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要告訴我了嗎？這些天，我一直在等著他主動告訴我。我知道，玄正心裏有事，他有顧慮，他既不願說，我便不去問，只等他哪日想通了自己告訴我。

我不能為他做什麽，只能當一名最好的聽眾，分擔他的冷清和寂寞。

他的視線再次投向窗外，我看見外面是一睹青灰色的墻。

玄正淒涼的聲音便漸漸地傳進我的耳朵裏：“軒轅帝七年初秋，母妃在戀橘宮生下玄聰和我，玄聰是兄長，他遭此劫難原是替我受過。當日母妃臨盆，誰也不知竟是雙生子，雙生子如若是龍鳳胎，會被視為大吉大利，若是兩個一模一樣的，無論男女，均會被視為妖孽。

當日母妃生下玄聰之後，父皇狂喜之下闖進產房，看見玄聰粉妝玉琢龍顏大悅，當即賜名玄聰，抱在懷中愛不釋手。然而母妃旋即陣痛又襲，竟再產一子，便是我。母妃顧不得產後虛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父皇雖疼惜母妃，然一模一樣的雙生子降臨必被視為大兇之兆，悲痛下，父皇為保護母妃，只能舍棄一個孩子。

玄聰那時正好在父皇懷裏，父皇便狠了心將他捂在被中準備悶斃。母妃護子心切，瘋了般撲上去搶奪，終於從父皇手裏搶下玄聰。也當是玄聰命不該絕，父皇傷心之下竟未用全力，這才留得一條性命，但母妃奪下他之時，他已憋得渾身青紫呼吸全無。是母妃悲痛欲絕下嘴對嘴一口口地吹氣，才將他救活。母妃犯此大錯，又不肯舍棄玄聰，第二日父皇便將玄聰悄悄送至永翠園，戀橘宮內所有宮人全部處死，這世上便再也無人知曉有個玄聰，只知有玄正。

父皇至此便冷落了母妃，以後數年極少在踏足戀橘宮，直至母妃郁郁而終，父皇都沒有原諒她。”

玄正停下來看著我，我以為他後悔告訴我這些，不忍地伸出手想揉平他眉宇間的憂愁，他卻握住我的手，繼續說道：“我四歲那年，母妃病重，彌留之際告訴我永翠園內還有我的孿生哥哥，我哭著喊著去求大哥，大哥那時已貴為太子，他連夜帶著我出宮尋得永翠園見到了玄聰，只是，我們誰也不曾想到，玄聰竟是個癡兒。

我和大哥無比疼惜他，時常偷出宮來看他，不敢找太醫給他看病，大哥便從民間尋得郎中來偷偷醫治玄聰，郎中卻道玄聰並非先天不足，實乃人禍，因此無治。我痛失母妃，又知玄聰因我成癡，整日哭泣不止，大哥疼我，每日都會接我去太子宮逗我開心，最後幹脆稟明父皇，讓我在太子宮與他同住。

終有一日，玄聰的秘密被二哥知道了，二哥素來與大哥不和，我和大哥只道二哥會去稟報父皇，沒想到二哥卻和我們一樣愛護玄聰，在父皇面前多年竟只字不提，大哥與我才漸漸和二哥親近。後來二哥大婚，索性在永翠園附近建府，更好地將玄聰保護起來。兩年前，四弟奉父皇之命來到永翠宮探視玄聰，我們才知父皇早將我們兄弟的舉動看在眼裏，他也心疼玄聰，卻被世俗束縛，無奈之下只能看著玄聰自生自滅。

自此我們兄弟便在父皇的默許下，同心協力地照顧玄聰，他也生活得很快樂。我們都以為自己給了玄聰最好的生活，能夠一輩子讓玄聰無憂無慮。直到你出現，每每瞧著玄聰笑得如此開心，我才明白，原來以前的玄聰一直都不快樂。

青顏，你可知我看見玄聰那樣開心地笑著有多快樂？這一世，我只想給玄聰一輩子這樣的快樂！謝謝你，青顏！”

玄正的臉上帶著笑意，眸中卻有著隱忍和悲痛。

我看著他，只覺得心被無數根竹簽子戳得鮮血淋漓。

那樣美的愛情，只因一對雙生子的出世便峰回逆轉，寵妃變為棄妃，親手誅殺愛子，何等殘忍，何等絕情？這人世間最美好的愛情和親情竟抵不過世俗兩字。

親眼看著骨肉分離，看著這樣的人間慘劇，玄正當年稚嫩的肩膀若是沒有太子的扶持，只怕挺不過來，莫名地，心中便對太子多了份了解和感激。

只有那樣的冷酷無情，才最適合毫無溫暖的深宮大院吧？

我不會去安慰玄正，也不想安慰他，玄聰變成這樣原本和他無關，倘若他糾結於此便是個不值得同情的糊塗人。

我只恨那個一手遮天九五至尊的人，他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便能徹底毀掉三個至親至愛之人一輩子的幸福，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擁有愛情。

見我氣得臉色鐵青，玄正皺眉問：“你怎麽了？青顏？”

“我恨他！”

他不解地看著我，“恨誰？”

咬著牙，我一字一頓地說：“恨那個高高在上，坐在金鑾寶座上主宰萬物命運的劊子手，他是兇手，是殺死你母妃，害慘了玄聰和你的兇手！”

玄正一把捂住我的嘴，警惕地往四周看看，壓低聲音道：“你瘋了！他是我父皇！”

我的嘴被他捂著，卻依然固執地怒道：“他是劊子手！”

我是多麽慶幸自己沒有那樣一個爹爹，多麽慶幸這兩世的我，都有一個疼我入骨的至親，正因為如此，我才更要讓自己強大起來，保護這些值得我關心的人。

我知道，玄正心裏一定和我一樣痛恨著那個高高在上的掌權者，那個自以為對皇子們有著無邊包容和寵愛的掌權者，玄正恨他，卻無法正視自己的仇恨，因為他不止是他的父親，還是至高無上的君王。

這恨一定憋在玄正心中許久了，因為由我口中說出，玄正才會感到輕松，才會將他肩上早已不堪重負的擔子卸下來。

我突然覺得這樣真好，有我在身邊陪著玄正，至少還有我陪著他。

玄正定定地看著我，突然松了力道，頹然道：“切不可再說此話，禍從口出。”

我不置可否，話鋒一轉道；“其實玄聰才是最聰明的人，他知道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他喜歡的人不在乎他他會生氣，會吃醋，還會撒嬌。我們都以為他離開永翠園必死無疑，但他不但沒有出事，還能獨自找到安青王府去，你道這是為何？”

“為何？”

“因為有心！”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現出玄聰天使般燦爛的笑容，“因為有心，所以專註，因為專註，所以心想事成！”

玄正吃驚地看著我，許久才嘆道：“青顏？你真的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嗎？”

“玄正？知道我為何恨你那個皇帝老爹嗎？”見他搖頭，臉上還閃過一絲驚懼，我皺眉道：“就是因為他的獨斷專行，才奪走了玄聰變成正常人的權利。”

這位自以為是的皇帝老兒，在將玄聰差點捂死之後又將玄聰囚禁在永翠園內，當時玄聰的身邊有多淒涼恐怕也只有玄聰自己知道。一想到玄聰在那樣的環境裏，沒有自由，沒有快樂，只有頭頂的四方天和滿園的橘樹陪伴，我的心就會淌血。玄聰能快樂健康地成長至此已經實屬不易，他實在是了不起的，包括玄正，他們都是了不起的。

單從玄聰愛橘成癡來看，也不難猜出玄聰對生命和自由的渴望。然而這份渴望卻被那該死的皇帝老兒硬生生抹殺了。

若是當初讓玄聰在母親身邊，有兄弟疼愛陪伴，又有母親的照顧，玄聰也許能恢覆成正常人。然而，皇帝的顧慮和殘忍，終於成就了玄聰一世癡兒。

我突然更加迫切地希望自己研習醫術，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名死回生的神醫。

“玄正！我向你發誓，我要治好玄聰，要讓玄聰變成一個正常人！”

玄正看著我的眼眸中燃燒著一團火苗，他重重地點頭，“只要是你，我相信！”

我沒有提女神醫的事，我沒有把握，固然我真的學有所成，能夠醫治癡呆之癥，玄聰是否等得及我？他已到了及冠之年，是否還有覆原的可能？

玄正走後，我久久不能入眠，腦子裏反反覆覆都是他和玄聰的遭遇，卻未曾意識到自己已經卷入皇室黑暗之中。

直到東方泛白，我才漸漸入睡。

醒來時已日上三竿，懶懶地用過早膳，玄茂便來尋我，急匆匆地要帶我去永翠園內探視玄聰。

我閑來無事，便答應他。

原想不能日日翻墻，正要往艾月軒外走，玄茂卻賊兮兮地拉了我進百花爭艷。

走到圍墻處才赫然發現墻上竟開了道門，門裏門外均有四名侍衛把守。

玄茂得意地笑道：“二哥和三哥昨晚連夜弄的，吃驚吧？”

我當然吃驚，但卻不是玄茂想的那種。

玄正不但將我說的話記在心上，還如此神速，他自是昨晚離開青鸞堂之後便與二皇子一同做的，只我一夜未眠，竟絲毫不察百花爭艷裏多了道門。

玄茂見我驚詫，高興地拉著我走進永翠宮，這才發現門裏還多了條曲曲折折的小路。

遠遠看見玄聰伸長了脖子望著，看見我，歡呼一聲便撲將過來。

從玄茂手中奪了我的手，玄聰還不滿地斥責玄茂道：“玄茂討厭啦！橘兒是玄聰的娘子，只能玄聰一個人牽手啦！”

玄茂瞪大眼睛瞧瞧我，再瞧瞧玄聰，滿臉不相信，“青顏？他，他說？”

“他說我是他娘子呢！”我呵呵笑得很滿足。

看見玄聰風華絕代的臉我就滿足，這樣一個美男，心心念念都是我，我豈能不滿足？他的赤子之心竟是一絲一毫都不摻假，毫無算計之心，水晶般透明。

我自然將玄聰的一片赤誠捧在手心裏，因為我知道他和玄正不一樣，不一樣。

我只為著這份不一樣，便會回報玄聰最多的心疼，不摻雜任何利用與算計，絕不！

我一直讓自己忽視玄正內心的算計，這世上不算計人的人只怕少之甚少。

我可以從玄正的眼眸中讀出真誠，也相信他是真的疼我寵我，但這並不代表他從不算計我。他也在同樣算計著玄聰，煞費苦心地算計著讓玄聰快樂健康。

雖然這份算計是善意的，但算計就是算計。

當初玄正為了玄聰快樂，想也不想就將我拱手相讓，我雖然不恨他，卻也做不到不怨他，做不到無視他的算計。

盡管在以後的日子裏玄正給了我更多的真誠和寵溺，但卻不能掩蓋住他接近我的目的。

玄正對我是真心好，他從未要求過我，只是把滿滿的一腔心疼全都丟給我，我珍惜這份好，小心地藏入心底。只是每每看見玄正盯著我癡迷的目光中充滿愧疚，我的心便會找不到方向。

我從來沒有問過玄正我長得像誰，那種隱忍換來的交心已像竹簽子長進了肉裏，不動彈自不會痛，只要輕微一挑，便會連皮帶肉挑得血肉模糊。然而，終舍不得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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