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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被迫操刀

離京城三十裏地外的灘頭村,是遠近聞名的太監村。

這村子土地貧瘠,十年九澇,夏天雨水一多,就澇得莊稼顆粒無收,是蛤蟆撒泡尿就發水的地方。

這地方很窮,唯一活命的路子就是進宮當太監。

秦山,村子裏唯一的刀子匠,是出了名的“秦一刀”,號稱一刀下去不留後患。

也可能是斷人命根子的事兒做多了,他年過半百,只生有一醜女叫秦深,年方二八,連上門提親的媒人都沒有。

秦山生不出兒子,又嫁不掉女兒,心灰意冷之下,他再不管村裏的閑言碎語,要逼秦深繼承祖業,學手藝專門給男娃子騸蛋子。

可憐的秦深被逼無奈,一頭碰死了,等她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然換了個靈魂。

三月裏的灘頭村,陰雨連連。

秦深一頭從炕上紮身起來,只覺頭疼欲裂,她消化著原主零碎的記憶——

然後,她驚訝發現,原來自己被逼死的原因,竟然如此荒謬!

還未及細想,屋子的門叫人一腳踹了開。

父親秦山滿臉陰沈步入,他手上拿著一把鐮狀彎曲的利刃,在原主的記憶中,這就是騸勢的閹割刀。

“沒撞死就出來幹活!那小子已斷食斷水三天了,今天不閹,明天怕是沒力氣撐過去的。”

“我不去!”

拒絕的話脫口而出。

閹太監,如此殘忍的事兒,她看都不願看一眼,還讓她主刀,當成一件家業去繼承,這不是鬧麽?

秦山手上青筋一跳,上前反手一個耳刮子,把秦深打在地上。

“我的話,你竟敢反駁了?我秦一刀的手藝招牌,絕對不能失傳,承了手藝,我放你去嫁人!”

這一耳光,不輕不重,只不過秦深的身板太過瘦弱,才又碰過腦門,所以站立不穩摔在地上。

秦山覺得自己打重了,本欲相扶,可他忍住了眼底的心疼,逼著自己狠下心來:

“聽見沒有!”

秦深很想笑問:一個相貌醜陋,以替人凈身為業的女人,有誰肯娶?

還有,這殘忍、傷陰鷙的手藝,失傳了就失傳了,已經逼得原主以死抗議,他身為父親,難道絲毫不肯妥協麽?

秦山沒有再跟女兒廢話,他大手一伸,像拎個小雞仔似得,將人提出了房間。

穿堂過戶,一路走到了後院的閹割房間裏。

秦深見送來的男孩兒大約十一二歲,光著身躺在一張特制的床板上,他下腹和雙股上,都被白布紮緊固定住,一點不得動彈。

人餓得只剩一層皮包骨兒,嘴唇也起了幹皮,他一聽見有人進了屋,渾身緊張的起了一身冷顫。

秦深被門檻兒絆了個踉蹌,險些撲到男娃子身上。

擡眼,見著密封的窗牖縫兒,案臺上血淋淋的豬苦膽,還有案盤裏各有分工的閹割刀具——

那源自記憶裏的恐懼,讓她害怕的渾身抖篩。

她、她轉身就要逃!

“你給站住!今天你要是不拿起刀來,我秦山只當沒你這個女兒!”

秦山把手裏的利刃,往案桌上一剁,表明了自己決絕、半點不肯退讓的態度。

怔步回頭,秦深面色慘白,翕動著唇,眼中滿是不甘。

她太了解面前之人,他在村中威望甚至高過村長裏正,向來是說一不二的。

自己既然穿越至此,替原主活了下去,她根本沒有能力對他說一個不字。

為了活命,或者說,為了不受折磨的生活下去,她只能逼自己拿起閹割刀,去完成父親所期望的手藝傳承。

閹割大概的流程,秦深的記憶裏是有的。

她顫抖著手,拿起放在少年身邊的一張生死文書,上書“自願凈身,生死有命”八個大字,還有他血紅的手指印。

照著規矩,她哽咽著聲兒,仍有三問需講:

“可是自願?”

“是。”

“假如反悔,現在還來得及。”

“絕不後悔。”

“你斷子絕孫,與我毫無幹系”

“毫無幹系!”

少年脆生生的答道,忍著眼眶通紅,又害怕又堅決。

要凈身的少年名叫荊禾,其實他的年紀已經大了,幾乎要過了變聲期,這會兒再遭一刀,更是受罪。可他沒法子,因家裏為了籌錢給病重的父親治病,要賣了幺妹去當官妓,他不肯,瞞著家裏偷跑了來,拿了一截玉米骨,一袋包谷糝子,響當當給秦山磕了三個頭。

來意自明——他要當太監,拿那筆進宮的賣身銀子,免得妹妹賣去給人糟蹋。

秦山站在一邊,幫著按住了荊禾的腿,低頭對他道:

“今兒是她操刀子,你要認她做凈身師傅,將來步步高升,回來贖臺,莫要忘了這份恩!”

荊禾看了秦深一眼,見她動作輕緩,正用熱胡椒湯清洗他的下身,漸漸的,他沒有方才那麽怕了。

“是,我記下了,一日出頭,絕不敢忘恩負義”

他揚起脖子,喝下秦深遞來的一碗大麻水,這麻水又臭又澀,是石灰熬出的湯,麻水一喝下,他只覺頭殼渺茫,身體麻木,身上的肉一棱棱發抖,像蛇吸到煙油一般抽動著。

秦山下了死力氣,牢牢按著他,示意秦深抓緊動手,別等麻水的藥勁兒過了,可疼不死他!

秦深深吸一口氣,抑制發軟的手腕,慢慢拿起案盤裏的閹割刀,在火燒來回烤著……

這鐮刀形的利刃,是用金和銅熔成的——

這個時代沒有有效的消毒方法,除了密封屋室,火烤刀具,還有選擇三月,這種不熱、又無蚊蟲叮咬的時候來閹割,再無其它的良法。

無奈,刀口已燒得黑紅,她還是沒有勇氣下手。

到了這個地步,秦山也不會惡語催促,他嘆了一聲:

“這都是天定的,窮人得吃不上飯了,就不在乎命了,你不幫著下刀子,他們就去保閹不保活的黑房閹,或者自己動刀子,那十個裏能活兩個就算運道好——有時候想想,你也是在救人性命!”

救性命?

趕鴨子上架,這個節骨眼上,秦深也只好銀牙緊咬,把心放橫,她撈起大麻水裏煮得發硬的雞蛋,塞進男孩嘴裏,緊接著,她逼著自己下了刀!

……

荊禾痛得渾身抽搐,只是喉嚨裏被蛋梗著,慘叫不出聲。

割完除勢後,秦深手軟無力,幾乎要癱倒在地上,再做不了其它的活兒了。

秦山想著逼女兒到這個份上,已然足夠,剩下糊豬苦膽兒,插引尿的大麥稈兒,他便親自接手做了。

閹完了,三天後能正常排尿,傷口不曾感染,這人才算真正保住了命。

在閹割房外,是幾間用破坯壘起來的單間,窗上都用紙糊著,密不透風的,秦山擡了荊禾進去,把人捆在一張能開合屎尿的木板上,另拿碗大麻水叫他喝,為得是瀉肚,少出些尿。

秦山出來鎖上門,秦深站在門口聽著,屋子裏那撕心裂肺的慘叫,竟是記憶中早已麻木的聲音。

她臉色蒼白,步子輕浮,走回了家住的院子。

她的親娘廖氏,這會兒早已哭得雙眼通紅,她見秦深出來了,滿手的渾血,當即湧出淚來:

“為娘可憐的女兒!命苦的女兒!”

秦深叫廖氏一把抱住了,餘光處,見她的鬢角生著幾根白發,眼角處的皺紋也道道明顯。

心裏一酸,反手抱了回去,安慰性的拍了拍,寬慰道:

“沒事的娘,沒事的。”

秦山看了一眼廖氏,只說得趁著天未黑,上屠夫劉家裏要幾副苦豬膽來,他回頭囑咐要好生看著秦深,不許她再做傻事。

等他走後,院子裏另有個女人,不陰不陽的刺了一句:

“可不就沒事麽!全當騸畜生了,那手起刀落的事,偏還尋死膩活的!怪誰命苦?誰讓大嫂肚皮不爭氣,下了一個蛋後,再不頂用了?”

她顴骨突出,一臉刻薄的模樣,顯然見不慣這副母女情深的苦情樣兒。

秦深冷冷的看去,這女人是原主的二嬸錢氏,她爹秦山還有一兄弟,叫秦水。

兩夫妻好吃懶做,全靠著秦山的手藝錢養家,他們仗著老母偏愛,遲遲不肯分了單過。

這錢氏還一直攛著心思,想要把原主嫁出去,好讓秦水繼承‘秦一刀’的金字招牌,無奈秦山腦子一根兒,就算讓女兒一輩子嫁不出去,他也要傳子傳孫,不肯傳自家兄弟。

“老二媳婦!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豬餵了沒有,還有閑功夫說嘴?”

婆婆林氏從堂屋裏走出,先斜了一眼秦深母女,她礙著大兒子的面兒上,只好叱向錢氏,打發她去餵豬。

錢氏低聲嘟囔,走到一邊豬圈,她舀著苞谷糝子倒進豬槽裏,拿碗敲得梆梆響,已示不滿。

林氏聽著大兒媳啜泣聲,心煩道:

“哭什麽!還不是你不爭氣,早給山子生個男娃,至於糟踐丫頭片子?現在好了,本就滿臉癩子沒人要,現在十裏八鄉去問,誰敢娶個刀子匠當媳婦?”

002太監贖蘭

廖氏生性怯弱,萬事都是忍,況且生不出兒子,她腰桿子本就硬不起來,一句還嘴的話都沒有。

秦深摸了摸臉上的坑窪,反倒松了一口:

“我不嫁,不必替我操心。”

廖氏以為她心灰意冷才說了這話兒,忙安慰道:

“不要緊,等你爹拿了王公公的贖蘭銀,我就去替你說合——再不成,咱們直接招贅婿,無非多出些銀子。”

錢氏雖然在餵豬,可耳朵豎著,她一聽贖臺銀,忙回身跑了回來,喜滋滋道:

“聽說這位王公公是萬貴妃身邊的紅人兒!拿金瓜子賞人哩,啥時候來贖那寶貝兒?我還等著做新衣裳,買首飾!”

婆婆林氏一聽這話,臉拉得老長。

這還沒分家呢!家裏的進項都是她在把持,這銀子她早計算好了,先給自己做身衣服,外嫁的兩個小姑生活艱難,也該貼補,還有院子也忒舊了些,她還盤算著新起一間磚瓦房住呢。

根本半點沒給秦深留做嫁妝,更別提老二媳婦的衣衫首飾!

林氏鼻下冷哼一聲,剜了眼大兒媳廖氏,扭身回自己堂屋去,心裏憋著氣,把堂屋的門摔得咣當直響。

錢氏一臉幸災樂禍的嘴臉,拍了拍手心的糝子,對著豬圈的豬仔說嘴:

“白吃了那麽些年的食兒,也不見長膘出肉的,賣不上好價錢,還指望家裏貼補銀子?沒心肝的畜生東西。”

秦深不傻,當然知道她在指桑罵槐,刮刺她嫁不出去,還要家裏出錢尋贅婿。

感受到娘親廖氏氣得渾身發抖,她反手握了回去,嗆了回去:

“不說人話,也虧得只有豬娃子聽得明白,一並的偷奸耍滑,躲懶靠別人養著,吃了這些年的飯,都長在嘴上了?”

錢氏咚得砸了手裏的葫蘆瓢兒,叉腰扭身,指著廖氏的鼻子就罵:

“難耐了,教得丫頭敢刮刺叔嬸了,啊?什麽雞下什麽蛋,我早知道你心裏憋著壞,躲在西屋盡說我壞話!”

廖氏本欲忍下,秦深卻不肯依,扭頭回去尋了那把閹割刀出來,她手上的血還未擦,一副殺氣淩人的模樣兒,錢氏見了,嚇得花容失色,膝窩子直發軟。

“幹、幹啥?還、還敢動刀子不成,反了天啦!娘哇,深丫頭要殺我啊!”

錢氏殺豬一般的叫聲,甚至蓋過了後院荊禾的慘叫聲。

林氏推開了堂屋門,手裏攥著掃帚條子,劈頭蓋臉就往秦深打來,連護著她的廖氏也不放過,一邊打一邊罵:

“叫你禍害老秦家,你個絕戶頭,攪和家裏雞飛狗跳,我打!我打死你們算了!”

秦深躲避不及,生生挨了好幾下,火辣辣的疼。

廖氏心疼女兒挨打,一面撲在她身上,一面哀求討饒,院子裏雞飛狗跳的鬧騰,直到秦水火急火燎的躥進院子。

他一拍大腿,臉色煞白:“這都什麽時候,你們還吵吵,大哥叫王葆抓起來了,這會兒吊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這人都快咽氣啦!”

“老二,你胡說什麽,方才還好好的出去,不是去拿苦豬膽了——怎麽會?”

廖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抖著音道。

秦深也是楞在當場,這王葆她是知道的。

他是爹下刀子凈身的太監,因著梳頭手藝好,在萬貴妃跟前很得寵,一時風頭無二。前幾日他派了義子上門送喜錢,定下了黃道吉日,準備趕在清明前,贖回自己的寶貝兒,告慰墳裏的爹媽,他已骨肉還家。

方才娘親說贖蘭錢,就是這一筆銀子。

可怎麽人就叫王葆抓了,是出了什麽事?刀子匠就是太監磕頭拜下的師傅,都是極尊重的,怎麽能幹出這種傷人的事兒?

廖氏和林氏急得發慌,連聲催著秦老二把事兒說明白了。

秦水支支吾吾,猶疑不定,等著林氏一巴掌要拍來時,他才松口道:

“聽說是丟了寶貝兒!王葆公公氣急,說誰害他入不了輪回,他要這人一道陪葬!”

林氏一聽這話,當即眼皮一翻,直直倒了下去。

秦深覺得肩頭一重,娘親身子也軟了。

扶著廖氏,秦深心下倉惶:太監一生的願兒,就是掙錢贖蘭,死了得全屍,若沒了那話兒,骨肉分家,便沒資格葬在祖墳裏,據說閻王也不收,成了孤魂野鬼,不入輪回。

如果真是爹遺失了王葆的寶貝兒,還真是能逼人起殺心!

“娘,咱們快去看看!”

關鍵時候,還是秦深拿了主意,廖氏忙不疊的點頭。

只是邊上的錢氏不肯去,她拽著自家男人秦水的胳膊,甕聲道:“會不會怪到咱們頭上,一並害了去?聽說他權大勢大,要人性命就跟玩兒似得……”

說罷,拉了秦水要往東屋裏頭躲去,低聲道:

“娘厥了,咱留在家裏照料她,大嫂你和深丫頭去吧!”

秦深不願理她,愛去不去,去了也是個萬年添頭兒,她扶著渾身發顫的廖氏,出了院子門就直奔村頭兒。

灘頭村窮,一眼看去,都是土坯茅房,破爛籬笆圍著院兒,只有秦深家裏稍稍頭臉些,靠著做刀子匠,掙了錢蓋了一間磚瓦房。

三月春雨多,鄉道小路泥濘不堪,麥地裏的麥子開始抽葶,不過稀稀拉拉幾十畝,別的地都荒在哪兒,因村子裏夏天準澇,只敢種一季的甘薯、大豆這種賤物。

沿著田埂頭一路走到了村口,看熱鬧的人圍了裏外兩層,發出一陣嗡嗡聲。

秦深卯足了勁兒,推開了人堆,拉著娘親擠了進去——

見著當下的場面,她不由捂住了嘴巴。

秦山雙手被捆著吊在大槐樹下,上身叫人剝了赤膊,身上都是傷痕:鞭子抽得、烙鐵印的、小剪子絞的、小刀子刮的……

他下身穿著的褐色外褲,被血洇成了一大片深色,尤其是鼠蹊處,叫人用剪子紮了個稀爛。

廖氏尖叫一聲,眼淚嘩嘩流下,秦深緊咬下唇,實在來不及捂住了娘親的嘴。

003出了人命

樹下一張長案上擺著大碗茶,後頭楠木圈椅上,翹腿坐著個人。

這人四十歲面上光滑,沒一點胡渣,他身子佝僂著,吊梢眼中藏著陰毒,正是要問秦山贖蘭的大太監王葆。

廖氏這一叫,引得王葆陰鷙的咯咯笑起來,他一揮手,邊上自有人撲了上來,一並拿捏住秦深兩人,連拖帶拽的拉到了場子裏。

“老師傅,你妻女都叫我拿住了,還不說麽?”

秦山被放了下來,奄奄一息倒在地上,他抿著幹裂青白的唇,臉上泛著死氣的灰敗:

“不……不關我妻女的事……是我、我嫌你給的喜錢不夠,一氣之下,就毀了那話兒,你要殺就殺我罷!”

秦山視死如歸,他親手閹下的東西,都會好生保管,用繩子綁了掛在一間房子的中質梁上,其實在喜錢送來的那日,他就已經發現王葆的寶貝兒不見了,他心知其人殘暴,肆意妄為,只得逼了秦深繼承手藝後,才孤身赴死,一人擔下罪名,但求不殃及家人。

不說是弄丟了,只說被毀去了,好叫王葆死心,只討要他的性命做償,不再折磨其它相關的人。

邊上的王葆一聽這話,氣得哇呀呀的叫:

“你個不是吃人飯長大的壞嘎嘎,咱太監挨了拿刀,半輩子盼著骨肉還家的一日,你!你!”

他抄起案上的剪子,就要往他下身紮去!

秦山受夠了這番拷打虐待,他見著了妻女最後一眼,可以閉眼了!於是,看著王葆執著剪子捅來,悶著一聲怒吼,挺著胸膛迎了上去——

“爹!”“孩子她爹!”

皮肉撕裂的聲音,剪子已紮在了秦山的心口處。

王葆叫他唬了一跳,臉色有些難看,他晦氣的松了手,趕緊拿出方巾來擦手。

廖氏哭得撕心裂肺,癱軟在地上,秦深亦是眼眶深紅,心裏一陣陣難受。

雖然秦山嚴肅苛刻,對刀子匠手藝的事偏執如倔牛,可打心底裏,他是真正對妻女好的,所以眼看著他死在自己眼前,秦深沒有辦法無動於衷,

眼淚自己往外流淌著,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她一把推開了鉗制的人,奔著撲向了秦山:

“爹……爹!”

吊著一口氣,秦山瞪大了眼睛,緊緊攥上了秦深的手腕:

“娃兒可憐……你、你得……幫!幫!秦一刀……刀,不、不……能倒!”

秦深還未來得及應,秦山已氣絕身亡,只是死不瞑目,一口不甘的怨氣,梗在喉頭,郁結不發。

王葆見秦山死了,立即叱責邊上用刑的小太監:

“下手沒個輕重,學誰不好,學東廠那個殺人吮血的魔頭?呵,憑白逼死了人。”

小太監們面兒上唯諾,心裏卻腹誹道:不知是誰方才恨得咬牙,嚷著狠狠的弄人,現在一推四五六,還賴在衛廠公身上,也是膽兒肥。

秦深抱著秦山的屍體,鼻下滿是血腥之味,單看衣服上的血窟窿,就知爹受了怎麽樣非人的折磨。

她不知道那個東廠的魔頭是誰,也沒奢望去城裏報官能問王葆討回這一筆血債。

現在唯有打落牙往肚裏咽,護好娘親和自己,才不枉爹以死相護。

秦山死了,王葆滿肚子火沒處撒,他怨毒的目光落在秦深身上,見她一臉癩子,又黑又醜,更是嫌惡:

“餵,醜丫頭,你爹當真毀了我的寶貝兒?”

秦深佯裝畏懼的顫抖,低著頭弱弱答了句:

“真的……剁碎了拌著甘薯葉子,餵給豬食了,我二嬸子親手餵的”

王葆一聽這話,氣得胸膛起伏,眼睛發黑,幾乎站立不穩。他指著地上秦山的屍體,對著邊上瞧熱鬧的村鄰大吼道:

“誰也不許替他收屍!秦家報了喪,誰家敢去吊禮,等著一並遭殃吧!”

村裏人見秦一刀橫死,大多慍色,為其憤憤不平,只是心裏畏著王葆,沒人敢吱聲,被他這般威脅,也有幾個出了五服的親戚要出頭,可話還沒出口,就被自己的婆娘掐了胳膊肉,給拽了回去。

王葆鼻子冷哼一聲,一甩袖,氣惱著提步離開。

等他走得沒影了,村裏人沒一個人散,但也沒人肯上來施以援手,把秦山的屍體收殮起來,他們生怕因此受了連累。

人心冷暖,秦深兩世為人,到底看淡了一些。

求人不如靠己,她喊娘親廖氏幫忙,把秦山的屍首扶到自己身上,然後費力的半背半拖著,幾乎是咬著牙,一步一挪走到了家門外。

這時,天開始下起雨,劈啪打在地上,濺起了滿地的泥點子。

秦深的唇都咬破了,她佝僂著身子,用勁全身的力氣,不讓背上的秦山摔到泥地上去。

爹雖然死了,但她想讓他幹凈著走。

廖氏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她撲倒堂屋門前,咣咣的敲著門板,哭聲淒厲:

“娘,娘你快開門啊,我把山子接回來了,娘——”

廖氏嗓子都喊啞了,手心拍得腫了起來,可屋子裏依舊悄然無聲,只有雨點砸在瓦上的聲音。

秦深隔著雨簾子,冷冷瞥了一眼堂屋窗子,窗欞的東昌紙後頭人影綽綽,他們明明都在家,卻不願意開門。

心寒如冰,秦深拔高了聲兒,對著廖氏道:

“娘,咱們走,別費這個勁兒,就是用手挖,我也能把爹給埋了!”

廖氏癱軟在地上,拼命搖著頭:

“不——不能,我不能連口薄棺材都不給你爹辦啊!”她跪在地上,不停的向堂屋磕頭,乞求哭道:

“自打我嫁進秦家來,老二才秦丫頭這般大,我幫著幹活、做繡樣,就是山子得來的喜錢,也全給了家裏!又幫著爹瞧病治喪,幫著老二辦事娶媳……你們不想受連累,要趕咱娘倆出去,我認了,可山子是正經的秦家人,你們咋狠心,好歹讓他入土為安吶!”

“娘!”

秦深惱了,娘親把自己放的那麽低,難怪平日招人欺負。

屋子裏頭聽了廖氏這話兒,悉索有了響聲,沒一會兒,錢氏開了堂屋的門,堵在門板後頭,尖利叫道:

“這會子來掰扯這話?像是咱娘得了你們多大的錢似得,你做的那些繡樣,得了吧,能賣上三文一幅,還是人買主瞎了眼呢!你說你幹活,那怎麽不說你家還多張嘴吃飯?大哥給家裏掙錢不錯,可也招禍了!”

她掃了一眼血淋淋的秦山,嚇得一哆嗦,往門板後躲了三分:

“快走快走,別連累家裏——收殮的銀子,咱家一個子兒都不會出的!要讓王公公曉得了,大家都不要活了!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把秦深往西林院子嫁了去,收個屍的錢多少是夠的……”

廖氏滿臉慘白,哆嗦著唇;

“西林院子……你是說那個娶了六個老婆,沒一個活過半年的文太監?你要深丫頭嫁一個太監!不……你是她二嬸子,怎麽把孩子往火坑裏推?”

錢氏嗤笑一聲,指著秦深的臉,不屑道:

“就她這張臉,還想嫁個男人?有太監肯要就不錯了!你家秦深命硬,說不定不會叫那個文太監克死,那就賺了”

廖氏心如死灰,她從門縫裏瞅見坐在堂裏抹著眼淚的婆婆林氏,立刻撒聲道:

“娘!娘!山子是你十月懷胎,從你腸子裏爬出來的,你怎麽忍心!”

錢氏啐了一口,扯下她摳在門板上的手指,猛地一推,把人推倒泥水汪子裏,罵了聲:

“絕戶頭,克死了丈夫,還來害家裏,快滾!”

說罷,狠狠甩上了門,徹底絕了屋裏婆婆林氏心軟的念頭。

004嫁作宦妻

秦深終是支撐不住,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上,身子叫雨淋得冰冷,瑟瑟發抖著。

廖氏狼狽從泥潭裏爬起來,她擡不動秦山,又扶不起秦深,除了哭再沒有別的法子。

秦深暗嘆一聲,再擡眼時,眼底滿是決絕。

這事沒過去,村子裏是沒人敢借這個銀子的,若文太監敢娶她,給銀子幫爹出殯,那麽她又有什麽好懼的!

前世,她是一家美容上市企業的美容顧問,她堅信玻尿酸才是拯救婚姻的真理,可丈夫依舊出軌年輕的女大學生,捉奸在家,她不吵不鬧,直接打開家裏的煤氣,火機一剝,三人同歸於盡。

穿越成了秦深後,醜不醜她不在意,嫁不出去她更順心。

對婚姻愛情她已心如死灰,嫁給太監,她並沒有任何反感或是畏懼,反而心底深處,有一股叛逆在蠢蠢欲動——

不過是沒有性生活的樊籠,嫁,為何不嫁?

不顧廖氏的反對,秦深撐著泥地站了起來,走到驢棚抱來一摞秫秫稈兒,蓋在了秦山的屍體上,然後她一個人淋著雨,向隔壁張媒婆家裏走去。

廖氏癱在地上,遠遠看著女兒瘦弱卻堅決的背影,淚水不止。

她捂著臉,伏在秦山的身上,放聲大哭。

西林院子的文太監在灘頭村裏很有名。

倒不是因為他是一個太監,潭頭村最不缺的就是太監,混得好的太監會在城裏辦置房子,但根都紮在村子裏,主要是因為文太監命裏克妻,娶了六個過日子的老婆,沒半年全死了。

本來嘛,太監討老婆,就得比一般人家多付幾倍的禮錢,要不誰家願意推姑娘進火坑?他一連討了六個,家裏基本能賣的全賣了。

第六個老婆暴斃後,他賣了家裏最後兩頭驢子,換了五吊錢,請張媒婆說親。

那張媒婆正頭痛呢,別說五吊錢了,現在就是五十兩銀子,十裏八村也再難找一個肯嫁的了。

秦深主動找上門,張媒婆心裏賊拉不得勁兒,等她得知秦家一個錢也不肯出,只逼得秦深賣了自個兒給爹殮葬,當即拍下桌子言:

文太監給她的添頭兒,她一個子兒不要,全拿來貼補秦深,她這就去回了文太監的話,先讓她葬了爹,再選個好日子過門去。

秦深捧著錢,再婚書上按下了手印,彎下腰向她道了聲謝。

一個外人都能相幫至此,家裏的血脈嫡親卻冷血無情,真是可笑。

有了錢,秦山的喪事就辦了起來。

屋子叫錢氏鎖了,裏頭的衣物細軟,有好的自然被她占了,破舊的都被扔了出來,秦深只好把靈堂設在了院子外頭,沒有報喪,也沒有五服的親戚來吊禮,只有秦深和廖氏兩個人,披麻戴孝,在靈前燒紙錢、哭靈,再沒有比這更慘的白事了。

三日過,一口薄棺入葬秦家的祖墳地,秦深在一邊漫天撒紙錢,廖氏扶著石碑哭得昏天暗地,嚷著和祖宗告罪,說是自己對不起秦家。

秦深不願意再聽,上前拉起她,哽咽道:

“娘,我應著明日就嫁去西林文家,你隨我一起去吧。”

“我、我回娘家去!哪能跟你一道嫁去夫家?”

廖氏抹了一把眼淚,抽噎噎的擺手道。

秦深無奈一嘆,戳穿了她的話:

“您娘家遠在青州,出嫁前又是受盡了嫌的,家裏兄弟妯娌多,就算回去了,誰能容你?張媒婆已經應了我這個請求,說文太監那邊不介意,他要回宮當值,偶爾回來一趟,反正西屋空著,叫您先住下來”

廖氏叫女兒說中了心事,又羞又愧,她個性軟弱,娘家不容寡婦,是真的無處可去。

秦深挽住她的胳膊,輕聲道:

“我會照顧您的,只是爹的死,您別再往自己身上攬了,血債終會血償,只是我現在沒本事兒,若叫我等著那一天,一刀刀全得還回來。”

廖氏看向女兒的眼神裏有些陌生,從前唯唯諾諾的深丫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竟是可以當家做主,讓她依賴的秦深。

她楞楞的點了點頭,伸手握上了秦深幹瘦的手腕。

……

秦深是從張媒婆的家裏出嫁的,沒有大紅嫁衣,沒有喜慶鞭炮,她只有一塊紅蓋頭,一輛紮著紅布花兒的牛車。

廖氏收拾著幾件破爛衣服,背著包袱,跟在牛車後面往西林院子小跑著。

沿道兒都是瞧熱鬧的人,他們用悲憫的目光打量秦深,口裏竊竊私語:

“造了孽了,不用半年又是一座新墳頭。”

“聽說文太監是吃人的蠍子鬼,雖少了那話兒,可多了條帶刺勾兒的尾巴!晚上突突新娘子,刺勾兒能把她五臟六腑都搗碎了唷。”

“說到底,還是幹刀子匠的活兒,傷了陰鷙,一家淪落至此……哎!”

一陣一陣的翁翁聲入耳,秦深坐在顛簸的牛車上,攥進了藏在袖口裏的小剪子。

心中暗忖:管他牛鬼蛇神,若要害她,先留下個血窟窿來!

西林院子在潭頭村的最西頭,背靠著小青山和一片碗口粗的竹子林。這裏地偏兒又潮,只有文太監一家院子,最近的鄰居隔著也有三四百米遠。

所以人提起西林院子,就知道說的是文太監的家。

牛車軋過鄉道,越走越偏,感受到山腳下的陣陣涼意,嘎吱一下,車輪子停了下來。

張媒婆扶著秦深下了牛車,清清冷冷的走進院子。

堂屋大門上貼了個半新不舊的囍字,不知是不是上一任用下的,除此外,再無喜慶的物事兒,院子裏一個攔門的人都沒有。

張媒婆見怪不怪,嚷著嗓子叫了聲:

“庚哥兒,你家新娘子到啦。”

應話的是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子,他面無表情,捧著兩碗紅糖蛋湯從竈房出來,分別遞給秦深和張媒婆,冷冷道:

“我爹還沒回來,說不用拜天地了,新娘子先坐炕吧!竈房擺了飯,你吃了就走。”

張媒婆認得這娃兒,聽說是文太監撿來的,文太監平日在宮裏當值,為了給他尋個照料事兒的媽,這才一房接著一房的討老婆。

她也習慣了這娃向來的尿性,勉強笑了笑,只說自己歸家去,不留著吃飯了。

把身後的廖氏一並托給男娃後,張媒婆便扭頭就走。

秦深頂著紅蓋頭,由男娃領著進了堂屋,她心裏默然:

嫁個太假就罷了,本就圖著不必為男人生兒育女,操勞自己,卻還是沒逃過,莫名其妙給人當了後娘。

秦深坐在炕上,屁股膈得發麻。

炕頭三月裏還墊著床厚褥子,說是厚,其實也只是硬邦邦的一塊,不知多久沒有拆了洗曬過了,散著一股潮噠噠的黴味兒。

等了許久,窗臺上豆大的油燈,越晃越小,幾乎都要滅了去。

泥坯糊的墻,一點兒不擋聲,隔壁娘親廖氏的啜泣聲,時不時的傳進了她的耳中。

被哭得心裏煩悶,徑自掀開了紅蓋頭,喘上一口新鮮的空氣。

秦深扶著酸麻的腰,走到方桌邊兒,她掏出袖子裏捂得火熱的小剪子,剔了剔油盞裏的燈花兒。

這時,堂屋的門吱呀一聲響,秦深立即回頭,見有人推門進了屋子。

005太監丈夫

來人一身靛藍色棉布直裰褂子,加了件半舊不新的鼠皮襖兒,下頭深灰的褂褲,白竹布的襪子外頭,套著一雙玄色的雙梁鞋。

四目相對,各自打量。

那人生得清俊文秀,郎朗雋風,樣貌並不像秦深印象中,歪瓜裂棗,猥瑣不堪的太監樣,反而還怪好看的。而她自己卻一臉癩子,瘦棱棱的臉頰沒一兩肉,叫邊上燈火照得分外可怖。

但文太監的眼中並沒有一絲嫌惡,他笑盈盈的,滿目溫和之色。

“你餓了吧?我看竈間裏頭的飯沒人動,想你一定是沒吃飯。”

他卸下背在身上的深藍色的包袱,又把手裏提的油紙包擱在方桌上,拆了開,露出裏頭雪白細膩的糕餅來。

“回來的晚了,只買了這些,你填填肚子吧?”

秦深沒有動,擰著眉頭看著他。

這文太監生得細皮嫩肉,還這麽好的脾氣,莫不是真是蠍子精變得,不然怎麽好端端的六個新娘,都叫他給折磨死了?

搖了搖頭,秦深攥緊了手裏的剪子,她吸在墻壁根兒上,防備著往後退去。

文太監暗嘆一聲,顯然已經習慣面對這種畏懼、防備的神色。

他低著頭,聲音沈緩又平和,不急不躁的,把家裏情況說與秦深知道。

文太監姓文,單名一個瑯字,祖籍在隴西,爹媽都是入了土的,兄弟姐妹四散,沒個親戚,只有庚哥兒與他一道生活。庚哥兒是他撿來的兒子,為了照料這個兒子,他才一房接著一房擡老婆。

本來,家裏有幾畝田地,也有幾頭牲口,但為了擡老婆,已經盡數賣光了。

他在宮裏頭的藏書閣當值,是個帶班太監,月例有整三兩銀子,每月初一、十五可以出宮回家,偶爾出宮辦事兒,也能回潭頭村住幾日,給庚哥兒捎帶些吃的用的。

文瑯看了一眼縮在角落裏的秦深,溫吞說道:

“上個月的月錢,我給你,家裏日後你掌著家,不必替我儉省,該花就花——這家冷清破舊,實在不像個樣子。”

說完,他打開桌上的包袱,看樣子,是往裏頭掏著錢囊袋子。

可秦深對血腥氣味很敏感,他的包袱一打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傳了出來。

什麽東西!

她心中一慌,暗道:來了!

該不會是什麽淫邪狎具,專門為了今晚折磨她,從宮裏偷帶來的玩意吧?

“你放下!不許拿出來!嫁了你,洗衣做飯,伺候家裏,我沒一句二話的,可你敢欺了我,我便玉石俱焚,誰也別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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