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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暴戾的小皇帝(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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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

溫衍站在皇城外墻,仰頭望著那焰黃琉璃瓦和紅墻,瓦上蓄著多夜的殘霜,被新雪覆蓋,看不大出原有的模樣,只有瓦疊斷層因承不住厚雪的重量裂出密麻的縫隙間,隱約透著點朱黃。

檐下也結著厚厚的冰棱,墻角潮濕晦暗的角落裏冒著點零星的青色,不知名的野草在天寒地凍間挨著長了一排。

蕭衡上前一步,環在溫衍腰上,低聲說了一句“害怕的話就閉上眼睛”,言罷,帶著縱身向上一躍。

待踏空的虛無感消失殆盡,溫衍睜開眼來便已經落在墻內。

溫衍有些微微的恍神,入眼之處皆是一片白幡,將原先銀紅的龍鳳宮燈一一替代,燈火倒是依舊燃著,一盞未滅,在這本就不朗的天光中只有瘠薄的存在感。

一陣風卷著些許昨夜未散幹凈的煙熏氣從背後襲來,溫衍慢慢轉過身,看著被風掃落的幾點沫雪,仰頭看了好一會兒,神色難辨,極淡地說了一句:“原來這宮墻只有這麽高啊。”

只有這麽高,蕭衡一個縱身就能來去,可楚懷瑾卻困在這裏面整整十三年。

別人的紅墻綠瓦,楚懷瑾的樊籠鐵窗。

蕭衡沒說話,一拂手將那些奠亡魂的白燭盡數熄滅,上前牽過溫衍的手。

蕭衡的手很暖,骨節分明。

和楚懷瑾不同,許是自小便泡在刀戟中,掌心縱橫的紋路很深,指節處還殘存著兩道層疊的疤痕,百無聊賴間,溫衍曾一點一點細細看過,一道深一道淺,大抵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他原先沒發覺,待發覺後,每每一牽手,便下意識摩挲兩下,像是怕蕭衡疼是的,也不敢用力。

“怕嗎。”蕭衡聽著墻外悶重急促的腳步聲,伸手替溫衍虛虛壓了壓厚重的狐裘。

溫衍側耳,透過朱色綿延的長墻,聽到幾聲“快”、“戮征”、“逼宮”、“正心殿”的字眼,甲胄相撞、兵器相碰,帶出叮當的聲響,頃刻間連成一片。

“不怕。”溫衍嘴角漾開淺淺的笑,像是荒昧人事後難得的少年氣,看的蕭衡心頭一軟,還泛著一些可想不可說的疼。

懷元十三年,楚懷瑾遇害於蒼瑯坡,同月,戮征逼宮,帶精兵攻入皇城,已弒天子,欲廢攝政。

皇城戒備雖森嚴,但蕭衡的青衣軍是從枯骨成丘的沙場走過來的,於陰冥邊界走著,身上的煞氣無聲卻浩湯,還有“戮征”的名字,加上曹敬裏應外合,輕易撞破皇城防線。

火光淒厲,從宮墻蔓連的喪旗開始燒著,待燃盡後四散著倒下,湮在化開的霜雪中,連灰都未揚起。

哭聲、連天的馬蹄、兵戎相接、滾落於塵的鮮血。

楚覆知曉蕭衡會來,卻不知道他來的這麽急,漠北的大軍還在那不毛之地踩著冰霜泥石遲遲沒有動彈,可蕭衡的精兵已經攻入皇城了。

楚覆擡頭看著那墨色遒勁的“正天”兩字,冷冷掛在那裏,他就這麽看了半百年,越來越近,可最終只能看著它,一點點撣碎自己所有的野心。

楚覆忽的覺得疲累。

徹骨的疲累。

他一步一步邁上階子,在那髹金大漆雕龍椅跟前站定,伸出手的瞬間,才發覺不知何時起,連手都穩不住了。

“皇叔這是想做什麽?”一道清冷的聲音在這正天殿渺渺散開,不輕不重,卻叫楚覆心頭猛地一震,他幾乎是頃刻轉過身來,嘴唇張張合合,終是沒能念出楚懷瑾的名字。

楚懷瑾沒死?!還和蕭衡一起出現了?!

楚覆後退一步,血氣上湧,見到楚懷瑾的一剎那,經年不散的不甘和怨恨從腐爛濕冷的暗角兀自醒來,如浪如潮,將自己劈頭吞沒。

他寧願敗在蕭衡手上,叫這江山換成他蕭家的天下,也不願再叫楚懷瑾壓在他頭上。

成王敗寇,哪怕他成不了王,也不該成為楚懷瑾的堂下寇。

“見到朕,皇叔很吃驚?”溫衍往前邁了一步,擡眸,冷厲一眼,“不該啊,皇叔應當知曉那皇陵裏頭葬著的是何人才是。”

“你、沒、死。”三個字被念得拖泥帶水,楚覆頸間青色的筋脈暴起,咬牙狠聲道。

溫衍沒什麽情緒,只是無波無瀾地繼續說道:“是懷瑾糊塗了,山間野巷尋了個屍身,姓甚名誰皇叔許是當真不知曉,也罷,懷瑾自小就最聽皇叔的話,皇叔說是朕,便是朕吧。”

楚覆從未見過這樣的楚懷瑾,冷靜自持,竟讓他有片刻的怯意。

他目光陰鷙,凝結著深深看了楚懷瑾身側的蕭衡一眼,良久,譏諷道:“戮征,他允了你什麽?教你這般聽話?”

“楚皇允我的,定王怕是拿江山來換都抵不起。”蕭衡與溫衍並肩而立,輕笑著開口,稍頓,忽一挑眉,雲淡風輕道:“我都忘了,這雲楚的江山也不是你楚覆的。”

楚覆最懼怕看見的,終是成了現實,他叫周原他們在陰司裏效忠楚懷瑾,叫楚懷瑾和戮征從不照面,可如今,站在他眼前的並肩而立的又是什麽?他這多年的心血又是什麽?

“你可知你身側這人做了什麽?”楚覆勉強穩住呼吸,嗤笑著遙遙一指,“去渤水聽聽看看,周原屍骨尚且未寒。”

溫衍忽地垂眸低笑一聲,狐裘隨著胸膛不大的起伏漾了兩三下。

“你笑什麽?”楚覆咬牙開口。

“朕覺得皇叔可笑,也…可憐。”溫衍眸中冷光一閃。

“楚懷瑾,這江山是楚家打下來的,只不過在你手中攥久了,便以為是你的了嗎?”楚覆目光掃過龍案層疊成堆的奏折,掃過禦筆墨硯,擡手猛地往溫衍的方向一擲,“沒了本王,你楚懷瑾什麽都不是。”

奏折還沒落地,甚至未近溫衍的身,便被蕭衡接在手中,溫衍接過隨意翻了兩下,說道:“我和你不同。”

楚覆眉頭緊皺。

“你千方百計耗了大半輩子,最終都沒坐上那龍椅,可朕坐了十三年。”溫衍淡淡說著,手仍虛虛點在那奏折上,“哪怕你再不情願,留在史書上的,還是我楚懷瑾的名字。”

“而你,到頭來不過是亂臣賊子一個。”

溫衍擡起頭來看著楚覆,合上奏折慢慢舉至額前,頓了片刻,忽然勾唇,倏地松了手。

“啪”——

奏折墜地。

“楚覆,”溫衍眸中冷色更深,“其實朕並不想做皇帝,可即便是朕不要的東西,也落不到你手上。”

楚覆幾乎要嘔出血來,氣急反笑,“好一句不想做皇帝,好一句不想做皇帝。”

“是本王心思手軟留了你十三年,楚懷瑾,其實十三年前,你就該死了。”

楚覆話音將將落下,一枚劍釘便狠刺在他肩頭,他驚呼一聲,襲來的痛覺逼得他瞬間躬起身。

楚覆擡頭,撞進蕭衡那殺氣彌漫的眼神,心裏猝然一震。

“的確,十三年前,朕就該死了。”溫衍說著,“只是皇叔無能無魄,留了朕十三年,往那龍椅邊爬了十三年,最後討了個攝政王的名頭,皇叔竟也不覺著累?”

楚覆手都要捏碎了,他從來不知道楚懷瑾有這般將人剜心剝骨的本事。

“皇叔匆匆辦了國喪,想必是急了。”溫衍一把扯下正天殿裏裝模作樣掛著的喪旗,開口道:“畢竟皇叔年、邁,朕還有很多個十三年可以等,皇叔怕是沒這個命等了。”

溫衍的話戳到了楚覆痛處,他目眥欲裂,想撕碎了眼前的楚懷瑾,可肩上的傷卻往外汩汩湧著血,叫他動彈不得。

他比誰都清楚,正是因為自己老了,無幾餘歲可以等,所以等不起了。

待這軀殼都半身入土了,他楚覆還能做什麽?

“其實皇叔有句話說錯了,世間之事,哪有這麽多得失相衡,對朕來說,得再無可得,失再無可失,可皇叔呢?”溫衍一步一步朝著楚覆走去,“看似什麽都得到了,只差一步,可偏偏,就是那一招舉棋不慎,牽得滿盤皆輸。”

“從一開始,你便落我一手了。”

“這是你的命,只能認。”

這是你的命,只能認。

楚懷瑾跟他說什麽,這是你的命,只能認?

要是能認命,他也不會是楚覆了。

“楚懷瑾,你以為單憑一個戮征就能與我抗衡?”楚覆仰頭笑了一聲,“這裏不是漠北。”

“懷瑾從未想過,所以給皇叔備了份大禮。”

溫衍話音剛落,正天殿便被圍了起來。

楚覆強直起身子,待看清來人,最後一絲僥幸都被消凈。

打首的是項鶴,曹敬緊跟在身後。

“曹敬?”楚覆話語冰冷,帶著意欲將人剝膚椎髓的狠厲,“你是項鶴的人?”

溫衍頓了頓,在曹敬開口前微一打手,攔住他的話頭,開口道:“項將軍離這廟堂八年之久,哪有這通天的本領往皇叔身邊送人,曹將軍是朕的人。”

他要給項鶴留個退路。

楚覆根埋得多深,尚且無從得知,項鶴只是事急從權前來相助,他須得替他將路走的平一些。

溫衍正欲再度開口,有人輕拍了兩下他的背,他循著力道轉過頭去,項鶴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身後。

這是溫衍第一次見到項鶴,也是楚懷瑾八年以來第一次見到項鶴。

和記憶中的模樣比,項鶴老了很多,烏發間隱約泛著幾層霜白,像是古道上乍起的轍痕,紮眼得很。

確是很久了,溫衍心想,記憶中的項鶴大抵是不怎麽笑的。

“陛下不必掛心,老臣不喜這朝堂的明爭暗鬥之道,卻也不懼,而今還能為陛下效力是大幸。”

殿外文武百官跪了滿當一地,殿內蕭衡、項鶴、曹敬將楚懷瑾護在中心。

孑然一人的,唯有自己。

瘋癲撕扯的恨意隆隆不息,江山黃粱一夢轟然坍圮。

那一刻,楚覆方才知曉自己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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