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渾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但我依然強撐著爬起來。穿好衣裳，將散亂的長發綰起。我在他的唇上吻了吻，含著淚拎起包袱離開了。

天快亮了，我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回味方才的抵死纏綿，亦沒有時間去埋葬我和玄華的愛情，我能做的，只是離開，在玄華醒來之前離開。徹底逃離他的世界，徹底逃離這樣的混亂，讓他找不到我，永遠。

我給玄華服用的是麻沸散，是用曼陀羅花、生草烏、全當歸、香白芷、川芎和南星混合制成的麻醉藥物，這是我和冰芷在茅草屋裏居住這十日來最大的收益。

麻沸散，早在東漢時期，神醫華佗便配置出了它，只是後世醫書上卻從無記載，我亦是從無聽聞過。

然，萬事只怕有心人。我不知曉並不代表其他人也不知曉。

偏偏冰芷就是個在醫術上極其有心之人，她替人治病膽大心細，不拘一格，獨創的金針療法在長安城都屬奇跡。

我初次見冰芷時，她便因要在張勳兒子的頭上動刀剜除膿瘡被視為妖孽。那日，我親眼見他給張公子服用一種藥丸，讓張公子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幫他切除了毒瘡。冰芷雖從未告訴過我那是什麽，但我在之後查看醫書時，漸漸明白那是一種麻醉藥，足以讓病人在服用後昏睡不醒任人宰割。

住在茅屋內的這些日子，冰芷告訴我，因長安城不利於曼陀羅生長，是以，當初她所使用的麻沸散皆是以前在西蜀國煉制而成的。我們誰也不曾想到竟會在這片密林中尋找到曼陀羅，雖然數量稀少，但卻正是開花的季節，正巧可以入藥。

冰芷將麻沸散的制作秘方細細說於我聽，我們在密林中找到生草烏、金當歸和香白芷。冰芷身上又帶著少量川芎和南星，這便有了今日我迷倒玄華的麻沸散。

我知道玄華的想法，亦感動於他的執著。然而，他的愛會束縛我的手腳，捆綁住我的自由，他陰霾的欲望會讓我生不如死，我做不到坦然接受。

我是個自私的人，只看眼前，顧不上將來。人生短短數十載，當初三姐與他亦是情投意合伉儷情深，然而，今日，卻會反目。我不想，亦不願步三姐的後塵。

這世上的事原是毫無定數的，而人心，更是世間最難測，也最難掌握的東西。我不願為玄華放棄我的自由，他亦不願為我孤註一擲地放棄皇權和欲望。我和他，終究有緣無分，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以我的體力和能力，既然被玄華找到了，豈有再逃脫的可能？瘋了的不止是軒轅帝和三姐，瘋了的人還有他。倘若我一味拒絕，他會把我幽禁起來的。與其等到反目為仇的那一日，我寧可選擇記住美好。

我不再恨玄華，我愛他。逃避過，怨恨過，甚至試圖讓玄正取代他。但我依然愛著他，我忘不了他，忘不了那些日子我與他患難與共，忘不了他給了我最美好的感情和愛戀，忘不了他讓我遭受的屈辱，亦忘不了他為此付出的代價。

如今，我能坦然地告訴他，我可以帶著對他的愛離開了。不刻意去逃避，也不刻意去忘記，愛著他，讓自己快快樂樂地活著。

天已泛白，用草汁和泥土在臉上塗抹幾把，將白皙的面容修飾得蠟黃骯臟，這才不敢繼續耽擱，急急忙忙走出密林，趕往距離最近的村子。

本想去驛館看看，又怕幫不上忙反而拖累玄正。

想來有玄正和杜若斌護著，冰芷不會有太大危險。即便火舞拼死要將冰芷置於死地，怕也沒那麽容易得逞。

終於趕在太陽升起前找到了一個距離長安城十幾裏的小村子，看見一個早起拾荒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我忙迎了上去。

用我平生最可憐的乞討模樣望向老婆婆，我哽咽道：“婆婆！我與父親一起回鄉投奔親戚，不想昨夜走散了，婆婆可否賞我一碗飯吃？”

我的眼淚眨巴眨巴，便有大顆的淚珠兒滾落。

老婆婆擡眼看看我，見我滿臉菜色，哭得梨花帶雨狼狽不堪，連走路都有些困難，不由嘆道：“可憐見的，都是打仗打的，到處兵荒馬亂，流寇作亂，連這長安城附近也不太平啊！”說完，便主動上來扶了我往村子裏走。

我聽她聲音裏都是同情，又主動扶我，便知她猜出我昨晚…。到底年齡大見多識廣，我只說自己昨夜與父親走散，卻還是讓老婆婆瞧出了端倪。

我面上的羞愧看在老婆婆眼睛裏更像是委屈，她的同情心也更加泛濫。像是怕我想起傷心事兒，她便主動和我攀談起來，將村子的情況細細說與我聽。

這裏完全是個不起眼的小村子，叫牛家村，全村僅有百餘口人。雖距離長安城不遠，但卻民風淳樸，村子裏的人對外界的事務均無興趣，只安於勞作，默默守護著祖宗留下的田地討生活。因此，百年來牛家村雖不興旺，但也安穩無虞，竟得以保留下來。

老婆婆無兒無女，家裏一貧如洗，對我甚是熱情。許是看出我不會做粗活，是深養在閨閣中的千金小姐，給我做好飯見我吃完，她才出門去繼續拾荒，只留我在家裏休息。

我心中感激老婆婆的善解人意，便將包袱中的一支金鐲子悄悄藏於老婆婆的枕頭下。

昨夜的疲憊陣陣襲來，我終於沈沈睡去。

正熟睡，卻被人喚醒，睜眼看見老婆婆站在床頭焦急地搖晃我，“姑娘？你快走吧！聽說今早長安城的驛館出事了，皇上賜給西蜀國國君和親的公主丟了，皇上和西蜀國國君大怒，眼下正派兵沿途搜查。我孤老婆子一個人倒不怕，但你一個姑娘家，長得眉清目秀，若是再被那些人發現，恐怕還會惹來災禍……”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聽見外面傳來馬蹄聲，接著，便是叫喊聲哭泣聲雞鳴狗叫，整個村子頃刻間亂成一片。

來得好快？難道玄華這麽快就醒了？

再想，不對，老婆婆說和親公主丟了，倘若丟的是四公主，那便是玄正帶著逃離了，杜若斌不但不會發怒，還應該高興才對，怎地杜若斌和軒轅帝同時加派人手搜捕？

能讓杜若斌在後唐狂怒，不顧一切地搜查，丟的人必是冰芷。

冰芷丟了？那玄正呢？我突然不敢再想下去，昨夜，火舞眸子裏的兇狠歹毒從頭腦裏閃過，是她，冰芷落入她手中了。

老婆婆已顧不上其他，話都未及說完便沖向門口準備關門。門閂尚未合住，卻見一把寒光閃閃的大刀兜頭劈砍下來。

我驚呼一聲“婆婆小心”，人剛從床上撲至地下，那大刀已劈在了老婆婆的身上，老婆婆的身體頓時被劈成兩截。

溫熱的鮮血噴濺在我臉上，刺鼻的腥澀，灼得整張臉火辣辣的痛。

“畜生！畜生！”我咬牙切齒，瞪圓眼睛死死盯著老婆婆停止抽搐的屍體。

直到握著大刀的人沖進來再次對著我劈頭砍下來，我才狂怒驚恐地尖叫著向他撲過去……

醒來時我躺在一人綿軟的懷裏，看見燭光下她關切的眼眸我楞住了。急忙用手去揉眼睛，心道一定是自己看錯了，怎麽可能是冰芷？

她卻將我的手扯下來，抱緊我哽咽道：“顏兒？你沒事吧？”

我的腦子裏亂成一鍋漿糊，只怔怔地看著她問：“冰芷？我們都死了麽？怎麽可能見到你？我是不是死了？難道這裏是閻羅殿嗎？”

她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顏兒？我們沒死，都沒死。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玄正，都是因為我……”

“玄正？”猛地坐起來，捏住她的手腕，我問：“玄正呢？他在哪裏？”

冰芷拼命搖頭，被我搖晃得發髻都散了，才哭訴道：“我不知道，昨晚，我們尚未趕到驛館便被火舞的人發現了，他們一路追殺，玄正無奈只得帶著我又離開了長安城，火舞卻緊追不舍，死死相逼。後來，我和玄正逃到山上，為了救我，玄正，玄正他從懸崖上摔下去了！”

懸崖？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冰芷趕緊扶住我。

又是懸崖，還是我和玄華曾經摔下去的懸崖麽？

那樣高的懸崖，玄華當日帶著我之所以沒摔死，是因為他有著絕世武功，可是，他卻仍被摔得筋骨皆斷，若不是我們機緣巧合地發現了黑色藥石的秘密，只怕玄華早已不在人世了。

為著我和玄華的秘密，我從未向玄正提及過在谷底和玄華相處的細節，他自然也不知道黑色藥石的秘密。更何況山那麽大，玄正跌落的懸崖又豈會和我們跌落的是同一個？縱使玄正僥幸沒被摔死，在崖底無人照料，只怕最終仍難逃脫一死。

玄正就算是大羅神仙轉世，此時，沒有人在身邊照顧他，他豈能活？

火舞似乎十分鐘情於將人逼上懸崖。這個心如蛇蠍的女子，竟是害死了玄正嗎？

念及此，我便要爬起來。

“顏兒？你身上有傷，再休息一會兒吧？”

“如何還能休息？”我焦急道：“我要去找玄正，即便他已經摔下懸崖我也要去崖底找他。沒有我在身邊，他如何能活下去？”

“別費力氣了顏兒，我們已經離開後唐了！”

“你說什麽？”我看著她，像是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我們現在在海上，火舞要帶我們回西蜀國！”

在海上？不但遠離長安城，也遠離了後唐？

我瞪著冰芷，理智漸漸回到腦海裏，問：“杜若斌呢？你的杜郎呢？他如何就能允許你被火舞劫走？”

冰芷搖搖頭，“我不知道，阿斌他？我還沒有見到他！我和玄正根本就沒有到驛館。”

怎麽會？根本不是到沒到驛館的問題，昨夜倘若冰芷並未安全抵達驛館，杜若斌豈會不找？

我明明記得老婆婆說軒轅帝和西蜀國國君大怒，派兵四處搜查丟失的和親公主。難道，這竟是火舞的人故意放出來的謠傳？

倒抽一口涼氣，我問：“我們這是在哪裏？火舞想要帶我們去哪裏？回你們西蜀國？”

“你知道？”冰芷吃驚地看著我，“我還以為你驚嚇過度……”

沒等她說完，我便站起身往門口走。

冰芷站起來拉住我，“沒用的，船上沒有窗子，門從外面反鎖了，且外面有人把守。我們被關押在船艙的最底層，即便將船鑿個窟窿，我們也會被水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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