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正啊？這一世我註定了要負你，你何苦如此對我？你這般寵著我疼著我愛著我，可知我會舍不得你，我會眷戀你？

玄正啊？我不能相信你愛我，你莫要騙我，我知道你想救我，知道你不願眼睜睜地看著我和玄華受死。可是，你不該選擇這樣蠢笨的辦法來糊弄我，不該將我和你之間最後那點溫情全都澆滅。

玄正？你可知你的示愛讓我左右為難生不如死，你可知我是多麽心疼你麽？

玄正曾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好死不如賴活著，我不想忤逆他的意願，我也想好好活著，兌現我答應過小紅的承諾，好好地將我和玄華的孩兒撫養長大。讓他成為頂天立地之人，不要像玄華那般在遭受了無盡的摧殘和折磨後，才看懂自己的真心。

可是，我的身體與我的心卻生生分離了，我控制不了。我的心想要堅強的活下去，我的身體卻在沒有玄華的日子裏日漸枯萎，如同離開了冰雪的臘梅，早春一到便會灰飛煙滅。

我知道玄華不是不想來看我，玄正如此疼愛我，尚將我幽禁於府中，更何況是遭到眾人非議彈劾的玄華。李玄風會怎樣待他？他定然被李玄風禁足了，甚至有可能已經身陷大獄。

即便玄正對他絕口不提，我也知道玄華一定是沒有辦法來看我，所以才遲遲不現身。

我咬著牙，如同安青王一樣不咽下這最後一口氣，我在等待，等待玄華來看我，等待他告訴我我依然是他唯一的妻。

我知道，我一定能等到他，他一定會來的。

三月十五，我與玄正大婚的日子，我卻奄奄一息。

玄正無奈，只得請旨，欲將我的合婚庚帖從安青王府請回，不拜天地，不擺宴席地將我迎娶進門。

然而，永和帝卻以安青王重病在身我亦重病在身皇室婚禮不易敷衍了事為由駁回了玄正的請求。只宣稱婚禮暫時延遲，待我身體康覆之後再舉行。

玄正怕夜長夢多，愁眉不展，但見我半生不死，又不敢將實情告訴我，只得自己一個人在心裏苦熬著，每日裏卻還要對我強顏歡笑。

我在病中奄奄一息，玄正的情形看上去卻並不比我好，整個人不但瘦了一大圈，連以往清澈堅定的眼眸中都透著股子死氣，二十二歲的他，短短數日鬢邊卻染上了霜花，叫人看了心疼不已。

我白日裏昏睡不醒，夜裏卻每每睡不著，游魂一般只睜著失神的眼睛遙望窗外夜空中的明月。

初一、十五皆是月圓之日，以往在寒城，每逢初一、十五玄華都會和我小聚，說是月圓人團圓，事事皆美滿。雖然我與他日日廝守，但遇到初一、十五還是會心緒激動，柔情百轉。

今夜已是四月初一，天上的月兒缺了圓，圓了又缺，我和玄華卻從正月十五那日返回長安後再也沒有相聚過。

目光漸漸渙散，我只覺最後那口氣即將消失，魂魄幾欲脫離身體。我知道自己就要去了，自己再也等不到玄華來了。

艱難地呢喃出一句“玄華？你究竟在哪裏”，我便昏迷過去。

隱約看見了奈何橋，望見橋下滾滾而逝的忘川水。

我一步步往前走，邁上了奈何橋。

忽然間，我的手卻被人緊緊握住，硬生生地將我扯下來。那奈何橋與忘川水便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呵！我笑起來，“玄正？你莫要再拉我了，我累了，我和孩兒先行一步，一同在奈何橋下等玄華。你莫要跟來，因為你不是我的夫君，亦不是我孩兒的爹爹。但，你得幫我告訴玄華，我和孩兒都不會喝那忘川水……”

“顏兒？顏兒？我苦命的顏兒？你睜眼看看我，我來了！”

耳邊傳來熟悉的呼喚，如此遙遠，卻如此清晰真實。

“玄華？”我猛地睜開眼睛，正迎上玄華布滿血絲的雙眸。

仿若突然註入了生的力量，我沖他粲然一笑，“是做夢嗎？玄華？我看見你了？你怎地如此憔悴？玄正的兩鬢才染了霜，你怎地兩鬢全白了？哦！連胡須都長出來了，你是最愛幹凈之人，怎地將自己搞得如此邋遢狼狽？三姐？她沒有將你照顧好嗎？”

我的手擡起來，想撫上他消瘦的面頰，卻軟軟地垂下。玄華似看出了我的心意，大手握住我的手拉至面上按住，我的手登時被他面上的胡茬紮痛了。

我終於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淚水毫無征兆地落下來，“玄華？你來了？你終於來了！”

“我來了！”他一把將我抱起攬入懷中，像是怕將我折斷了，抱得小心翼翼，卻緊緊地不願松開，“對不起顏兒，是我不好，我不該不聽你的一意孤行，不該如此固執迂腐。在寒城的時候，我就應該聽從你的建議帶著你離開，管他什麽身份地位，管他什麽浪跡天涯，只要我認你是我唯一的妻，而你亦知我是你的夫君便好，只要我們夫妻再也不分開便好。旁人認不認可，喜不喜歡又有何妨？都是我不好，誤了你也害了你！”

“你想通了？”我靠在玄華懷裏，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梅花香味兒，咯咯笑起來，“不晚哦！如今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你還是可以帶我離開的。咱們找一個依山傍水的人間仙境，只有我和你，還有我們的孩兒，誰也不能來打擾我們。”

他的身上還有股淡淡的黴味兒，夾雜著些許汗酸味，像是許久都不曾換洗過，我卻覺得這是我聞過最好聞的味道，讓我既安心又癡迷。

玄華的目光亮起來，顫抖著將手輕輕撫在我的腹部，“顏兒？我聽三弟說你不吃不喝憂思成疾，連我們的孩兒都打算舍棄，難道你忘了自己答應過我什麽嗎？”

我怔怔地望著他，“是玄正讓你來的？”

他並未否認，只是嘆了口氣道：“三弟想盡一切辦法讓我與你相見，倘若今夜我不來，你是不是真的打算棄我而去？你可知這孩兒我想了多久，愛了多久嗎？你怎地如此殘忍？如此背信棄義？”

“我……”我突然啞口無言，是啊！我尚未見到玄華，怎可輕易放棄生命？怎可就這般便要棄腹中的孩兒不顧？甚至詛咒他與我一同香消玉殞？

抱緊他，愧疚的淚水無聲落下，“對不起玄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再也見不到你，怕自此以後我和你再也無緣做夫妻，怕孩兒生下來便沒有爹爹……”

“所以你便不要這個孩兒了是嗎？”玄華的目光犀利，皆是責備之意，“你便如此狠心嗎？做不了我的妻子，便連我的孩兒也要一並殺死？”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搖晃著他的手臂苦苦哀求，“玄華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想要殺死我們的孩兒，我不是存心的。我愛他，可是我更愛你。我不能沒有你，孩兒也不能沒有爹爹啊！”

玄華終於抱緊我，眼角滑下兩滴渾濁的淚珠，“傻顏兒！你必須得答應我，以後無論遇到什麽，你都得好好活著，必須將我們的孩兒撫養長大，如若是個和你一般冰雪聰明的女孩兒，你要讓她像你一樣，生活得快樂又自信，如若是個男孩兒，你要讓他如同三弟那般，做一個堂堂正正有擔當的人，你答應我。”

我仰頭看他，口齒不清地哭喊道：“我答應你，我什麽都答應你，我會好好活著，好好將咱們的孩子撫養成人，再也不尋死覓活，再也不輕言放棄。”

“哪怕你我有朝一日陰陽兩隔？”

我幾乎不假思索地脫口順著他的話語道：“哪怕，哪怕我與你陰陽兩隔！”

玄華長嘆一聲，終於顫抖著吻下來。

貪戀地含著他的唇，我不住地點頭，自己都不知到底想讓他相信什麽，只知道在這一刻，我會答應他所有的要求，答應他所有的心願，只要他能多一刻陪著我。

我讓玄華在我身邊躺下來，如同我們在寒城定南侯府時那樣相對而擁。

四目相視，道不盡的相思，訴不盡的癡迷。

玄華在我耳邊輕聲吟道：“其形也，遠而觀之，耀如朝霞，近而察之，聖如新荷。皎潔兮若輕雲之蔽月，清靈兮若朝霞之羞花。颯爽兮若錚風之落雁，輕柔兮若清水之沈魚。華容阿挪，使之忘餐，膚如凝脂，雲髻豐逸。”

我接著吟道：“蛾眉星目，皓齒朱唇，素頜秀頸，肩細如削。蠻腰若柳，玉臀月勾，掌持蔥根，足踩金蓮。羅衣飄然，紅袖舞蝶，繡鞋輕點，淩波微步。迎風而立，幽香十裏，欣然一笑，萬花失色。”

我與玄華之愛從這首《相思賦》開始，當年，我恨玄華無情無義，視這首《相思賦》如同毒蛇猛獸，強迫自己遺忘，多年來從來都不吟誦。我以為自己真的已經遺忘了，今日，不知不覺中念出來，方才覺，它早已深入我心，竟是無法忘懷了。

我唇角輕挑，低聲道：“生死相隨！”

玄華迅速接口：“不離不棄！”

“呵呵！”我輕笑，“玄華？你再也賴不掉了，生死相隨不離不棄早已刻在你的心上了。”

他低聲笑起來，摟緊我道：“本也沒有打算賴賬！”

一整夜，我與玄華同室而眠，相依相擁，但我沒有問他那日在玄武門我們分離之後遇到了什麽，他亦沒有問過我。

我與他心照不宣地對此事絕口不提，仿佛生死相隨不離不棄的誓言真的已經超脫了生命的限制，存在於永生永世。

我沒有問玄華是不是要和三姐貌合神離地度過餘生，沒有問他可曾請旨休妻，他也沒有問我是不是身體康覆之後便要安安心心地做威武侯妃，沒有問我可會讓孩子在生下來之後與他相認。

我和他都不願揭開事實的真相，不願去面對彼此憔悴的背後所經歷的滄桑，只想把這短暫的相逢重聚緊緊握在手心裏。

雖然我和他都明白，從今以後，夫妻團圓只能在夢境中出現。但我們依然無怨無悔，至少我和他都還活著，我們的孩兒正在悄悄成長，那是我與他生命的延續，我相信，即便我和玄華再也不相見，我們的心也在一起。

我以為我不會睡著，以為我只要睜著眼睛看著玄華他就不會消失。可我還是在他的溫言細語中睡著了，而且睡得無比香甜。

第二日醒來時，玄華已經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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