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破廟。

公良申靠在歪倒的佛臺前，微微瞇著眼睛，氣息孱弱。頸間的血跡已漸漸幹了，只是那傷口仍是有些猙獰，鮮紅的血肉翻卷過來，宛如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的猛獸。

秦良玉抱了些柴火，生好火後，便將那把匕首放在火上，一邊烤，一邊開始審問。

“你怎麽會從沈府出來？”秦良玉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嚴肅臉。

公良申淡淡一笑，從容不迫：“查案。”

“查案？你？”秦良玉顯然不信。

公良申解釋道：“幸得玉爺提拔，在朝中謀了個京兆少尹的小官，恰好今日沈府出了命案，申自當前來查案。”

“沈府誰死了，兇手是誰？”秦良玉吃了一驚，總覺得事實可能跟她想的有些出入，“一般命案應當不會動用這麽多軍隊吧？莫不是出了什麽大案？”

“不知秦小姐可聽說過大將軍次子，薛武薛都尉？”公良申道，“此人從小就不爭氣，文不才武不就，雖靠大將軍的蔭庇當上了羽林軍步都尉，這輩子恐怕也就這樣混著了。玉爺素來與這些朝中官員之子交好，今日桃花節，他邀了幾位公子到府上做客。然，薛武好色，看上一位世家女子，欲成歡，那女子性烈不允。這時右相家的大公子容洛站出來英雄救美，兩人糾纏之下，便將薛武推下池塘，溺死了。得知愛子在沈府出事，大將軍動怒，領了人將沈府重重包圍，非要向右相與沈府討個公道。”

“原來又是個紅顏禍水引發的悲劇。”秦良玉深深嘆了口氣，感慨道，“想來也好笑，大將軍習武，右相從文，一個習武的兒子竟被從文的兒子不小心弄死了，那大將軍的臉面必然是掛不住的。”

公良申也點點頭：“嗯，這便是事態嚴重的根本原因——臉面問題。”

“所以，你打算怎麽處理此事呢？”

公良申想了想，道：“凡事要用源頭找起，兩位公子既是因一位女子起了爭執，可令那女子自縊謝罪，以平息兩家怨言。”

末了，公良申還裝模作樣地問她一句：“秦小姐覺得此法如何？”

“……”

秦良玉深吸口氣，又長嘆出去道，“老實說，你們男人每次遇到問題，是不是都要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推出去抗刀？”

“嗯……也並非每次，這次的確是別無他法了。何況，玉爺也十分認可這種做法。”

“什麽？沈玉也答應了？”秦良玉有些難以置信，“等等，你先告訴我，那個世家女子是誰？”

“是楚凝之。”

“楚凝之？嘖……果然還是與楚家有關。”秦良玉眼底閃過一絲陰霾，似乎想起了什麽，冷冷一笑，“可是，楚家好歹也是皇商，應當沒那麽容易的妥協吧。”

“的確，說來也巧，就在今日，宮中突然傳來消息，淑貴妃用了楚家準備的香料，突然咳血不止，皇上勃然大怒，將楚家上下數百人等收押獄下，聽候發落。唯獨此前送來沈府的楚二小姐還未處置。因此，這次沈府出了命案，一邊不能得罪右相，一邊還要給大將軍一個交代，便只能將楚二小姐推出來平息眾怒了。”

“你說的淑貴妃，可是那位蘇家三小姐，蘇子魚？”

說完這話，連秦良玉自己都頓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襲來，然後，硬生生地將她整個人從頭撕裂到腳。

不日前，沈玉的聲音仿佛在她耳邊縈繞：

“說來這蘇家也是作孽……一連生了五位姑娘，且一個比一個病弱……剩下兩位小姐，一個蘇子涼體弱多病也不知還能活多久，另一個雖運氣好進了宮，成了皇帝得寵的貴妃，但也是個常年的藥罐子。”

是了，蘇家的三小姐蘇子魚，入宮幸而得寵，成了皇帝最心疼的美人淑貴妃，若叫她出了事，皇帝必不輕饒。

緊接著，在何家堂發現的那顆水珠，也一點點浮出水面：

“……倒不是什麽致命的毒，應當只是接觸了一些刺激性的香料所致……尋常人偶爾接觸或許無礙。但蘇公子體質特殊，才會出現這種咳血的癥狀……”

如此便不難推斷，也許那香料的問題並非針對自己，也並非針對蘇子清……

已知皇商采購的香料必然經過層層篩選，想要明目張膽地在上面做手腳是不可能的，因此只能接觸蘇家人的特殊體質。

若真是如此，那麽此次楚家慘案，便不止沈秦兩家聯盟，還包括淑貴妃。先是秦非遲備好一批特殊的上乘香料，沈玉與雲司宮內外合作，借機將秦非遲的香料與楚家準備的香料調換。再將香料送入淑貴妃房中，引起事發。然僅僅是一批香料，一個淑貴妃，還不足以壓倒楚家。

二月初二的桃花節，沈玉邀請幾位官員公子，並慫恿色膽包天的薛武調戲楚家二小姐，最終造成一樁命案，引起大將軍與右相之怒，至此，楚家僅剩的籌碼——將與寧國府聯姻的楚凝之，也成了壓垮楚家的最後一根稻草。

世家之爭，以三家合力淘汰一家，其計劃環環相扣，層層恐懼，直將此間的所有人都牽扯其內，無人可免，無處可逃。

秦良玉倒吸口冷氣，只覺手腳冰涼。很難想象，設計出這樣周密計劃的人，其參與者，一個是與她朝夕相處的沈玉，另一個竟是她的弟弟，今年才剛滿十二歲的秦非遲。

念及此處，秦良玉不禁在心中為楚凝之感到悲哀。生於皇商世家，本該是人人羨慕的天之驕女，卻遭人妒恨，一朝破敗，至此再無翻身餘地。更甚者，還要被當做這場鬧劇的犧牲品，被一群高官厚祿的男人推出來自保，只求息事寧人。

“楚凝之……她現在怎麽樣了？”

秦良玉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顫音。畢竟誰能保證，四大家族的淪陷，這次是楚家，下一個又是誰？金陵第一首富蘇家，寧國府沈家，還是她的秦家？而今日楚凝之的下場，將來又怎不會是她的下場？

於是，整個破廟，除了木柴燃燒劈啪聲，只剩一片靜寂。

許久許久，才有個很輕很輕的聲音。

公良申說：“她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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