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辰生不知道現在是幾時了，但他看著周圍天光大亮，總也該知道他已經度過了那極為痛苦的一天、他絕不會忘記的一天、將會如噩夢一直縈繞在他腦海中的一天。

有那麽一瞬間，顧辰生甚至希望自己那所謂的腦中頑疾從來沒有好過，他依然時不時就會忘卻，忘掉經歷了什麽，忘掉遇見了什麽人，忘掉什麽都好，只要連昨日一並忘了——就像他忘掉三個月前在碧華山的那個早晨一樣。

若是擱在平時，顧辰生必當痛恨這般淪落的自己，他甚至都不必去痛恨這樣的想法。於他來說，在這上面花一絲一毫的精力都是十分讓人不齒的，顧辰生必當會覺得不屑。

但此刻顧辰生甚至都沒有這種感覺，不光是沒有這種感覺，他自從昨日揮出那一劍之後，便再感覺不到什麽感覺了。

“我應該罵上自己兩句的，不，應該是痛罵自己一頓。”他心想，“若不是那一劍……失誤，若不是我聽信了所謂的什麽‘山河傾頹’，若不是我太過自負自滿……怎麽會……師叔怎麽會……”

這些想法就在顧辰生的心中打轉，轉來轉去，可他卻感覺不到一點兒頭暈。“怎麽會不暈呢？”顧辰生心想，“我應該暈的。”可此刻於顧辰生來說，卻再沒什麽事情是應該的了。

或許事實就是如此，或者說人便是這樣，顧辰生終究不例外。

在他寥寥不及二十年的人生中，病痛發作時、練功遇見阻礙時……總有那麽些時候，他會覺得氣急敗壞，覺得痛不欲生，想要張口大聲發洩，將這一切盡數傾吐出去，當時他總會覺得這便是世間少有的、極難極壞的時刻了。

直到此刻，事實才證明了另一件事——所有能宣之於口的痛苦和艱難，終究還稱不上多痛，也稱不上多難。

此時顧辰生甚至沒什麽力氣去多想什麽，他只是那樣呆滯的坐著，任那些混亂的念頭來來回回的侵蝕——那些念頭幹擾不了顧辰生，就如打在他的雙眼之上那一縷晨光幹擾不了他一樣——那縷晨光甚至都沒讓顧辰生多眨一下眼睛，而那些念頭根本沒在顧辰生心中留下一丁點的痕跡。

此時顧辰生當真是心如磐石、心如止水了。又或者說，此時顧辰生時，心若死灰——只消去看顧辰生那頹唐的身姿和衰敗的臉色，便足可知，那怎樣都不該是一個出現在少年人身上的狀態，甚至不該是個活人該有的狀態。

“的確。”顧辰生心頭有個應該苦笑的念頭，可他此時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什麽笑都是笑，苦不苦還不都一樣，“我這便是偷生了，現在我能活著，還不全是偷來的，從師叔手中……本該是師叔他……”

縱然是此時無力心碎如顧辰生，竟然也無法再繼續順著這個念頭想下去，他不知是害怕還是不忍，終於自主的做出了癱坐在這之後的第一個決定——讓自己的腦海中的念頭打個彎兒、繞開、飛走。

……

傅長歌看見眼前的顧辰生的時候，覺得自己好似看到了一具行屍走肉，此情此景，他竟還能在心底調侃，“阿蟠啊阿蟠，沒想到你還快了我一步。”

傅長歌苦笑著，自然早已是心痛無比了，但此刻的境況，他知道縱然是自己，也不該貿然上前。

他十分謹慎地，目光先繞著顧辰生周圍轉了一圈。

只見顧辰生坐在一處很算得上是陡峭的山坡之上，也是難為顧辰生了，竟然難能在這般陡坡上一動不動地、安穩地坐了這麽久。更何況顧辰生所坐的這地方，一看便是那傳言中的“後山塌了”的中心所在。

但傅長歌能看到的可遠不止這一件事，他的眼睛如鷹捉到獵物一般敏銳地捕捉到了另一樣事物，那是……自詡目力不錯的傅長歌，此時竟然還在這緊急的情況之中，抽抽空揉了揉眼睛，方才接著看去——那是一柄長劍，顧辰生的長劍。

顧辰生平時雖然從來不在嘴上講，但是這把劍於他無疑是十分重要的，也是他平日裏寶貝的緊的，就是他那每天恨不得足有兩三回的擦劍頻率，也夠讓傅長歌知道這點了。

但此時那把劍就丟在顧辰生身邊不遠處，顧辰生顯然絲毫沒有要過去撿起它的意思，這讓哪怕往日裏看起來熠熠生輝的寶劍，便如同一件被丟棄的垃圾一般，顯出十分的可憐。

這事兒要是擱在傅長歌頭上，倒也不稀奇了。畢竟以傅長歌的性子，往日裏本就沒有什麽慣用的武器，就是真有那麽一兩件用的時候長一些，到了打完一架，或者是好不容易心血來潮練上那麽一兩套功夫的時候，練得精疲力盡、打得精疲力盡、累得精疲力盡了，往地上一躺，武器扔到哪裏，說不定傅長歌都是第二天才想起來找呢。

但是於顧辰生來說，這件事情便是極其不尋常了，且不說那把長劍也算得上是他的心頭至寶，就說以顧辰生對待武學的態度來講，他不該更不可能做出這般褻瀆自己武器的事。

但顧辰生偏偏這麽做了，而傅長歌顯然不會不識趣的問他為什麽，因為傅長歌此時看到了另一件東西——另一把劍，或者說是，另一把——斷劍。

這把劍傅長歌並不熟悉，但他的確見過，那是穆逸塵手中的劍。

傅長歌的心頭一震，他隨即想到了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事實——碧華劍派、碧華劍派，名聲便在劍上，這劍既然斷了，那這人……傅長歌搖了搖頭，顧辰生這般模樣倒能解釋得通。

顧辰生是絲毫沒有註意傅長歌的到來，或者說他甚至沒有註意任何事，不然他不應該讓越發刺眼的陽光一直打在自己的雙眼上，他的眼淚抑制不住的流出來，也不知是因為陽光刺目，還是因為他心頭的郁憤翻湧。

可顧辰生終究還是知道了傅長歌的到來，他也沒法不知道，因為傅長歌一把將顧辰生摟進了自己的懷裏，陽光終於不再刺著顧辰生的眼睛了。

顧辰生就這樣任由著自己靠在傅長歌的懷中，顧辰生一言不發，傅長歌也一言不發，二人就這般沈默著，守著兩柄丟在地上的劍，坐在坍塌的碎石旁邊。

直到日頭升到了二人的頭頂，傅長歌再也沒辦法把刺目的陽光都擋在自己的身後了。

“阿蟠，咱們……回家吧。”傅長歌伸手摸了摸顧辰生的頭。顧辰生的發絲上滿是煙塵，淩亂而松散的紮在顧辰生的腦後，被傅長歌這麽一揉，更混亂不堪了。

顧辰生依舊沒有答話，傅長歌試著把顧辰生從地上拽起來，他倒也沒有反抗，十分順從的跟著傅長歌站起了身。傅長歌心中一笑，面上竭力不露分毫，但眼底到底含了些欣喜，此刻擔心顧辰生的心終是放下來了些許。

“走，阿蟠，咱們回家。”傅長歌伸手去拽顧辰生的袖子，哪知這一下竟然沒拽動，顧辰生好像十分抗拒傅長歌所說的這句話，臉上也總算有了些微生動的表情，即使這表情是滿滿的抗拒。

“怎麽了？”傅長歌的心又提了起來，他的右手緊摟在顧辰生的後背上，一邊輕輕地拍撫，一邊柔聲說道。

“怎麽了，阿蟠？”顧辰生半晌都沒有回話，但臉上的表情仍有著些微的掙紮，這讓傅長歌放下的那顆心又提起來了，又等了一會兒，他輕聲又問了一遍，“咱們回家吧？”

“不，不要。”此刻顧辰生終於是開口說話了，雖然聲音小得像蚊子一樣，是傅長歌從來沒有聽過的虛弱“不，不回山上，不要回山……”

顧辰生的呢喃，十分微弱且模糊，但他連著呢喃了好幾聲，讓傅長歌總算聽清楚了他說些什麽。

“好好好，咱們不回碧華山。”傅長歌的聲音依然很溫柔，前所未有的、耐性十足的溫柔，他又伸手揉揉顧辰生頭頂的發髻，這次顧辰生沒有像以往一樣別開頭或者是拍開他的手。

“但是阿蟠啊，你不能一直在這坐著吧。你先跟我回去，我答應你，不回碧華山。”

但顧辰生依然沒有動，他只是輕輕擡了眼，看著傅長歌，好像十分無助一般盯著他看。

傅長歌的耐性在此刻是及其好的，但他還是打算做點沒那麽有耐心的事情，“我答應你了，不回碧華山。跟我走吧，阿潘，你太累了。”

傅長歌說著，強提了一口氣，接著傅長歌轉了個身，背對向顧辰生，然後偏頭看了看他。顧辰生依舊沒有反應，傅長歌壓低了上半身，又穩了穩氣息，他也不顧顧辰生有沒有反應了，右手反手一摟顧辰生的腰，就把整個人提著背在自己的背上。

毫無反應的顧辰生對傅長歌來說，無疑又造成了不小的困難，他不得不把自己肩膀壓得更低，這個動作動讓顧辰生整個人的重量全都壓在了傅長歌的背上，從左臂到左肩一直到前胸肋骨都陣陣疼痛起來。

傅長歌微微喘氣，接著他松開抓著顧辰生後腰的手，然後把顧辰生的兩只手擺正摟在了自己肩膀上，“走，咱們回去。”就如傅長歌所預料的一樣，顧辰生並沒有點頭同意，可也沒再有抗拒的意思。

傅長歌不禁暗暗搖了搖頭，左臂的傷勢讓他再背著顧辰生的時候，做不出雙手摟著他的腿的動作，只能單手。但縱然這樣，傅長歌還是騰出了自己右手，他並沒有伸手去摟顧辰生。不過還好，顧辰生此刻也不知是下意識的舉動，還是別的什麽，倒也十分乖順，兩條腿緊緊夾住了傅長歌的腰，讓他自己這個身高體重都不亞於傅長歌的人，不至於從傅長歌這全然一整個的傷患的背上滑落下來。

“你還真是連自己的劍也不要了。”傅長歌突然覺得自己先把顧辰生背上身是個十分錯誤的決定，此時他又不得不俯下身子，用自己那只好不容易空出來的右手，去撿躺在地上的那把屬於顧辰生的長劍。

“走吧，現在該走了，咱們回去。”傅長歌終於背著顧辰生向山下走去。趴在傅長歌背上的顧辰生就這樣看著他撿起自己的劍，可卻依然一點動靜都沒有。除了那規律但是卻比平時虛弱得多的呼吸聲一下一下的，打在傅長歌的脖頸上。

而傅長歌就如答應顧辰生那樣一般，並沒有帶他回碧華山。傅長歌帶顧辰生去了一個距離碧華山不遠的，另一個對於傅長歌來說，意義非凡的地方——

傅長歌帶著顧辰生回到了那家，他來到這一百年後的第一晚留宿的客棧，也就是那家他背著昏迷不醒的顧辰生，開始逃亡之旅的客棧。

坐在那客棧之中的還是當日那個店小二，但或許是三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長，讓他忘記了那次被嚇破膽子的經歷，他並沒有認出傅長歌來，也沒有認出像那時一般趴在傅長歌背上的顧辰生。

“請進，請進，二位客官好啊。”那店小二招呼的依然十分熱情。他將傅長歌與顧辰生二人迎進店內，才打量了一下傅長歌和他背著的顧辰生，“您二位是兄弟？”

傅長歌看著這個看起來毫無異樣的店小二，到底有些納悶，此時他這麽一問方才說道，“怎麽，你問這個做什麽，有什麽不對嗎？”

“沒有沒有，看二位的感情真好，您看這小兄弟，趴在您背上都睡著了。”店小二一邊說著一邊收了傅長歌遞過來的銀子，接著給傅長歌遞來了房間鎖頭的鑰匙 “您收好上樓，右轉那間就是。”

傅長歌聽著店小二的話，偏頭看了看顧辰生靠在自己肩頭的臉，這才意識到顧辰生已經睡熟了，傅長歌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就如三個月前一樣，一切都好像三個月前一樣——傅長歌將昏睡的顧辰生放在床上，他掖好被角，坐在床邊看了好一會兒。

但莫名的，傅長歌不像三個月前那樣感到心安了。

傅長歌知道，此時顧辰生極是需要自己待在這，即使是顧辰生在昏睡之中，對外界感覺不出什麽。

但傅長歌此刻卻不得不暫且離開。至少在這短短的兩三個時辰裏，他無法陪在顧辰生的身旁。

傅長歌看著昏睡的顧辰生，俯下身去，輕碰了碰顧辰生有些幹裂的嘴唇。然後他站起身，走到屋外，關門上鎖，頭也不回的向樓下走去。

正如傅長歌所以知道的，他不在如三個月前那般心安，這足以讓他在某一刻方寸大亂。

但傅長歌此時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人要去見，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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