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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暴戾的小皇帝(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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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正酣,半晌未過,便將青石階上所有舊痕轍沈沈蓋過。

哭聲、馬蹄聲已寥寥歇下,只有千重遠的宮墻還掙紮著熏黑的濃煙,燎原火熄,四散著攪在鵝毛大雪裏,浮浮沈沈,灘成一團辨不明狀的輕泥。

寒風乍起,打在殿外跪著的百官身上,如鞭如笞,叫人連頭都不敢擡起。

“楚懷瑾,本王不是輸給你,只是生不逢時!”楚覆躬著身子渾身瑟抖,顫顫巍巍伸出一指,重重點了兩下。

他像是用盡了全身氣力,將指節繃成一個詭異的弧度,頸間青色的筋脈劇烈跳著,成了渾身上下唯一帶著點“人氣”的東西。

“是你楚家薄我,是這雲楚薄我!”楚覆大口喘著氣,像是被風浪卷上岸拼命掙紮無果後瀕死的魚,連僅有的一點人氣都跟著漸弱下來。

“楚覆。”一個蒼老的聲音隔著正心殿的朱門緩緩飄來,打破滿地靜寂,“從未有什麽生不逢時,只是天命不在你。”

“哪怕早托生百千載,仍是宵小一個。”周原被周宴攙著,身後緊跟著兩人,雖老來有所踉蹌,口中之語仍舊擲地有聲,“時有英雄仁主,豎子不堪留名。”

滿當跪了一地的百官還不等話音落下,便齊齊擡頭,眼中的驚駭在冷雪中一點一點煮沸。

在他們眼前站定的是右相?!還有嚴尚書和司馬上卿?!

不是…不是被賜死之後棄在渤水了嗎?

楚覆像是瘋癲到了極致,反而冷靜下來,頂上的冠冕因其長久的俯身,終是承不住重量,虛虛垮塌著斜在一側。

他披散著發,形容枯槁,視線從周原一路掃到司馬,最終落到楚懷瑾身上,啞著嗓子喊了一句“楚懷瑾”。

原來恨意最濃的時候,除了喊一聲名字外,是沒有其他可語之言的。

“臨死之前,皇叔還有什麽話要教給朕的嗎。”溫衍眼睫輕顫,話說得很輕,跟楚覆那種浸著死灰的頹敗不同,像是淡月微雲打眼飄過,最終了過無痕的清風。

他就靜靜站在那裏,一身白衣,不染塵埃。

楚覆見慣了楚懷瑾錦衣華服、龍袍傍身的模樣,見了整整十三栽春秋,都沒有一日覺著合他的身。

可誰知,時至今日,青衣軍壓城,方才驚覺自己從未看清楚懷瑾的模樣。

殿外的青衣軍,姓蕭不假,卻也姓楚。

他費勁地去磨那些陳舊的記憶,可到頭來只是徒勞,什麽都沒有記起。

他其實不是輸給了楚懷瑾,也不是輸給了命,而是輸給了自己。

他這個侄兒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他無能無魄,所以留了一頭狼崽子十三年,最後要拿自己的命來抵。

他這一生,其實只是個笑話,作繭自縛的笑話,若真要最後教楚懷瑾一件事,楚覆覺得別無其他,只有一個字,那便是“殺”。

徐亮的青衣旗已經從遠處高揚而來,楚覆靠著龍案,蹣跚著步子往那髹金大漆雕的椅前走,可還不等踏上那石基,腳骨處一陣劇痛,兩劍釘入骨,倒在僅有一步之遙的地方。

溫衍側過臉去看了蕭衡一眼,就見他擺了擺手,說道:“我雖不願他臟了你的位置,但還沒來得及。”

“這是替我爹討的,天牢監遭的罪,我得讓他一一嘗過。”周宴走至溫衍身後,戾氣搖戈,“這麽點痛,便宜他了。”

話畢,周宴垂下眸子。

他知道,不止他,他爹、項鶴、嚴尚書、司馬上卿……都更想將楚懷瑾受過的苦厄從楚覆身上討回來,但他們卻不能在楚覆面前提起半分。

他們尚且如此,那蕭衡呢?

周宴深深看了蕭衡一眼,那笑不達眼底的模樣,僅有的虛浮著的溫柔一絲不落全給了身側的人,分不出零星半點可憐旁他。

他太了解蕭衡了,若非小瑾在這裏站著,這正心大殿早就成了楚覆的墳冢。

周原沒有進殿,停在那不高的殿檻前,轉身看著瑟縮著身子的百官,冷冷地說了一句:“這是你們該著的,就得受著。”

在這朝堂之上獨善其身者從來不止一二,他知曉,楚懷瑾也知曉,但渤水河畔、宮墻城外,楚懷瑾跪過,百姓跪過,他們總該去受一受百姓受過的苦,受一受楚懷瑾受過的苦。

跪著的時候,還要剖開自己的骨血看看,究竟是這雲楚的罡風更冷,還是他們的血更冷。

這其中,也包括自己。

周原走得蹣跚,但那一跪卻利落端肅到了極致,他的脊背繃得很平,雙手交疊著貼在凝著薄冰的殿階上,絲毫不顧刺骨的涼寒,重重一叩首,一字一字說道:“恭迎聖上回朝,吾皇…萬歲。”

嚴尚書、司馬上卿跟著跪地,叩首行禮,“恭迎聖上回朝,吾皇萬歲。”

緊接著,身後的朝臣齊齊叩首,徐亮領著的青衣軍下馬跪地。

項鶴、曹敬、周宴、最後是蕭衡。

從正心殿外一路至禦道旁,滿目楚臣,除了楚懷瑾以外,再無人站著。

“恭迎聖上回朝,吾皇萬歲”的聲音越來越響,像是從深崖的冰湖中一點一點漫上來的裹著冰棱的火,燒過百載之後,燒得這正心大殿滿地的赤色。

溫衍就在龍案下站著,沒有著朝服,沒有上階,沒有上龍椅,可卻再無人敢視一眼。

溫衍眼睫微垂,極淡漠地說了一句,“平身吧。”

隔著層層的白玉欄,溫衍看見徐亮高馬旁揚著的旗,不知何時從“青”換成了“楚”,是他楚懷瑾的“楚”,不是楚覆的“楚”。

溫衍還記得剛醒來時,腦海裏盤旋著的還未散幹凈的一句話,是楚懷瑾說的——

“那路太長了,朕走不到了,早就走不到了。”

現今,他終是走到了。

宮墻內燒了一場大火,將楚覆的“江山”燒得一幹二凈,宮墻外尋常百姓只是翹首等著,見那連天的黑煙被寒風一點點吹散,最後將“楚皇回朝,楚覆被擒”的消息吹了出來。

連帶著而來的,還有他們口中罵了十三栽“暴君、昏君”的少年天子為了保住雲楚忠良,歲歲磋磨受得苦。

那夜,千家燈火長燃,將京都城照得亮如白晝,他們不知道楚皇會不會看見,但只是想告訴他,這場燈海是給他的,僅為他一人。

如若那少年天子不曾見著,也望上天慈仁,能得閑偷上一眼,叫那人餘生安穩圓滿。

楚覆位極攝政昭告了天下,但楚懷瑾回朝登基卻只在翌日朝上淺淺說了幾句,叫人剝凈了那些喪禮,將楚覆從蒼瑯坡尋的屍身從皇陵遷了出來。

沒有昭告天下,沒有舉行大典,甚至連重新上朝的吉日吉時都沒有擇,偶恍一瞥,這皇城似乎什麽都沒有變過,潦草又敷衍。

天子未急,朝臣倒先急了。

尤其是周原和項鶴他們,這幾日蕭衡不知從誰那裏尋了些藥來,楚懷瑾的精氣神倒是越發好,但被朝政壓著,燈火燃到四更方才歇下。

膳房的禦廚卯足了勁想叫這天子身子長個幾兩肉,奈何楚懷瑾興致胃口總是缺缺,除了那不知為何老往膳房跑的戮征將軍之外,幾乎誰的面子也不給。

說來也稀奇,這傳言中能叫閻王都繞道的戮征將軍竟也下得了膳房,明明翻來覆去也就那麽幾點手藝,可偏偏得了楚皇的歡心,只有他做得吃食能見個底,接連幾天都是如此,也不見膩。

這簡直就是對幾代為天子掌勺的禦廚們的侮辱!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夜,他們冒著殺頭的危險從戮征將軍做給楚皇的宵夜粥裏偷偷舀了一勺,畢竟是從天子口中搶食,每人就分得寡寡的幾粒米,結果被戮征將軍當場抓獲。

就在他們覺得要血濺當場的時候,戮征將軍只是微一挑眉,雲淡風輕說了句:“繼續,嘗出什麽味道了?”

禦廚們這幾日天天與戮征打照面,即便只是打個下手不敢搭話,卻也隱約知曉戮征雖非親和之人,卻也不似旁人口中那般可怖,於是有膽子大的壓不住好奇,試探著細細琢磨了一口。

前人開了頭,後人便撒開了膽子野,一碗禦粥很快見底。

比他們念想中的好,但相較而言,手藝總歸還是落了他們幾十年。

於是即刻生火,當場便做了一碗品相更好的。

戮征沒有說話,自顧自又做了一碗,然後拎著食盒慢悠悠跟在傳膳宮奴身後,待走至寧心殿跟前,也不進門,只是在門口候著,叫傳膳宮奴什麽也別說,將兩碗粥一同放在案上。

當夜,在膳房門口站了一排的禦廚,翹首等回的有兩只青瓷描花碗。

一只空的,一只滿當的。

滿當的赫然就是他們那品相更佳的。

膳房的燈火徹夜未熄,待天光朦朧的時候,他們成功在膳房蹲到了“禦廚將軍”,深知什麽叫未雨綢繆的禦廚們生怕天子吃得不盡興,提前讓他們告老還鄉,於是也不顧逾矩之嫌,總算將那句“將軍到底在吃食中添了何秘密之物”問出了口。

可蕭衡只是笑著說了一句“莫在我身上下功夫,免得走偏了道。”

“況且,你們也學不來。”

膳房急,周原他們更急,恨不得以身代之,輪番著替他批奏折,再不舍得將他拘在這皇城中。

大抵是見過的人和事多了,本不語的陰陽五行也突兀地變得清晰起來,這皇城近來煞氣重,再加上那白幡飄搖的光景還留著殘痕,偏他們的王這般不上心,這般不怕忌諱的模樣,叫他們心頭一陣一陣發虛。

幾番鬥爭後,周原還是找上了蕭衡,打著燈會佳節的名由,勸著莫要醉心朝政,須得下了龍案往百姓人家走走看看。

蕭衡低低笑了一聲,說道:“師父放心,便是你不說,我也會帶他去看看。”

“那就好那就好,多走上幾日也不成問題,近來幸無大事,嚴尚書和司馬都在,寬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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