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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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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致遠的心沈沈下墜, 有一只無形的手正拼命擠壓著他的心臟,試圖將他一把扯進深淵。

虎子一扭頭, 看到傅致遠陰沈的模樣, 嘿嘿笑了幾聲,若無其事地傷口撒鹽,“傅老師,咱們來得及時,你看動靜這麽大, 她們還在搞呢。”

傅致遠不應聲, 黑著臉朝前走,每一步都邁得無比沈重。虎子等不了了, 怕傅致遠壞事兒,於是率先領著幾個小混混沖進沙棗林, 臉上志得意滿的笑怎麽都掩不住。

“把這臭破鞋給我抓起來!”他扯起公鴨嗓命令道。

下一秒,一個個都傻眼了。

沙棗樹下正吊著個男人,雙手雙腳被牢牢捆住,一張臉朝下堪堪陷進沙土裏, 嘴巴被堵得嚴實,腮幫子高高鼓起,正發出淒厲的嗚咽聲。

很快, 燒鍋爐的男人被粗魯地放下,虎子松開他的嘴, 瞪大雙眼, 厲喝一聲, “破鞋呢?”

傅致遠看到這一幕,明顯松了口氣,臉上的神色漸漸和緩。

男人頭發裏全是沙子,那張白凈的面皮,此刻青青紫紫,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鼻涕眼淚混合著沙子,臟兮兮地黏在他臉上,使得他看起來比乞丐還狼狽。

“鬼,鬼啊!”男人忽然慘嚎一聲,四肢抽搐著朝邊上爬過去。

虎子狠狠踢了他一腳,語氣越發狠戾,“我問你破鞋呢?破鞋躲哪兒去了?”

男人疼得嗷嗷叫,撲過來抱緊虎子的腿,鼻涕眼淚全往他褲腿上蹭,“鬼!有鬼!鬼要殺了我,救命啊!”

旁邊人開始嘀咕:“這家夥怕不是瘋了吧!”

誰不知這年頭鬼怪倆字是大忌,大家不信有鬼,就算有,也是人為的裝神弄鬼。

傅致遠眉頭緊鎖,沒心情再陪他們胡鬧,他現在只想找到蕭姝,只想確定她安然無恙。他頓了頓,走到校長身邊,低聲說著什麽。

“好了,既然人不在,大家各自散了吧。”校長慢條斯理地說,任誰都看不出他心底早憋了一股火,恨不得把這幫盡會瞎鬧事的兔崽子們給熊揍一頓。

“等等。”虎子眼珠子一轉,滿臉的義憤填膺,“這家夥要好好審一審,朗朗乾坤哪裏有鬼?說不定是有人色.誘他,給他灌了迷魂藥,把他變成滿嘴封.建思想的敵人。”

“沒錯,肯定是有人引誘他。”

“好啊,原來那女人不僅搞破鞋,還蠱惑群眾。”

其他小混混大聲附和。

這個帽子扣得很嚴重,一旦落實,是會要人命的。

傅致遠沈住氣,不緊不慢地吐出一句:“我相信蕭姝同志。”

虎子討了個沒趣,嘖嘖幾聲,開始給校長施壓,“您看現在情況很覆雜,形勢很嚴峻,我們要到傅老師的家,揪出蠱惑群眾的敵人。”

見校長臉色微變,卻沒有反對,虎子嘿了一聲,揚臂高呼,壓著燒鍋爐的男人,浩浩蕩蕩直奔傅致遠那間破屋。

這變故來的太快,傅致遠急得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

那家徒四壁的破屋子,自然沒有見不得光的東西,可萬一蕭姝在家裏呢?他要眼睜睜看著這些無法無天的家夥押走她,而他自己毫無辦法嗎?

校長無奈地嘆了口氣,“小傅啊,你要有思想準備,萬一...”

“不會有萬一。”傅致遠搖了搖頭,聲線喑啞,拔步追了上去。

幾分鐘後,河灘邊所有人都走光了,一道身影從另外那側的灌木林中鉆出來。

正是蕭姝。

剛才這些人說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她沒有現身,一是現在的情勢不允許,二是她想試探下傅致遠。

那句“我相信蕭姝同志”讓她心頭一暖,至少傅致遠是願意相信她的。

現在她可以確信,從被燒鍋爐的那人叫出來時,她就跌入了陷阱,一環接著一環,目的是要置她於死地。

至於誰是那個設置陷阱的人,已然呼之欲出。

接下來等著她的,到底會是什麽呢?這些人又要怎麽坐實她的罪名?

蕭姝垂眸,沈思了片刻,轉身朝著公社中心的方向走去。

傅家這頭,激烈的翻箱倒櫃聲,正喧喧嚷嚷地飄出來,燒鍋爐的像條死魚般歪倒在墻根下。

傅致遠跨進門檻時,正好看到蕭姝的藤箱倒在地上,虎子從藤箱裏翻出一本書,吹了下封面的灰塵後,激動地朝同伴嚷道:“找到了。”

看到那陌生的封面,陌生的外文字體,傅致遠的瞳孔急劇收縮,心臟怦怦直跳,幾乎快要跳出嗓子眼。

這書怎麽冒出來的?他見過蕭姝藤箱裏的東西,之前裝得都是吃的,後來裝了給他做襖子的棉布,可唯獨沒有書,她壓根沒帶書過來。

他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個念頭驅使著他,讓他忍不住多看了虎子幾眼,卻又默默否定了。

這地兒想搞到課本外的書籍很難,虎子沒這樣的能耐!

虎子得意洋洋地摸了摸鼻子,哼!這書是前幾天從蘇聯留學的老家夥家裏拿回來的,本來打算當擦屁股的廁紙用,沒想到這麽快派上新用場,還是姐姐手段高明,今天他就讓蕭姝那女人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徹底栽在他虎子手裏。

“傅致遠,你現在還有什麽好說的?趕緊把人交出來!”虎子揚了揚手裏的書,瞇縫著眼,咄咄逼人地質問。

心口有驚濤駭浪在漫湧,傅致遠閉了閉目,再睜眼時,眼底一片清明。

他說了一句:“這書是我的。”

虎子哈哈大笑,語氣帶著嘲弄,“你當我傻,這分明是你老婆帶來的藤箱,你說書是你的,你認識上面的字嗎?你給我讀讀看,你要是能讀對,我曾虎子三個字倒著寫。”

傅致遠目光一滯,他真不認識這上面的外文。可他還是硬著頭皮,按照英文的念法讀了出來。

虎子大怒,“你放屁!這明明是俄語!”

其他人氣勢洶洶圍上來,推搡著傅致遠,罵罵咧咧地道:“把蕭姝交出來!”

混亂之中,外頭傳來一道清脆的女子聲音。

“我在這兒。”

虎子雙眼一亮,大步跑到蕭姝身邊,指著她的鼻子開口大罵,“好你個破鞋,今天終於露出狐貍尾巴了!”又扭頭一擺手,神氣地下命令,“把她給我抓起來。”

話音剛落,兩個人朝蕭姝撲過來,蕭姝閃身一躲,躲到了虎子身後。

虎子猛然回頭抓她,轉身的力道太猛,他的腳又被同夥絆了下,一個不妨,竟然直直撞在墻上,磕了個滿眼冒金花。

“把他們兩個都給我抓起來!”虎子捂住額頭,跳著腳咆哮。

蕭姝淡淡掃了眼剛才搜出的那本書,唇角倏然勾起一絲了然的笑意。她擡了擡下巴,慢條斯理地說:“抓我就好,為難無辜的人做什麽?”

傅致遠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朝她搖了搖頭。

他的目光沈熾而堅定,眼底深處漫出的是他的決心,他要咬死這本書是自己的,即使面前這女人的初衷是和她離婚,他也不願看到她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

蕭姝沖他笑了笑,“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她說著話,將傅致遠輕輕推開了。

這時候,外頭已經圍了很多人,一個個了伸直脖子,窺著裏頭的動靜,嘀嘀咕咕著。

虎子看到這麽多人湊熱鬧,神色越發得意,挺直了腰板兒,斜著眼呵斥道:“老實交代,你是怎麽色.誘燒鍋爐的?”

蕭姝一臉無辜神色,“色.誘?我和他都沒說過話。”

虎子啐了口唾沫,“呸!今天大家看到你和他去河灘,我們又從你箱子裏搜出了這本書,鐵證如山,你還敢狡辯?”

蕭姝冷笑,“誰知道這本書,是不是你放進我箱子誣陷我的?”

虎子被這樣猝不及防地拆穿,立刻暴跳如雷,抄起那本書就朝蕭姝狠狠砸過去,眼看就要砸到蕭姝嬌花似的臉,傅致遠忽然撲上來,義無反顧的,將蕭姝護在了身後。

尖利的邊角從傅致遠額角劃過,立刻拉出一條血紅的傷口,殷紅的血珠一顆顆滲出,順著他的眉骨滴下來。

虎子有些慌,他可沒想傷傅致遠,他還等著讓他做自己的姐夫呢,要是把他弄得破相可就不好了。

這樣想著,他悻悻收回手,將那書丟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嘴裏晦氣地罵著。

傅致遠一邊眼皮上全是血,到處黏糊糊的,他難受地閉上眼睛。蕭姝扶住他,邊給他擦著血,邊哽著聲說:“你這是何苦?你又不待見我,何必為了我受這個傷?”

她的聲音黯淡,帶著微微嘆息,傅致遠聽得心中酸澀,忍不住脫口而出,“我樂意。”

蕭姝沒說話,只悶聲幫他止血,過了會兒傅致遠的眼睛能睜開了,他的目光熠熠生輝,明亮異常,映照著她的身影。

倆人這麽親近,和虎子預料的完全不一樣。他忍不住急了,伸手摸著下巴,眼珠子一轉,很快又生出一個主意。

虎子將大門一把敞開,朝外吼了幾嗓子,“大家夥兒來評評理,咱幾個從蕭姝的箱子裏找到這本外文書,她竟然反咬一口說是我們誣陷她,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還是她自以為是北京來的就高人一等,看不起咱們,誰都治不了她?”

人群裏立刻響起嗡嗡的議論聲。

“從北京來的怎麽了?穿成這副妖裏妖氣的樣子,是想勾搭誰呢?一看就不是本分人。”

“聽說這女的和人搞破鞋,大中午的在河灘給逮住了,嘖嘖嘖,真是不要臉。”

“何止不要臉,這女的私藏外文書,被抓住了還敢誣陷,態度也太囂張了!

“哎,說不定這女的藏書就是想陷害傅老師,方便她和那個姘頭私奔呢!”

眾人恍然大悟,再投向蕭姝的眼神格外覆雜,一個個全把她看成洪水猛獸、蛇蠍毒婦。

不知誰率先喊了句“把她抓起來”,這話在人群中炸開,很快引起潮湧般的共鳴。

“抓起來!抓起來!”大家憤怒地喊道,現場瞬間失控。

小混混們一擁而上,將傅致遠擠開了,他們壓制住蕭姝,昂首挺胸地押她出去,還沒跨出門檻,卻又被傅致遠挺身攔住。

“我說過,書是我的,要抓抓我,跟她沒關系。”傅致遠拔高了音量,清瘦的身軀擋在門口。他雙目猩紅,眸光深沈如海,額角那條血痕觸目驚心。

虎子眼底掠過一抹厲色,這人還真是不識時務,當著這麽多群眾的面下他臉子,他虎子可不是好惹的,兇起來連自己親媽都能不認。

“致遠。”蕭姝擡眼看著他,咬緊了下唇,“別再做無意義的掙紮,他們咬定是我,你怎麽辯解都是無用的。以後你好好過日子,要是怕被我牽連想和我離婚,我也不會怪你...”

她說完低下頭,一排卷翹的睫毛輕顫著,楚楚可憐。

傅致遠呼吸一滯,仿佛有針尖細細密密紮在心口,他聲音喑啞,語氣卻很堅決,“我不會離婚。”

虎子聽不下去了,按捺著警告傅致遠,“看你救過我一命的份上,我最後勸你幾句,傅老師,做人要識相,你最好和她劃清關系,從此斷絕來往,否則以後連累到你,你有的是苦頭吃。”

堵在門口的群眾也開始紛紛勸他。

“傅老師,你還是和她劃清關系吧,這種女人娶進來,只會禍害家門。。”

“就是,傅老師,你這麽好的人才,哪裏娶不到老婆,沒必要吊死在一棵樹上。”

“我們可都是為你好,你要堅定你的立場,千萬不要在這種原則問題上栽跟頭。”

...

“夠了。”傅致遠斥道,他的臉色冷峻如冰,“多謝大家的好意,可這是我傅某人的家事,理應聽從我自己的想法,我主意已定,你們誰都不必勸了。”

蕭姝瞇了瞇眼,朝小倉鼠嘆道:“438,你說傅致遠是不是愛上我了?”

小倉鼠搖了搖尾巴,“姝姝,你想太多了。傅致遠的性情就是過於剛直善良,你和他還有的磨呢。哎哎哎快看,曾曉萍終於忍不住了。”

蕭姝擡眼,正好看見曾曉萍擠出人群,目光定定望著傅致遠,那眼神怎麽瞧都是含情脈脈。

“傅老師,你不願和蕭姝劃清關系,可她心裏卻只想著和你離婚啊!”曾曉萍柔婉地說道。

傅致遠臉色微變,曾曉萍怎麽知道這件事?她還知道多少?

曾曉萍一步步走近,眼神熾熱,語氣無比懇切,“她都給你寫了這麽多信逼你離婚,你還要死命護著她?她在信裏把你罵得一無是處,你卻堅持不肯和她劃清關系?傅老師,你為她考慮這麽多,你有為自個兒考慮嗎?”

眾人嘩然!我的天,傅老師這老婆,嘖嘖嘖!

傅致遠睨了曾曉萍一眼,抿著唇冷然道:“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與其他人無關。我為人丈夫,若連妻子都護不住,只能枉為男人,在這世上不過白活一遭。”

每一句都擲地有聲,曾曉萍心口痛得要死,身體僵硬得走不動了。

“姐,你和他說這麽多廢話幹什麽?他現在腦子發熱不清醒,過幾天他就想清楚了。”虎子不滿地扯了把曾曉萍,轉頭吹了聲口哨,“把傅致遠給我拉開,把這破鞋帶走!”

虎子洋洋得意地啐了口痰在書裏面,正要跨出門檻,他忽然聽到了汽車的聲音。

遠遠的,只見一輛黑色老上海牌汽車開過來,停在了泥巴路邊。

幾個穿著中山裝的中年男子下了車,面孔都很陌生,只有最邊上的那人虎子見過,是公社領導中的一把手。

他們朝著傅家這破屋走過來了,平時很親切的公社領導,今天看起來氣色不大好,臉沈得厲害,倒是最中間的中年男子,一直微笑著和群眾打招呼。

雖然和藹低調,卻難掩骨子裏上位者的氣勢。

“你就是曾虎子?”大領導停在虎子面前,淡淡地發問。

“這位是縣裏的田書記。”公社領導急忙介紹著。

虎子受寵若驚地搓了搓手,連曾曉萍都覺得訝異。田書記居然親自和虎子打招呼,是不是他們這次行動驚動縣裏了?縣裏想表彰虎子他們?過去這樣的表彰不在少數,可縣委書記到來的,還真是頭一回。

田書記環顧四下一圈,笑呵呵地問:“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虎子興奮地迎上來,小身板兒挺得筆直,對田書記匯報道:“我們在傅家發現了被禁的外文書籍,經過調查,證實是蕭姝同志的,這位同志作風很不好,還單獨約單身男性去河灘邊...”

蕭姝看著意氣風發的虎子,唇畔的冷笑越發濃烈,她挑了挑眉,朝對面的傅致遠使了個安撫的眼色。

傅致遠也終於回過味兒來,或許是困頓得太久,他似乎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比如,蕭姝家的背景,她的父親在北京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地位一直堅.挺得很。

“那本外語書在哪裏?”田書記語氣不變,似乎在聊家常一樣。

虎子連忙拿出那本書,甚至沒擦掉那口新鮮的濃痰,驕傲地拍了拍胸脯,“就是這本,俄語的禁.書。”

田書記看了眼封面,忽然就笑了,那笑讓虎子有些摸不著頭腦。

“老胡,你是留學過的,你過來看看這本書。”田書記朝身後一人招了招手。

“這...”老胡語氣一頓,視線掃向四周的圍觀群眾,有些詫異地反問:“這不是德語版的《共.產.黨.宣言》嗎?”

虎子目瞪口呆,臉龐漲得通紅。

怎麽可能?不可能的!這明明是他從那老家夥家裏搶來的,怎麽會?怎麽會?

“大家別緊張,這書是好書,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書。”田書記大聲笑著說。

人群中風向陡變,群眾們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只不過現在議論的對象變成了虎子。

田書記安撫完群眾,一轉身,目光倏然變得鋒利,“胡鬧!還不把人放了?”

押住蕭姝的那兩人,立刻訕訕收回了手。

身後的警衛員警惕地接過這本書,小心翼翼地說:“田書記,這書被人吐了痰,書頁上還有腳印。”

“誰幹的?”田書記突然發火,聲音冷極了。

虎子的同伴不吭聲,擠在門邊的群眾卻發話了,一個個指著虎子,紛紛揭穿道:“是他,是曾虎子幹的。”

“不...不...不”虎子打了個激靈,猛然回過神來。

對上大家憤怒的目光,他這下知道怕了,嚇得身子直往後縮,身後三條腿的凳子一歪,他一屁股摔倒在地上,疼得臉色發白,熱汗不斷地從紅腫的額頭滾落。

同伴們不敢再去扶他,一個個聳拉著腦袋,躲得離他遠遠的,仿佛他是可怕的瘟疫。

完了完了,這麽多人看到!他完全無法否認!以後先進不用指望了,走哪兒都要被人指指點點,戳著脊梁骨一頓臭罵。

虎子心底湧出了一種叫懊悔的情緒,他將期盼的目光投向曾曉萍。姐姐不是很能耐麽?她肯定能幫他的,到了現在這份上,也只有她能幫他了。

他茫然地張望,卻壓根看不到曾曉萍,他那位好姐姐,正躲在最隱蔽的角落,頭埋得低低的。

眼看要被押出去,虎子急得跳起來,這下終於看清了曾曉萍的位置,他激動地大叫:“姐姐,姐姐。”

下一秒,他卻看到曾曉萍貓著腰朝後退,虎子的心霎時涼了個透,同時一種極致憤怒的情緒直湧他頭頂,令他徹底昏了頭。

他推開押著他的民兵,朝蕭姝撲了過去,抱緊她的大腿,渾身抖如篩糠,語無倫次地說:“和我無關,都是我姐姐指使的,是她給了燒鍋爐的十塊錢,叫他把你引到河灘去說你搞破鞋,也是她叫我把書塞進你的箱子裏誣陷你...”

虎子算是看出來了,這些個領導就是為了蕭姝來的,如果說出真相,蕭姝願意原諒他,他也許就不用被抓起來了。

他聲音響亮,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一個個呆若木雞。

真沒想到真相竟然會是這樣。

蕭姝不為所動,冷笑著說:“我憑什麽相信你?”

虎子看了眼傅致遠,點頭如搗蒜,“我說的是真的,都是真的!我姐看上了傅老師,她想嫁給傅老師,所以計劃讓我們除掉你。”

“傅老師,我姐可稀罕你了,天天在家和我們談你,每晚做夢都夢到你,她屋裏頭還有你的畫像,每天都要摸個幾百遍...”

群眾們一陣哄笑,擠眉弄眼,你推我搡的,幾下子就把後頭的曾曉萍推到了最前面。

“不信你問她。”虎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指著曾曉萍。

傅致遠盯了曾曉萍一眼,唇線繃得緊緊,眼底滿是冷漠和鄙夷。

曾曉萍心一橫,擡腳進去拉住虎子,狠狠捏了他一把,“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虎子狠狠拍開她的手,“我才沒胡說,你那點心思誰不清楚?哼。”

曾曉萍被他打得手背都腫了,她疼得厲害,反手就是一個耳光扇在虎子臉上,“你給我腦瓜子清醒點。”又壓低聲線道:“你在裏面先待幾天,我保證盡快救你出來。”

後面兩句虎子完全沒聽進去,他耳朵嗡嗡得疼,額角青筋都在跳,再也受不了,猛然起身,跨坐在曾曉萍身上,一拳拳朝她砸下去,嘶吼出聲,“你竟然敢打我!我揍死你!揍死你!”

田書記皺了下眉,吩咐民兵把他們拉開,然後朝蕭姝走過來,熱情地寬慰道:“蕭姝同志,今天讓你受驚了。”

蕭姝笑吟吟地說,“是我該謝謝您,及時趕了過來,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田書記點點頭,“那我先走了,你今天記得給蕭主任那頭回個電話,他很關心你的情況。”

蕭姝笑著應好,目送田書記一行人離開。

這邊圍觀群眾也快散光了,連神志不清的燒鍋爐的那位都被帶走了,最後稀稀拉拉還沒離開的幾個,對上蕭姝的目光,也羞愧地再沒顏面待下去。

門外曾家姐弟的拉扯還在繼續。公社領導可不關心到底誰是主謀,他心裏早把曾家罵了祖宗十八代,今天這對姐弟,讓他在縣裏領導面前丟光了臉,真他媽倒黴。他啐了口唾沫,押著這對姐弟,打算關進武.裝部。

“虎子啊,你怎麽了?你這是怎麽了?”虎子他媽這會兒正好下工,急匆匆趕過來,肩上還扛著鋤頭,看到虎子半邊臉腫的老高,立刻丟開鋤頭,扯起嗓子開始嚎。

“是我姐,這個賤人,竟然扇我耳光。”虎子被她媽的嚎叫刺激到,又不管不顧地朝曾曉萍撲過去。

曾曉萍一躲,虎子撲了個空,腳踩在光溜溜的石頭上,一個打滑,身子跌出去半截,骨頭哢的一聲突兀響起。

“啊啊啊,疼疼疼。”虎子叫得比殺豬還慘,眼淚鼻涕飆得滿臉都是,“媽,我腿好像斷了,你快幫我看看。”

虎子媽嚇壞了,“兒啊心肝”的叫喚,急得圍著他打轉,可惜使盡辦法,虎子都沒辦法再次站起來。

聽著兒子止不住的慘叫,虎子媽臉一沈,擡手敲在曾曉萍腦袋上,“你躲什麽躲?你個喪門星,看把你弟害的!我讓你躲,我讓你躲。”

虎子媽拔出褲腰帶一頓猛抽,曾曉萍身上正疼著呢,頭皮都腫了一大塊,被抽了幾下後,她躲得更厲害了。

她的閃躲徹底激怒了虎子媽,地上的鋤頭被高高掄起,朝著曾曉萍的肩膀揮過去,偏偏曾曉萍彎著腰一扭頭,正好砸在了她頭上。

沈鈍的碰撞聲一圈圈漾開,鋤頭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曾曉萍軟成了一灘爛泥,“啪”地一聲倒下去,後腦勺下大片暗紅的血慢慢散開。

她瞪大了眼,難以置信,死不瞑目。

虎子媽發出一聲慘叫,驚得老樹上的烏鴉撲棱著翅膀直往天際飛。

蕭姝和傅致遠站在門檻外,看著幾米開外,曾曉萍猝然倒下,抽搐了幾下後,不動了。

那片黑紅的血泊分外刺眼。

滴!支線任務完成度百分百。

久違的提示聲再次響起,蕭姝心裏一陣懵逼,原女主就這樣掛了?她的女主光環呢?她的金手指呢?難道原女主死了,所有三觀不正的劇情就會自動修正?

小倉鼠做了個鬼臉,萌噠噠地說:“這個世界我給你開通了EASY模式,因為讀者們對原女主怨氣太大,自動湊足了超額積分,砸開EASY模式的大門,這樣的好事我也是頭一回碰到,感覺是不是很不錯呢?不過EASY模式僅限於支線任務,主線任務還需要你再接再厲喲!加油姝姝。”

蕭姝輕輕點頭,“知道了。”

這個世界主線任務是讓傅致遠一生幸福平安,看起來挺簡單,換作二十一世紀,許多普通人都能做到,只是在這個時代,卻是超乎想象的艱難。

傅致遠是單親家庭長大,自小和父親傅堯樘相依為命,後來傅堯樘娶了女秘書陳慧芬,父子兩人的感情就漸漸淡了。去年父子倆人相繼出事,一個被發配到鎮上小學,另一個到博陽幹校改.造,兩人間連書信來往都不允許,至於那位後媽陳慧芬,則是早早地聽到風聲,選擇和傅堯樘離婚。

算算日子,傅堯樘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而且那個死法實在是....

蕭姝斂了思緒,定定看著傅致遠,臉上流露出幾分歉意,“對不起,今天沒有提前告訴你,因為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你們到河灘時,我就躲在另一頭,聽到了你們說的話,我知道不能馬上回來,所以就去鎮上,想辦法給我爸打了個電話,我爸通知田書記過來解圍,事情就是這樣子。”

傅致遠默了默,說:“天快黑了,我陪你去給你爸回個電話。”

兩個人十分默契,都沒提曾曉萍的事。

整個鎮上只有一部電話,蕭姝在裏頭撥的時候,傅致遠隔著一道門,默默等她。

“謝謝爸,您放心,我現在很平安。您和媽要註意身體...”

“...等談完離婚的事,我就回北京...”她忽然壓低了聲音。

傅致遠還是聽到了。他的心猛然被提了起來,那顆驚魂未定的小心臟拔涼拔涼的,連帶他那張雋逸的臉,都失去了血色。

傅致遠心神恍惚,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家。

今天被虎子他們威逼時,他豁了出去,甚至生出了和蕭姝共同赴死的念頭,那種夫妻一體、親密無間的的感覺,是前所未有的強烈。

原來那只是他的錯覺而已,蕭姝從沒想過為他停下腳步,她還是要和他離婚的,即使她這幾天沒在他面前提起,她也從沒放棄那樣的決心。

就這樣放她走嗎?

他不願意。不僅僅因為她是他的妻子,還因為這次重逢時兩人相處得很快樂。

可他現在一無所有,連自己的命運都掌控不了,他怎麽攔她?攔得住一時,攔得住她這一輩子嗎?

傅致遠閉了閉眼,壓下眼底酸脹的澀感。

“打電話時還好好的,你現在是怎麽了?”蕭姝詫異地問道,打斷了他的沈思。

“白天發生這麽多事,有點累。”傅致遠坐到床邊,正要脫鞋躺下,被蕭姝阻止了。

“等一等。”她溫柔地說,“我給你額頭的傷口抹點藥。”

傅致遠搖著頭躲開,“不用了。”

蕭姝楞了下,她咬著唇,有點委屈地問:“傅致遠,你在和我鬧什麽別扭?”

傅致遠悶悶地閉上眼。

“是不是因為他們說我搞破鞋?你怕遭來周圍人說閑話?”蕭姝再問。

“不是。”他慢慢吐出倆字。

這家夥真是悶葫蘆一個,換作上輩子的蕭姝,絕對不會和這樣的人多說三句話。可現在沒辦法,誰讓他是她的攻略對象呢?

她耐著性子問:“那你到底在別扭些什麽?”

沒有回應。

蕭姝使出了殺手鐧,氣鼓鼓地說:“你就是嫌棄我,我走!不玷汙你的名聲。”

她取出藤箱,開始裝模作樣地收拾行李,可床邊那家夥楞是不回頭,她沒辦法,咬了咬牙,提起藤箱去開門栓。

她在心裏默默數著,數到3的時候,傅致遠飛快跳下床,鞋都來不及穿,從後面一把拉住她。

藤箱落地,蕭姝慢慢回頭,傅致遠喉結上下滑動了下,卻沒有吭聲。

蕭姝虎著臉,冷冷推開他。

傅致遠看著她的眼睛,啞著嗓子說:“外面天黑了,要走也是明天走。”

艹艹艹!蕭姝要被他氣死了,她真想剖開他的腦瓜子看看,裏面裝得到底是啥玩意兒。

她掩下眸底的陰郁,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滾落,怎麽都止不住。

傅致遠慌了,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蕭姝一把打開他的手,背過身哽咽著道:“不許你擦。反正你都不要我了,還管我幹嘛?”

傅致遠手足無措,眼中那點光亮徹底消散,眸子裏仿佛蒙了層濃重的陰翳。

他實在是被她逼到極點,這會兒再也忍不住了,悶聲悶氣地說:“是你不要我,想和我離婚。”

他一口氣說完,臉上的神色寂寞又寥落。

蕭姝忽然轉過身,拉起他的手輕輕晃蕩,破涕為笑道:“你個傻子,誰要和你離婚?”

見他不解,她解釋著:“過幾天我回北京後,就向組織申請調到這邊來,以後咱倆再也不分開了。”

傅致遠以為自己聽錯了,擰緊眉頭,顫著音問:“你...你要...調過來?”

蕭姝歪著小腦袋,點了點頭。

傅致遠激動地一把抱住她,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只好不停地把她往懷裏按,力氣大得她都快喘不過氣來。

“傅致遠,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她呼吸著他身上清冽的氣息,甜甜糯糯地問,帶著點兒嬌憨的鼻音。

“好。”傅致遠立刻應道,輕輕一吻,猶豫又猶豫,最後大著膽子,落在她烏黑的發上。

滴!主線任務完成度上升30%。

兩人感情升溫甜蜜地過了幾天後,傅致遠送蕭姝回北京。

“不用再送了,你快回去吧。”火車站臺邊,蕭姝朝他揮了揮手。

傅致遠穿著蕭姝新做的襖子,整個人精神奕奕。他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才慢慢轉身,沿著來時的路回去,心中滿是離別的傷懷。

迎面走來幾個同公社的中年婦女,正在嘀嘀咕咕。

“你們聽說了嗎?曾家那小子今早上死了。”

“啊?是虎子?咋回事兒?!”

“說是在鎮上衛生所治了幾天不行,一早想送到縣裏去治腿,結果起了霜,天兒又黑,騾子半路打滑,直接給他摔溝裏去了,聽說人當場就斷了氣。”

“嘖嘖,這就是報應,老天爺看著呢。看來這人啊,是做不得壞事。”

“我還沒說完呢,這虎子死了,虎子媽恨透了曉萍,直接給她裹了床破席子,就扔在屋後那個山頭,冬天山裏頭野獸多,肯定被啃得骨頭渣渣都不剩。”

...

傅致遠將衣領攏緊,面無表情地加快了步伐。

春節過後,冰雪消融,野地裏冒出了幾點鵝黃新綠。

蕭姝正在前往博陽的火車上,等探望完傅致遠的父親,她就直接北上,正式調到傅致遠所在的公社。

“姝姝,按照原劇情線,傅堯樘下周就會跌死在幹校的糞坑裏,你這次到博陽,務必阻止他死,這個任務如果能完成,主線任務完成度會上升20%。”小倉鼠搭著小爪子,一本正經地說。

蕭姝輕嗯了聲。

這次她從北京帶來的,不僅有穿的吃的,還有好幾個手電筒和急救的藥物。傅堯樘是晚上經過菜圃時,路上坑坑窪窪又沒半點光,他一不小心就跌進了糞坑,晚上風寒刺骨,一條命就這樣沒了。

一聲嘆息。

蕭姝到達博陽幹校時,天已經全黑了。安排完住宿,她正準備去見傅堯樘,外頭忽然亮起了火把,騷動隨即而至。

“大姐,外面這是怎麽了?”她拉住一個面善的中年女人,壓抑著心頭不安,低聲問對方。

大姐打量了她幾眼,咬耳說:“剛才從糞坑裏撈起來一個老頭兒,臉都青了,身上慘不忍睹,看著就讓人害怕。”

蕭姝心口一緊,急忙問道:“大姐,你知道那老頭兒姓什麽嗎?”

大姐手一拍,揚了揚眉,“嗨,同志,這你可算問對人了,那老頭兒姓傅,就住對面三區。”頓了下,神秘兮兮地靠近蕭姝,壓低了聲線,“聽說以前在北京還是個大領導呢。”

蕭姝腦子裏嗡的一聲炸開,她按捺住心底的萬千思緒,死死咬著唇,故作平靜地問:

“人還有氣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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