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正！”我輕聲怒喝：“你怎地變得如此蠻不講理？”

“我就是蠻不講理！”玄正眼圈一紅，“顏兒？你不要對我說如此絕情的話，我與你，錯過了那麽多次，你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我心中抽痛，如此清俊灑脫的玄正，如此桀驁不羈的玄正，他一直都是冷清淡然的，一直都是瀟灑自如的。曾幾何時，他變得如此卑微懦弱？曾幾何時，他會對我低聲下氣地哀求？曾幾何時，他也這般為情所困？

我與他之間有著太多太多的美好回憶，那樣清澈單純，幹凈得毫無一絲雜質。

可是，為何？為何他會變成這樣？他一直是最寵溺我的，一直對我有求必應，為何他們要告訴我這些？為何要讓我進退兩難？

我幾乎就要妥協，幾乎就要陷入玄正悲傷的目光中難以自拔，但我依然聽見自己哽咽的說：“不好！玄正，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我不能給你機會。”

我聽見玄正在我耳邊喊：“為什麽？顏兒？你為什麽對我如此殘忍？為什麽？二哥曾經那樣背叛你，你都能原諒他，重新給了他機會，為何，你就不願給我一次機會？”

我無聲地張了張嘴，只在心裏說：“因為你錯過了，因為我愛玄華，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歲月如梭，時光流水般消逝。

我被幽禁在威武侯府，門前屋後均有黑甲軍把守，玄正不許我踏出內室一步。

怕我寂寞，玄正索性以操辦婚事為由稟明永和帝，免了每日的早朝，整日裏在房中陪著我，就連夜間，他也在我的床邊置了張軟榻，與我同室而眠。

我與玄正不是第一次如此不分晝夜親密無間地相處，那時候，我心中滿滿的都是快樂，只要有玄正陪著我，便再也感受不到孤單。即便當初玄華負我，讓我隨玄正入住三皇子府，因著有了玄正的陪伴，我也沒有感覺到孤單。

可是現在，我覺得孤單，無比孤單。

玄正就在身邊，與我形影不離，日夜陪伴著我，但我的心卻空蕩蕩的。

玄正和以前一樣，想著法子逗我開心，請來長安城中最好的廚子做我喜歡吃的菜式，還專門請旨從太醫院內挑了名醫術精湛的太醫為我安胎，我卻再也沒有笑過。

我消瘦得很快，只過了十幾日，便瘦得脫了形，只剩一雙空靈的大眼睛，玄正的一只手幾乎就能覆住我的臉孔。

我快速瘦下去，我腹中的胎兒卻沒有受到多少影響，他十分健康，太醫每日來給我把脈，都說胎兒生命力頑強，生下來勢必是個小世子。

玄正似乎忘記了這個孩子是玄華的，只當我腹中是他的親生骨肉，體貼周到得讓我每每淚流不止。

便是在他這般精心的照料下，我還是病倒了。因為從我們返回長安城至今，已過了一個多月，玄華卻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

我不知道玄華的情形，玄正不告訴我，我也無法從他人口中得知。但我知道玄華過得不好，一定很不好，或許他被什麽事情絆住，或許他身不由己，或許他行動受限，總之，我相信玄華不會負我，所以我等著他，日日夜夜地等他來看我，來看看我們的孩子。

沒有玄華的日子我度日如年，沒有玄華在身邊我豈能快樂？即便玄正再煞費心機地苦心經營，也難排解我心頭的憂思。

我想念玄華，想念他的音容笑貌，想念他的一言一行。我經常會夢到我們同在寒城並肩作戰的情形，夢到我與他從陵城城門上飄然落下時的默契，夢到我們在寒城大營中度過的那些日日夜夜，也夢到我與他爭吵後惱羞成怒不理他他從身後環住我喚我小野貓。

這種時候，我便會覺得異常幸福，分不清自己是在睡夢中還是醒著，只覺得幻想中的玄華離我越來越近，陪伴我的時間越來越長。

我知道自己病了，病得很重，病入膏肓。我知道這種病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相思病。

我相思玄華已久，之所以會在這短短十幾日便相思成疾，是因為我有著不可告人的苦衷，那成為壓垮我最後的一根稻草。

玄正看著我的目光中充滿了憐惜和心疼，他總是抱我在懷，輕聲在我耳邊說：“顏兒？顏兒？為什麽你現在什麽心事都不告訴我？為什麽我們要變成這樣？”

我也想問為什麽，我和玄正情同手足，為生命知己，我多想將自己背負的所有壓力統統砸給他？可是，我不能，因為我和他都長大了，因為他是玄正，他不是玄華。

那日我對安青王說出那番話之後，安青王便再也沒有來看過我，玄正告訴我，安青王回去後便病倒了。這一次，安青王病得比多年前那次還要重，像是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刻，但那雙渾濁的眼始終不肯閉上。

我知道他是在等我，等我去認下他這個親爹爹，等著我對他說我願意原諒他，等著我親口告訴他，我不恨他。

我確實不恨他，只是我不能，不能認他這個爹爹。

我沒有拆穿安青王，也沒有對玄正吐露只言片語，我不想讓安青王得到救贖，不想讓他安安心心地離去，亦不想再次將玄正拖入我的傷痛和陰暗中。但我的心如明鏡兒一般，將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世上人心何其險惡？即便當年得知安青王與玄華串通一氣出賣我，我也不曾對安青王死心，在內心深處，他始終是疼我愛我的那個爹爹，是那個威震四方的大將軍大元帥。

我那樣崇拜他，那樣將他視若神祗，那樣仰視他，那樣信賴他。我不願面對他的殘忍陰險，不願面對他的罪惡。

二月初二那日安青王在敘述我娘親的經歷和我的身世時洩露了一個秘密，一個眾人都忽視了的秘密，一個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卻是足以使安青王致命的秘密。

我在那一刻終於有了原主幼時的完整記憶。

十三年前，原主親爹爹親口對原主說：“顏兒！咱們贏了，這場戰爭結束了，元帥帶領我們打退了敵軍的入侵，將敵軍趕出了沙漠以北五百裏，我們再也不用顛沛流離，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沒錯，他說的是戰爭結束了，安青王已經將敵軍趕出了沙漠以北五百裏。所以當時我們是準備班師回朝的，爹爹抱我上馬是打算凱旋而歸，並非逃命。

然而，那日安青王卻告訴我說當日我們得勝準備回營，不料敵軍卻有一股殘留勢力突然來襲，侍衛爹爹匆忙中抱原主上馬掉頭迎戰敵軍，所以才會身中跗骨箭，所以原主才會變成戰地遺孤。

他的謊言說得那般流暢，那般入情入理，那般正大光明，若不是我洞悉了那個秘密，我定會受他蒙蔽，定會對他所說深信不疑。

只可惜，在原主的記憶中，那枚跗骨箭是從背後射入侍衛爹爹胸膛的。正面迎敵的侍衛爹爹怎麽可能會被身後飛來的跗骨箭射中？因此，那支跗骨箭是有預謀的，是一早便設計好了的，那不是敵人射出來的，那是自己人射出來的。

那支跗骨箭是為侍衛爹爹精心準備的，何其歹毒，何其殘忍，何其陰險。

是的，那枚跗骨箭是安青王射出的，在他老淚縱橫地向我懺悔時，在祥叔用那種覆雜又心虛的目光看著我時，我終於知道了答案。

我視若神明，親手從奈何橋上拉回來的爹爹安青王，是原主的殺父仇人，卻也是原主的親生父親。

我不恨他，卻也不想去看他，縱然我知道自己是他眼下唯一的一劑良藥。他當年負過原主娘親，殺了侍衛爹爹，他出賣我算計過我，可是，這一次，為了保我性命無虞，他力排眾議地認下了我，他將自己年少時的荒唐與殘忍，自私與懦弱，將他不敢輕易示人的那一面全都坦誠在了我面前。

我有時會懷疑安青王的動機，他是那樣謹慎的一個人，怎麽可能露出這樣明顯的破綻？在戰場上的我已經是五歲的大孩子了，不是嗷嗷待哺的嬰孩，怎麽可能對他如此明顯的破綻毫不懷疑？他不是老糊塗，亦不是傷心之下的沖動。或許，他根本就不是無心的，他是故意的，在他即將油盡燈枯之時，他想求得心靈的寧靜，想要為自己贖罪。

我不恨他，但是我無法原諒他，無法原諒這樣一個自私冷酷的人。

倘若玄華在我身邊，我一定會將心中的苦楚全部告訴他，他會幫我，會勸解我，會替我想辦法，給我出主意，玄華會將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好，不讓我如此憂心忡忡。

可是玄華，他沒有來。因此，我愈發想念他。

白日，我看著沖我強顏歡笑的玄正，迷蒙中似乎看見的是玄華的臉。夜裏，睡夢中，我撫摸著微微隆起的腹部，一遍遍，一聲聲呼喚玄華。可是他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始終沒有來。

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我靠在玄正溫暖寬大的懷抱裏。舉手撫上的面頰，我看見的是玄正憂傷擔心的雙眸。

沒有玄華，始終沒有玄華。

我的病越來越重了，太醫說，這般下去，我腹中健康的孩兒會胎死腹中。

死便死了吧，沒有玄華，我活著還有何意義？我都要死了，獨獨留著這孩兒一人在世上，他又當如何生存？我甚至刻意忽視他的存在，甚至從來都不去關心這個不被看好的小生命。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既然不能帶給他幸福和快樂，那麽，我寧可不將他帶來這個人世。

玄正急紅了眼，強迫我進食未果，便讓太醫配置些利於養胎的流質藥膳，每日裏以口給我哺食。

我並不拒絕，早在多年前，我身陷艾月軒中毒之時，玄正為了給我解毒，便以口給我哺過藥。如今，我知他焦心於我，這般情深意重，我豈忍心拒絕？

我極其聽話地將他哺至我口中的藥膳盡數咽下，盡可能地讓腹中的胎兒汲取更多的營養。

然而，每每吃下去的藥膳要不了多久又會吐出來，玄正這樣一個錚錚鐵骨的血性男兒，竟第一次抱著我失聲痛哭。

我們在一起經歷了那麽多風雨，他曾協助李玄風害死了最最疼愛他的父皇軒轅帝，背負著如此沈重的心結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此時，他竟哭得像個孩子。

我知道，玄正怕我死去，怕我帶著腹中的胎兒死去。

看著如此傷心絕望的玄正，我的心刀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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