“你說吧，我沒事。”

劉明小心翼翼的說道：“電報上說，吳師兄犧牲了。”

吳斌犧牲了，這麽久沒有他的消息，恩銘還心存僥幸，覺著他能活在這世上，只是不方便聯系自己罷了，結果等了這麽久，還是等到了這樣的噩耗。

恩銘的心咯噔一聲，一下子跌進了谷底，吳斌也犧牲了，自己身邊最熟悉的戰友，他們一個一個都犧牲了。

恩銘的眼眶有些紅了，他壓抑住內心的洶湧，問道：“電報上有沒有說，吳斌是怎麽犧牲的？”

劉明搖了搖頭，說道：“不清楚，電報上沒說。”

恩銘的臉上比剛才更蒼白了，悶悶說道：“好，你先把電報放下吧。”

“長官，你還好嗎？”劉明不放心的問著。

“嗯。”恩銘無力的回答道。

夜裏，恩銘整夜都睡不著，心裏總覺得像有一塊石頭堵在自己胸口一樣，他覺得自己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勝利、吳斌、盧師兄還有孟聲他們，往事一幕一幕，像電影一樣，反覆在他的腦海裏重映。

恩銘這下明白副參謀長為什麽不讓劉明叫醒自己了，原來自己真的睡不著了，現在，恩銘的傷口也痛，心裏也痛，睡的著就怪了。

劉明半夜醒來，發現恩銘一直沒睡，迷迷糊糊的問道：“長官，是不是我睡覺的聲音大，讓你睡不著了？”

恩銘柔聲說道：“沒有，你睡覺不打鼾。”

“那你怎麽還不睡啊，醫生說受傷的時候一定要多休息才能好的快。”

恩銘說道：“傷口痛，有些睡不著，你好好歇著吧，白天看了我一天，你應該也累了吧。”

“那我叫醫生幫你打著止痛藥。”劉明正要起身，就被恩銘叫住了，“不用了，止痛藥還是留給更需要的人用吧，我睡不著的。”

劉明清醒了一些，說道：“長官，你是不是想起吳副官了？”

見恩銘不語，劉明又說道：“長官，你別傷心，也別擔心，我會努力的。”

恩銘聽不懂劉明的話，說道：“努力什麽？”

劉明認真說道：“我知道我跟吳學長比起來差遠了，但是我會努力的趕上他的，我不會拖三十二師的後腿的。”

恩銘不禁笑了，劉明雖說是個軍人，但到底是個剛才校門出來的學生，孩子就是孩子，自己擔心的從來都不是這個，自己是難過這些年的戰友犧牲了這麽多，他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恩銘認真說道：“劉明，萬事開頭難，你現在已經做到很好了，我相信你很聰明，也可以做的很好，這一點，我從來都沒有質疑過。”

“那長官是在想些什麽？”劉明徹底從睡夢中清醒過來，開始和恩銘聊了起來。“我聽人說，你和吳副官的感情很好，是不是為吳副官的事睡不著？”

恩銘低聲說道：“吳斌是我的學弟，我在黃埔的時候他就跟著我，都有十年了，我早就把他當我弟弟了，睡不著是自然的。”

恩銘又說道：“其實也不全是因為吳斌的事，我還在想，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我們到底輸在哪裏，下一戰又要怎麽打……”

恩銘在醫院裏躺了小半個月，然後只要每天定時去醫生那裏換藥就好了，可惜的是，國內醫療條件有限，他的左肩到底還是會留下一些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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