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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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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彬,這火車怎麽還沒來啊。”陳陽望著空蕩蕩的月臺,有些心浮氣躁。

他跟陳元彬已經來了三個小時了,從早上等到中午,還不見火車的影子。

陳元彬也是民兵團的,比陳陽先進去幾年,三十歲出頭,也是榆樹村的人。這次就他們倆來接人。

陳元彬站了起來,掏出一根皺巴巴的煙,擦亮火柴點燃,吸了幾口,又將煙摁滅,收了起來,看了一眼遠方說:“可能是火車晚點了吧,聽說火車經常晚點。”

他們縣火車站是個相當小的車站,就一個月臺,兩條軌道,車站旁邊就是荒蕪的農田。這個站,一天也只過兩趟火車。

陳元彬也沒坐過火車,只是來接過兩次人,聽人抱怨過。

陳陽擡頭看了一眼天:“不是說早上九點就到嗎?哎,這火車也太不準時了。”

再晚點下去,趕不上下午的那趟客車,今天他怕是不能陪妹妹吃飯了。要是往常也就算了,但今天可是福香的生日。

陳元彬找了塊相對幹凈的地方說:“坐吧,歇會兒,火車它不來,急也沒用。”

陳陽沒脾氣地坐在他旁邊,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直等得昏昏欲睡時,前方終於傳來了火車汽笛的聲音。

兩人精神之為之一振,蹭地站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

兩分鐘後,一輛綠色的火車緩緩從前方駛來,停在了月臺旁。

兩人翹首以盼。

陳陽問:“元彬,咱們要接的人是誰啊?”

陳元彬說:“叫岑衛東,應該是個退伍軍人吧。”跟他們武裝部能扯上關系的,一般都是退伍軍人,旁的人也輪不到他們武裝部來接。

不過這個人身份應該一般般,所以才會讓他們兩個普通的民兵過來接。

“那……咱們這也沒做個牌子啥的,萬一待會兒認不出來咋辦啊?”陳陽擔憂地說。

剛說完,火車們就開了,陸續有人出來。

陳元彬盯著看了幾秒,直接上前,邊走邊說:“不用,應該是那個穿軍綠色襯衣的年輕人。”

陳陽一看就明白陳元彬為何會這麽篤定了。因為這個站總共就下車七八個人,一個戴眼鏡拎著公文包幹部模樣的文質彬彬的男人,旁邊一對母女,跟著是一老一少,還有一個穿著白襯衣的時髦年輕人,這幾人一看就不是他們要接的。

只有最後那個穿著軍襯衣,板寸頭,身形高大結實,五官鋒利,拎著一個軍綠色行李包的男人比較像。

陳元彬上前,笑道:“你好,請問是岑衛東同志嗎?我們是前進公社武裝部的民兵,來接你的。”

“你們好,我是岑衛東。”男人伸出,跟兩人握手。

陳元彬有點緊張,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才伸過去:“你好,岑衛東同志,我是陳元彬,旁邊這個是陳陽。”

岑衛東跟陳元彬握過了手,又跟陳陽握手,態度平和誠懇:“辛苦你們了。”

他明明臉上帶笑,但不知為何,跟他的眼神一對上,陳陽就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像是被猛獸盯上了一樣。

“你好,為人民服務,不辛苦。”陳陽拘謹地伸出了手。

岑衛東點點頭,手輕輕碰觸了陳陽的指尖,遂即收回了手,笑道:“麻煩兩位帶路了。”

陳元彬說:“不麻煩,那個,岑同志,我們公社比較困難,沒有車,得坐汽車先到鎮上,然後從鎮上走回公社,汽車下午三點還有一趟。”

“不妨事,你們已經安排得很周到了。”岑衛東邊說邊低頭看了一眼手表,“現在才一點,時間來得及,我還沒吃飯,麻煩你們帶我去國營飯店。”

陳元彬有點尷尬,城裏吃飯都要糧票,還要花錢,公社並沒有給他們糧票,這下客人提出吃飯,咋整?不去,丟人,去吧,兜裏又沒錢。

岑衛東看出他的為難,不動聲色地又說了一句:“火車晚點,兩位同志久等了,還沒吃飯吧,待會兒別跟我客氣,多吃點。”

聞言,陳元彬松了口氣。岑衛東願意自己掏錢就好,至於請客啥的,還是算了。

不過客人來,要對方自己掏錢吃飯,到底不是啥有面子的事,陳元彬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陳陽看出他的不自在,主動上前打破了沈默:“岑同志,我幫你拿行李吧。”

說話的同時,他悄悄地打量岑衛東。不是說這個人受了傷嗎?他怎麽一點都沒看出來。

岑衛東回頭看了他一眼,笑著搖頭:“不用了,就幾件衣服,不重,我自己提就行。”

陳陽說話的目的只是為了化解尷尬,現在目的已達到,他也不強求。

三人直接去了國營飯店。

岑衛東進門就去窗口點菜:“同志,有肉的話來個紅燒肉,有魚的話再來一條魚,另外再來個蔬菜,你們看著安排,有什麽吃什麽吧,另外再來三碗米飯。”

這個點,國營飯店已經沒什麽人了。他的聲音不大,還是被陳元彬和陳陽聽到了,兩人都有些不自在,岑衛東是真的要請客啊,而且還點了兩個硬菜,這得花多少錢。

點完菜,付了錢,岑衛東回來對二人說:“我去趟廁所。”

“好。”陳元彬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點頭。

等他一走,陳元彬的臉就垮了下來:“陳陽,咱們真的要蹭飯啊。”

陳陽還沒說話,服務員忽然走了過來,手裏還端著湯:“這是咱們今天中午的海帶骨肉湯,送給你們嘗嘗。”

陳陽二人受寵若驚,誰不知道國營飯店的大廚、服務員眼睛長在頭頂啊,對來吃飯的幾乎都是一個面孔,愛吃不吃。今天竟然還主動送他們湯,莫非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不過這個疑問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服務員回去,高興地跟大廚說:“那個人出手很大方,給的都是全國糧票。”

全國糧票跟地方糧票不一樣,無論在全國哪個地方都能換到糧食,是出差、探親必備品。一般一斤全國糧票可以換一斤二三兩地方糧票。

也就是說,這頓飯,他們可以白拿幾兩糧票,也就難怪服務員這麽熱情了。

陳陽拍了拍陳元彬的手:“算了,吃吧,可能一頓飯對他來說不算什麽。他不是還要到咱們榆樹村嗎?回頭多照應對方就是。”

陳元彬也回過神來了,點頭:“還是你看得通透。”

他之所以不自在是因為,他是陳陽的前輩,這次接人的主導,三人中,他年紀又最大。男人嘛,多少好面子。

不過現在見岑衛東連全國糧票都拿得出來,他也沒啥想法了。

陳陽笑了笑:“我去供銷社一趟,福香期中考成績不錯,我想買點東西獎勵她。”

陳陽沒提生日的事,鄉下孩子的生日不重要,當天能有一碗面或是一個雞蛋吃就不錯了。特意買禮物,他們只會覺得浪費,不會過日子。

陳元彬知道陳陽最疼妹子,點頭:“行,要吃飯了,你早點回來。”

他不想一個人單獨面對岑衛東。那小夥子明明比他年輕,人愛笑也很和氣,但不知道為什麽,陳元彬就是有點怵對方。

“好。”陳陽起身出了國營飯店。

供銷社就在國營飯店斜對面,走幾十米就到了。

陳陽出了飯店,走到拐角處,冷不丁地瞧見說要去上廁所的岑衛東竟然站在那兒,踢著石子,眼神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附近的建築,臉上沒了一貫的和善笑意,顯得格外的鋒利和冷冽,一看就不好相處。

陳陽怔了怔,想要退回去,但對方已經看到了他。

“陳陽同志也是要上廁所?”岑衛東嘴角漾起笑,一瞬間軟化了他臉部的冷硬線條,似乎眨眼間又恢覆成了初見時那個和善好說話的年輕人。

陳陽……

“不是,我去供銷社買點東西。”陳陽指了指對面的供銷社。

岑衛東點頭:“那我先回去了,一會兒吃飯了,早點回來。”

雙方擦肩而過,陳陽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等人進了國營飯店,陳陽苦笑了一些,告誡自己,管他什麽來歷什麽身份,有幾副面孔,跟他有什麽關系!

收起覆雜的心情,他去對方的供銷社轉了一圈,因為手裏沒有票,最後陳陽只能高價買了二兩不要票的水果糖。

等回到國營飯店,菜已經端上桌了。陳元彬熱情地招呼:“陳陽,快來,就等你了。”

“好,來了。”陳陽坐到他旁邊。

色澤亮麗的紅燒肉、白嫩嫩的豆腐煮魚、素炒包菜,油汪汪的,再配上大米飯,讓人食指大動。就是剛才還不好意思的陳元彬,這會兒也已經拿起了筷子,咽了咽口水。

岑衛東先動的筷子,三人都沒說話,埋頭吃飯。

填飽肚子,出了國營飯店,又沒了話題,陳元彬覺得不大自在,沒話找話:“陳陽,你給你妹妹買了什麽?”

陳陽掏出水果糖給他看:“買了二兩水果糖,福香喜歡這個糖紙。”

岑衛東無意中掃到,水果糖外面包了一層塑料糖紙,顏色非常鮮艷,花花綠綠的,艷俗得很。

“挺漂亮的,多少錢啊?”陳元彬又問。

陳陽說:“五毛錢。”

“這麽貴!”陳元彬咂嘴,“這得要兩塊五一斤啊,比肉都還要貴,也就你舍得。”

肉才六毛多一斤呢。陳元彬本來想著要是便宜,也給女兒帶點回去的,可聽到這個價格,什麽想法也沒了。

都是認識的,彼此的情況也了解,陳陽知道,陳元彬前面三個都是小子,去年才生了個閨女,很是疼愛。他拿了兩顆糖,遞給陳元彬:“拿回去哄豆豆。”

這麽貴的糖,陳元彬哪好意思要,連忙搖頭:“不用了,你都沒幾個,給福香留著吧。”

陳陽把糖塞給了他:“又不是給你的,豆豆叫我一聲叔,我給兩顆糖咋啦。”

陳元彬這才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三人搭上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鎮上,等走回公社,已經五點了。武裝部的閆部長親自見了岑衛東,跟他聊了幾句,然後就招呼陳陽和陳元彬:“你們待會兒就要回去吧,順便將岑衛東同志帶過去,他要去房老爺子那兒。”

陳元彬家就跟房老爺子一個隊,近得很。

三人又馬不停蹄往榆樹村趕。

等走到四隊的時候,已經是黃昏,陳元彬的小女兒,一歲多,剛學會走路的豆豆立即搖搖擺擺地跑了過來,嬌聲嬌氣地喊道:“爸爸,爸爸……”

“誒,閨女,爸爸回來了,今天乖不乖?”陳元彬一把抱起了女兒,把她舉得老高。

豆豆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很乖。”

“好,那爸爸有獎勵。”陳元彬把女兒放下,拿出陳陽給的兩顆水果糖,遞給了她,“喜歡嗎?”

豆豆兩眼放光,小手緊緊攥住糖,捏著嘩嘩作響的糖紙,高興地說:“喜歡。”

“那謝謝陳陽叔叔,他給你的。”陳元彬指了指陳陽。

“謝謝叔叔。”豆豆頭也沒擡,低頭扯著糖紙玩得不亦樂乎。

看到這一幕,岑衛東恍然,原來陳陽的妹子還是個小豆丁啊,難怪他會花錢買那種華而不實的水果糖呢。兩塊五一斤,都能買大白兔奶糖了。

陳陽急切地想回去陪妹妹過生日,摸了摸豆豆的頭說:“岑衛東同志,房老爺子家就在前面,讓元彬領你去就行了,我就先回去了啊。”

“不放心福香是吧,趕緊回去,這裏有我,我帶岑衛東同志過去就行了。”陳元彬立即說道。民兵團裏誰不知道陳陽是妹控啊。

岑衛東也笑著說:“陳陽同志有事就先回去吧,陳元彬同志給我帶路就行了。”

“好,那我走了。”陳陽揮了揮手,轉身往三隊的方向走去,腳步急切。

岑衛東盯著他迫不及待的背影看了兩秒,狀似無意地說:“陳陽同志跟他妹妹感情很好。”

“那是,咱們全公社都找不出一個比陳陽更疼妹子的,不過福香那孩子……”陳元彬本來想說說陳陽兄妹倆以前過的苦日子,可豆豆突然摔倒了,哇哇地哭了起來。

他趕緊抱起豆豆,拍著她的背,哄著:“豆豆不哭啊,摔到哪兒了?爸爸給你呼呼。”

哄著孩子,他也忘了先前的事。

等豆豆停止了哭泣,他們已經到了房老爺子家。

陳元彬走過去敲了敲門:“老爺子,老爺子,有人來看你……”

很快,有個憨厚的中年人跑了出來:“元彬,是你啊,這位是?”

陳元彬指著岑衛東說:“這是岑衛東同志,他來找老爺子看病的。”

“這樣啊,那進來說。”中年人立即把他們領進了屋。

——

陳陽趕在太陽落山前終於到了家,遠遠的,他就看到陳福香托腮蹲在門口。

“怎麽蹲在這兒?腿不酸嗎?”他大步上前,拉起了陳福香。

陳福香笑著說:“我等哥哥啊。”

“走了,回家哥哥給你做好吃的。”陳陽捏了捏她的滑嫩的小臉,心裏感嘆,福香的皮膚好像更嫩了,軟綿綿的,捏著真舒服。

陳福香不高興地打開他的手:“哥哥不要捏我的臉啦,人家又不是小孩子。”

“好,哥哥下次不捏了。”陳陽很好說話。

陳福香撇了撇嘴:“你每次都這麽說。”但下次還是照犯無誤。

陳陽訕訕地摸了摸鼻子,轉移話題:“看,哥哥給你買了什麽。”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紅頭繩:“縣城的姑娘很多都紮這種頭繩,福香這麽白,紮紅頭繩肯定比她們更好看。”

陳福香拿著紅頭繩,也很喜歡,不過嘴上卻說:“哥哥你又亂花錢了。”

陳陽揉了揉她的頭:“今天是福香生日,不算亂花錢。哥哥還給你買了水果糖,來,拿著。”

他獻寶一般,把口袋裏的十幾顆糖果全掏了出來,五顏六色的。

陳福香果然很喜歡:“哇,好漂亮。”

“你喜歡就好,你先吃糖吧,哥哥去做飯。”陳陽彎腰洗手。

陳福香把糖和紅頭繩收了起來:“不用,飯已經做好了,我去盛飯,哥哥你去桌子邊等著。”

等陳陽洗幹凈手進屋,發現桌上確實做好了飯,土豆紅燒野雞,滿滿一大盆。

“你又上山了?”陳陽問。

陳福香指了指栗子:“是栗子今天一大早帶回來的啦。”

陳陽驚嘆:“哇,咱們栗子也知道要給福香過生日了啊,看來下次要給栗子也準備一份禮物。”

“吱吱……”栗子啃著烤土豆,叫了兩聲,似乎在應和陳陽的話。

兄妹倆拿起筷子,邊吃飯邊聊天,聊著聊著不可避免地說到岑衛東。

“哥哥,人你們接回了嗎?是去房爺爺家看病的嗎?”陳福香好奇地問。

陳陽點頭:“接到了,元彬把他送去房爺爺家了。”

村子裏難得來外人,陳福香偏著頭:“他得了什麽病啊?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什麽樣的人?陳陽還真說不清楚。剛見面那會兒,他覺得岑衛東是個俊朗、和氣、好相處的青年。可在國營飯店外那驚鴻一瞥,他又覺得這個人似乎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麽好相處。

不過,管他是什麽樣的人,反正人已經送到了,以後也跟他們沒關系。

陳陽不在意地說:“就那樣唄,兩只眼睛,兩只耳朵,兩個鼻孔,一個嘴巴,跟咱們長得一樣。至於他生了什麽病,我還真沒看出來。”

岑衛東走路說話看起來都很健康,行李一路都是他自己拎的,實在是不像個病號。

“哎呀,算了,不說他了,跟咱們沒什麽關系。”陳陽不想聊岑衛東,轉移了話題,“我今天不在家,福香你都做了些什麽?”

陳福香掰著指頭給他算:“上午去上學,下午他們搞活動,我聽哥哥的,沒參加,中午就回來了。做完作業,下午把咱們家地裏的草給拔了,挖了些土豆,哦,對了,哥哥,挖了土豆的地可以種菜了,咱們是種黃瓜、青椒、苦瓜還是豆角呢?”

“福香想吃什麽咱們就種什麽。”陳陽不挑食,什麽菜他都吃。

陳福香對了對手指,嘿嘿直笑:“真的嗎?那哥哥,我想種西瓜可以嗎?”

“西瓜?福香想種西瓜?”陳陽詫異。他們這邊主要產糧食,肚子都填不飽,誰有閑心種西瓜這種不擋飽又不能放的東西。

陳福香點頭:“對啊,我就想種兩株西瓜,咱們自己家吃。等夏天天熱的時候,咱們把西瓜放進井裏,晚上拿出來切開,又甜又涼爽,特別好吃。”

聽起來好像不錯,更何況這是妹妹的願望,陳陽沒有猶豫:“行,回頭我看看誰家種了西瓜,有多的就要兩株西瓜苗回來。”

“哥哥最好了,哥哥吃肉。”陳福香趕緊給他夾了一只雞腿。

陳陽把另一只雞腿夾到她碗裏:“給你種西瓜就是好哥哥,不給種就是壞哥哥,對吧?”

“哪有,哥哥肯定會給我種的啦。”陳福香昂起小臉,信心滿滿地說。

陳陽笑了:“你還真是吃定了我。”

他還真拒絕不了妹妹的這點小要求。

——

對比陳家的歡樂,房老爺子這裏的氣氛就有些沈悶了。

房老爺子詳細地給岑衛東檢查了一遍身體,緩緩坐下,臉上的褶子壓得更深了,兩道白眉往眉心緊蹙。

看他這神情,岑衛東就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大樂觀。

這樣的結果在他的預料中,畢竟軍醫院最好的醫生都拿他的傷沒有折。他之所以千裏迢迢來榆樹村,也不過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試試罷了。這樣的結果也談不上有多失望。

“老爺子,我的身體到底什麽情況,你但說無妨,我都能接受。”岑衛東平靜地說。

房老爺子抽回了按在岑衛東手腕上的手,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這個年輕人嘴上說著無所謂,但眼底的不甘太濃太明顯了,這種眼神,過去二三十年,他見過太多太多了。

長嘆了口氣,房老爺子實話實說:“你被炸彈波及,身上多處彈片,雖然絕大部分都取了出來,但對身體的軟組織和神經組織造成了極大的傷害,這些傷害很多是不可逆的。只要你不進行劇烈的運動,好好保養,傷勢會慢慢恢覆,以後也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對日常生活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

這個結果,岑衛東一點都不意外。以前給他檢查治療的醫生也這麽說。

可他不甘心,他十幾歲就入伍,現在才二十幾歲,就要脫下身上的綠軍裝,告別部隊,告別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志,他舍不得。

所以才會在聽說大丘縣有個處理彈傷很厲害的老醫生,立即趕了過來。但現在看來,這一趟恐怕又是白跑了。

“謝謝老爺子,今天很晚了,我恐怕要叨擾一晚上。”岑衛東平靜地說。

房老爺子瞥了他一記:“急什麽,很難,又不是完全沒希望。”

岑衛東臉上的平靜被打破,急切地看著房老爺子:“您,您說我的傷能治?”

房老爺子看著他:“希望不大,不過如果你不嫌浪費時間,我可以試試。但我不保證能把你的傷治好,你好好想想吧,能接受就留下,不能就回去。”

說出這番話,房老爺子也是很猶豫。因為他心裏也沒多少把握,這樣給病人希望,最後又讓病人失望,太讓人遭罪了,還不如一開始就別給人希望。

岑衛東卻笑了,不是面對陳元彬和陳陽時那種應付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不用想,老爺子,但凡有一線希望我都想試試。哪怕最後不行,我也不會怨你的。”

“那你做好治不好的心理準備。”房老爺子不客氣地說,“今晚就在我家擠一擠吧,我家人多,明天你自己找個地方住。”

他們家確實人多,一家老小加起來有11口人,住不開。

不過這不是主要原因。房老爺子之所以趕岑衛東去別人家住,是想讓他跟村子裏的人多接觸,看看農民有多苦,尤其是那些家裏沒有勞動力的孤兒寡母,一年忙到頭,分的糧食都不夠填肚子。現在這種青黃不接的日子,頓頓都是野菜,甚至還摻著米糠吃。

見多了別人的苦痛,他就不會沈湎於自己的傷勢裏了。如果治不好,他也許也能找到新的人生方向和目標,不至於走極端。

人這一輩子嘛,幸還是不幸,都是比較出來的。

岑衛東很痛快地答應了:“好的,今晚就叨擾了。”

岑衛東在房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吃過早飯就去找四隊的隊長,問他能不能幫忙安排個住處。

四隊隊長犯難了。

四隊有三十多戶,兩百來個人,大家的住房都很緊張,有三戶家裏倒是有空房子,但這三戶人家都不合適。因為一戶是個年輕寡婦帶著兩個孩子,岑衛東一個大小夥子住過去瓜田李下的,不合適,還有一戶家裏有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一門心思想嫁知青,要是看到岑衛東這個帥氣的小夥子,保不準鬧出什麽事來,也不妥。最後一戶是個二流子,家裏亂得像狗窩,都不知道幾年沒打掃了,地上堆了巴掌厚的一層垃圾,連塊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房子也破破爛爛的,自打他爹媽過世後就沒修過,一到夏天天上下大雨,他家裏就下小雨,這怎麽住人?

四隊隊長正頭痛,忽然看到陳向上背著竹簍拿著鐮刀過來。

他眼睛一亮,給陳向上招手:“向上,割豬草呢?”

陳向上年紀下,四奶奶舍不得他下地幹重活,隊裏就給他安排了割豬草的活兒,一天割夠隊裏六頭豬吃的豬草,給六個工分。

“明江叔,你叫我啥事?”陳向上背著背簍過去問道,眼睛還悄悄瞅了岑衛東幾眼。

四隊隊長笑著說:“你奶奶在家吧?我們過去找你奶奶說點事。”

“在家的。”陳向上點頭。

“那行。”四隊隊長招呼岑衛東,“走吧,我們去向上家看看。他們家就祖孫倆,房子是六年前,他爹媽還在世時才翻修過的,還挺結實的。”

岑衛東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好。”

祖孫兩個人,人口簡單,他住著也會少很多麻煩和煩心事。這個確實比先前那幾戶合適。

兩人來到陳向上家,四奶奶在院子裏育苗,看到他們立即站了起來:“明江,來來來,請坐,這個小夥子是?”

四隊隊長沒坐:“四嬸,你別客氣了,我站會兒就行。這個年輕人是來咱們村找房叔治病的,這兒有他的介紹信。”

四奶奶不認識字,瞅了一眼,點點頭,不明所以地看著四隊隊長,來治病的,不帶去老房家,跑到她這兒來幹什麽?

四隊隊長說:“是這樣的,岑同志要在房叔那裏治一段時間的病,所以要在咱們村找個住的地方。我們隊裏你知道的,實在是找不出合適的地方,剛才碰到向上割豬草,我就想到了你們家還有空房子。我想讓岑同志治病這段時間就住你們這兒,他的糧食他自己帶,你們是一起開火或者單獨開火都行,這個你們商量,你看行不行?”

四奶奶家人少,做飯快,就是分開煮飯,也要不了多少時間。

四奶奶人本來就心善,又看岑衛東這麽個大小夥子,過來一治病就是幾個月,估計病得不輕,很是同情,非常好說話:“只要小夥子不嫌棄,就在我們家住下吧,至於吃飯……要不還是分開吃吧。”

四奶奶想著自己家的糧食不夠,這段時間鍋裏都見不到幾粒米飯,全是土豆野菜的,哪好意思跟岑衛東搭飯。

“也行,岑同志,你看怎麽樣?”四隊隊長轉身問岑衛東。

岑衛東進院子就打量過了,四奶奶家雖然破舊了一些,但打掃得很幹凈,屋檐下的柴也堆放得整整齊齊的。老太太身上的衣服雖然打滿了補丁,但很整潔,看得出來,這家人比較愛衛生。

只這一點就讓岑衛東非常滿意。

“我沒意見,謝謝四奶奶!”岑衛東笑著說道。

看到這個年輕人笑得比陽光還燦爛,四奶奶心情也很好:“那小岑,你今天就搬過來吧。趁著有太陽,我把被子褥子曬了。”

“我來吧,你跟我說在哪裏。”岑衛東主動道,又扭頭對四隊隊長說,“隊長,今天麻煩你了,我在這兒把房間收拾一下。”

四隊隊長見雙方都很滿意,也很高興:“行,那你們忙,我走了。”

上午,岑衛東就留在了四奶奶家,將他要住的房間收拾了一遍,打掃幹凈衛生,被子被褥曬一曬,敞開門通通風透透氣。

一忙,一上午就過去了。

中午,在房老爺子家吃過飯,岑衛東就告訴他自己找到了地方住,下午就搬走。

聽說是四奶奶家,房老爺子頷首:“也好,他們家挺好的。”

四奶奶青年喪夫,一個人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娶上媳婦,結果才沒過幾年好日子,又遇上意外,老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饒是這樣,也沒打倒她,她帶著孫子相依為命,有空就繡鞋墊,還攢錢讓向上念了五年書。

跟四奶奶多接觸,對岑衛東沒壞處。

於是,等傍晚陳向上背著一簍柴和野菜回家時就瞧見院子裏站著個陌生的男人。

他立即退了一步,戒備地盯著他。

四奶奶瞅了,嗔了他一眼:“向上,叫人,這是岑衛東,你可以叫他大哥。他來房老爺子那裏治病,要在咱們家住一段時間。”

“哦,岑大哥。”陳向上死死捏著背簍的兩條繩子,吶吶地喊了一聲。

岑衛東點頭:“向上,這段時間要麻煩你們了。”

陳向上不說話。

四奶奶瞪了他一眼:“你這孩子,不是去割豬草嗎?怎麽又去撿柴了?”

“就是割完了豬草我看還有時間,就去山上轉了一圈,撿了點柴。”陳向上小聲解釋。

“那把背簍拿下來啊,一直背著不累啊。”四奶奶走過去,幫他取下背簍,放在地上,就要去抱上面的那些野菜,還對岑衛東說,“小岑,向上今天采的野菜很多,你也拿點去嘗嘗。”

陳向上一聽這話,立即抱起背簍跑進了竈房。

可把四奶奶給尷尬的。

“這孩子,不好意思,小岑。”四奶奶囧得很,“向上這孩子不懂事,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岑衛東瞥了一眼竈房的方向,笑得毫無芥蒂,還替陳向上說話:“沒有,向上這孩子很勤快,很懂事。他可能有其他原因吧,你別跟生他的氣。”

“小岑,你脾氣還真是好。”四奶奶感嘆道,臉上還是有些不自在,畢竟是自己主動說要送人野菜的,結果孫子拆臺,連點野菜都舍不得,說出去都丟人。

看出這一點,岑衛東主動找臺階給她下:“四奶奶,我有點不舒服,想進屋躺會兒,休息一下。”

“那你趕緊去歇著。”四奶奶連忙說。

岑衛東點點頭,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搖了搖頭。

四奶奶沒看出來,但他聞到了,背簍裏有血的味道,所以陳向上才會遮掩,不讓她碰野菜。

再聯系先前,那孩子說是上山撿柴了,背簍裏藏的是什麽,呼之欲出。

沒料到這半大的孩子還是打獵的好手。現在是春夏交替之際,山上草木繁盛,動物不缺吃的,很少下山,而且山裏草深葉綠,獵物很容易藏身,這個時節,要打到獵物可不容易。

本來他還打算跟這祖孫倆一起開火,補貼補貼他們,以報答他們的收留之情,但現在看來似乎沒這個必要。真一起吃飯,搞不好是他占對方的便宜,還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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