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秦良玉乘著秦非遲留下的馬車，行了半個多時辰，便已至秦府。上馬車前沈玉本要送她，被她打發走了。或許不久前她會因為一個並不重要的由頭宿醉幾天幾夜，但如今一切都有了不同，她也不能再如以前一般肆意妄為，毫無顧忌了。

秦良玉沒想到的是，剛躲開了沈玉，回到秦府，再次撞上那個她曾經十分渴望，卻又極不願見到的人……

一切似乎又回到記憶中的樣子，回到了她與沈玉初遇那時，她帶著老僧寬贈的美玉回家，那日尚在初春，陽光正涼，她望著天邊殘陽似血，落在她身上，也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彼時，暮色的光仍落在門外等候的那人身上，他一襲清白，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似乎有他的出現，周遭的一切都褪去了光澤，唯有他，渾身散發著一道淡淡的光芒，面色平靜，宛如謫仙。

恍惚間，秦良玉竟以為是她的非遲長大了，可她忽然想到，今非昔比，非遲再不是那個喜愛喚她“良玉”而非“姊姊”的小孩子了，而是即將繼承家主之位，身擔重任的秦家少主，他每日那樣忙，又怎會像以前一般在門口等她？

所以她沒看錯，此時此刻，出現在秦府之外的，正是那人。

那個三年前與她拒婚，讓她成了全金陵的笑柄的人。那個她苦等三年，到了現在，反而主動向她提親的人。那個她為了秦爹，不得不再守孝三年，而他，卻不會再等她三年的人……

“蘇公子，你怎會來？”秦良玉呆呆地看著那人，明明近在咫尺，腳下卻仿佛生了根，再不能向前一步。

對方卻起身，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兩人的距離近在了呼吸間。他就保持著那樣近的距離，微低下頭，回望著她，柔聲說道：“我在等你。”

我在等你……

僅僅是四個字，便擊潰了秦良玉的全部防線，這一次，他用的是“我”，不是那樣生疏客套的“在下”，而他要做的事，是等她。是了，這一次，是他在等她啊……

多麽美妙的一件事，就像是夢……哦不，哪怕是夢，也不敢夢到這麽美好的事……

她的蘇公子，她的蘇子清，會一臉溫柔地告訴她，他在……等她……

秦良玉原本緊張的神色，在此刻，在聽見這聲音時，立即浮起幾分暖意，她擡起頭，看向蘇子清，笑道：“為何不進府等，莫讓人覺得怠慢了蘇公子……”

蘇子清回視著她的眼睛，看著她那滿懷期待的樣子，聲音輕柔，又有些尷尬：“大概是令弟不太歡迎我，我也不方便打擾……”

“非遲？”秦良玉呆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想起非遲一向不喜歡蘇子清，想起今早她讓非遲將蘇家的聘禮退了，想起方才沈玉找她，質問她為何退了蘇家的婚……

秦良玉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再幽幽吐出去，然後望著蘇子清，低聲說：“所以現在，蘇公子也是來質問我的麽？”

他大概是覺得她退了蘇家的聘禮，讓蘇家很沒面子，因此過來質問她的吧。秦良玉悲傷地想著。雖然，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麽好悲傷的。明明蘇公子來找她，來等她，她應當很高興才是，不管什麽原因，至少可以證明，他是在乎她的，且從沒有她想象的那麽討厭自己……能想到這裏，秦良玉已經十分瞧不起自己了。曾經那個高傲的金陵小霸王，如今卻愛得如此卑微，如此犯賤，又如此不舍……

令她沒想到的是，蘇子清竟伸出手，無比溫柔地擦去她眼角淡淡的淚痕，何其專註，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他說：“你等了我三年，我亦情願再為你等三年。只是良玉，再過三年孝期，你便成了老姑娘，我尚且能等，你可等得了？”

良玉……

連稱呼都變了，還叫的那麽順口，他是真的將自己看做了未婚妻麽？

有淡淡欣慰，亦是淡淡滿足。

她看著他，淺淺一笑：“為何想要娶我？”

蘇子清一怔，很快反應過來，微笑道：“良玉，我以為嫁給我，你會開心一些。”

所以只是為了讓她開心，而並非別的原因麽？還是他明知她想要的答案是什麽，卻偏要巧妙避開，拿這種答覆來敷衍她？

心中泛起一絲苦澀，卻並未蔓延臉上，她只是恢覆了理智，向後退了一步，與蘇子清保持距離：“蘇秦兩家婚約已毀，便是蘇公子與良玉的緣分已盡，如今蘇公子仍是如此糾纏，恐失了禮數，還請蘇公子……清醒一點。”

“良玉……”

“蘇公子還是喚我秦姑娘吧，我會習慣一些。”

也會，清醒一些……她在心裏小聲補充道。

看著突然生疏起來的秦良玉，蘇子清眼裏泛起一絲憐憫，撫上她眼角的手擡到一半，又無力地放下，最終，只能拱了拱手：“既然秦姑娘今日心情不好，在下改日再登門拜訪，告辭。”

“後會……無期。”

秦良玉口中喃喃，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目光淒涼，最後突然身子一個劇顫，猛地嘔出一口血， 灑在青墨色的石階上，如同黑色枝丫上綻開一朵朵腐爛的桃花，而後砰地一聲向後倒了下去。

浮在冰冷而堅硬的地板上，可以嗅到身下傳來濃重的泥土氣息，這種跌落塵埃的淒涼，帶著近於死亡般平靜的頹然，瞇著眼，灼灼的天空一點點熄滅，直到夜色完全降臨，如同漆漆的墨沈沈地壓下來，令人窒息。

耳旁有很多聲音，有秦府門衛驚慌的呼叫聲，人來人往的衣角摩擦聲，一些假仁假義的關懷聲，以及……那個人遠去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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