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就聯系了殯儀館火化，因為葉老的侄子葉先生對此地不熟，這一切事宜由季老板操持，沒有儀式，便連規矩也不顧了，只是抱著一盒骨灰，將他埋在熊唯伊先生的墓旁。

“不另起墳墓嗎？”

“不了，大伯不喜張揚，也不用給後人留揣測的餘地，他們不重形勢，只希望真有黃泉界，他們在能在那邊相聚。”

葉老留下的那張照片在墓前焚化，薄薄一張，火苗一撲一卷，已化為飛灰了。

是一點癡念。

葉先生跟著季康成去民宿，收拾葉老住過的那間房子，所有東西，不過只有一本書能留存，寫了推薦語夾在書裏面，捐給民宿的書屋，是《物理世界奇遇記》，科普讀物，願撿這本書來讀的人能在物理世界遇到奇異美妙的事情。

美好的隱喻和願望。

葉先生奔波一夜，就在葉老的屋裏休息，季康成關上門出來，頭重腳輕，小圓不知什麽時候潛上來了，偷偷問：“季哥，沒有什麽紛爭吧？”

“沒有。”季康成覺得眩暈，扶著墻壁穩住了，想起自己已有一天兩夜不曾合眼，不知怎麽回到辦公室的，醒來時萬籟俱靜，翻了個身，掉下了地上，才清醒過來，開了燈，照出一室寂寞，他板著臉看手機，是在一張午休床上從早上睡到了下午七點。

外面還是陰沈的天氣，天幕像是要垂下來。

回家嗎？

季康成開車開到一半，又拐到了淩秋誓家。

他一進門就說餓，淩秋誓耐心極佳的給他去熬粥做菜，稀奇的是季一諾竟然不理他。

季康成攤在沙發上，招手叫季一諾，季一諾頭都不回，他想了半天，最近得罪這小子的，只有昨天早上說許朝明不要他了這句話，不信他能記仇記這麽久，他威脅：“把你送人得了！”

季一諾回頭怒視他，扭頭進屋了。

康琴追過去哄小孩子。

淩秋誓欲言又止的，最後什麽也沒說。

粥和菜被他吃的碗盤皆空，淩秋誓收拾好了殘局，季康成還死賴在沙發上，沒有一點要回去的自覺。

到了睡覺的點，淩秋誓看他那樣子可憐他，賞一張沙發給他留宿。

季康成最近晝夜顛倒，晚會幾乎成了他的清醒時間，何況今天白天睡過了，現在只能翻來覆去，在沙發上烙燒餅，他是開空調覺得冷，關空調覺得熱，折騰到最後真是清醒地能下樓去跑圈，一看手機，才半夜兩點。

他在一室黑暗裏坐起來，裹著被子盯著手機，看著那時鐘後的分鐘數一下一下地遞增，到五十九，又重新歸於零，一個奇妙的循環似的。

看了足有十分鐘，季康成才緩慢地覺出疼痛來。

汗水像得了沖鋒號令似的，唰一下湧上了他的皮膚，帶出了埋伏在體內的眼淚，鼻涕。眼睛，鼻腔，喉嚨，連著腦仁都一起灼痛，季康成覺得簡直喘不過氣。

可是不敢弄出動靜，怕吵醒別人。

那疼痛來的毫無理由，只是洶湧澎湃，甚至不需要回憶的引導，不需要想象的配合，就像被颶風掀起的一個浪頭，打翻了他這一葉漂泊無依的孤舟。

像是急性疾病。

這陣激烈的劇痛過去，季康成喘勻了氣，才尋思出來這一切的緣由——距離他把許朝明趕出家門，已經過了三天了，那些被他壓制著，躲藏在身體犄角旮旯的感覺，終於不甘埋伏的枯燥，一起造了一場反。

像瘧疾過去，這一場發作抽走了季康成所有的力氣，他靠在沙發背上，這時候才能回想事情的經過，從向卓給他打電話，到他信心十足地和向卓辯駁，到向卓給他聽那錄音——向卓和許朝明通話的錄音。

許朝明是他的愛豆，那聲音他太熟悉了，以至於聽到他給向卓說跑，給向卓說保重，他像被註射了大量麻醉劑似的，麻木得昏眩。

之後的否認是本能，被向卓輕輕嗤笑了一頓，掛了電話。

他茫然地開車回來，走到半路才想起來，他不該輕信向卓，他和許朝明有約定，不信別人，只信彼此的解釋。

但他心裏那不安定的幽靈，像有邪術一樣操縱著他，即使他極力克制，極力自我安慰，最終還是敗給心魔，他不能再往下開車，只能停車路邊，把電話打到了許朝明的公司。

說出那段日期，沒等他問出出差的話來，對方先給了他答案——那幾天許朝明請假了。

季康成想起來，當時和對方客套時自己假笑的聲音都是顫抖的，他偽裝成了客戶，那人還盡職盡責，說許朝明今天下午也請假，若是聯系不上的話，明天上班他會代為轉告。

掛了電話，他一手心的汗。

像念咒語，說，還得問許朝明，得問許朝明，得問許朝明。

可是近鄉情怯，光是想象，那些問題他就一個也問不出來，他怕了，

在小區門口停了車，發了足有半小時的呆，腦海裏亂哄哄的，但凡想起許朝明可疑的神色，都和向卓說的一一印證，仿佛自己對和許朝明的這一場戀愛，這一場他自以為是的戀愛，還不如向卓看得透徹清楚。

可是不能不問，因為季康成沒法若無其事，他不能心裏荊棘滿鋪，還能秀口吐出一朵蓮花，和許朝明這麽虛與委蛇的過下去。

他沒有這樣的本事。

只有酒壯慫人膽了，小區門口的小賣部裏，一瓶二鍋頭，開了蓋，季康成揚著脖子一口氣喝下半瓶。

隨著那一股順著食道下去的灼痛，一切都麻木了，只有含著砂礫般，磨損著血管，叫人不住疼痛的加速流動的血液，和那推動血液流動的心臟，要跳出胸膛了。

許朝明給了他肯定的答案，誠如向卓所述，他欺瞞著自己，包庇著向卓，一切，從根上開始，從那場他以為成全了他和許朝明的事故開始，都是他的自以為是，是他一廂情願！

而最令他心痛的是，這樣追本溯源得出的結論裏，有許朝明根本就不喜歡他這一條。

徹頭徹尾。

他再回想，渾身顫抖地，倒在沙發上，縮成一團。

再能想起的，都是許朝明不愛他的明證——許朝明的不浪漫，木訥，拙與傳情達意，甚至不看手機的習慣，對他那長篇大論的微信，言簡意賅的回覆……

許朝明的好呢？出於愧疚？那愧疚的背後是對向卓的包庇，包庇的背後呢？

是向卓的兄弟情深！

不知何時睡著的，被淩秋誓推醒，季康成眼簾沈重的掀不開，只聽淩秋誓嘮叨：“什麽毛病，大夏天你不開空調就算了，還把被子裹這麽緊？這不是得生病麽？”淩秋誓把手搭在他額頭上，趕緊給他掀開了被子：“你把自己捂成個火爐了，晾一會兒量體溫！”

但是被子一掀開，季康成覺得冷，從淩秋誓手裏扯被子，淩秋誓這才嚇了一跳，像小時候一樣拿下巴貼他的額頭：“真發燒了嗎？哎，怎麽搞成這樣，這得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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