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康成這一把整了個大的，高燒三十九度七，那感覺像是被人裝在麻袋裏揍過一頓，這還不止，總覺得有人在他腦殼裏掄大錘。

淩秋誓送他去醫院，但這癥狀在醫生看來不過是感冒，讓他打吊針，別人都穿著單衫，他冷得打哆嗦，非要披一件加厚的外套，是輸液室裏一道亮麗的風景。

早上也沒吃東西，淩秋誓去買吃的這點功夫，他靠著輸液室裏的凳子靠背發呆，合上眼睛，不一會兒，就看見許朝明渾身帶著萬丈光芒似的推開了門診部那透明的門簾走了進來，奇怪，明明他在門診大廳背後一個走廊裏的輸液室裏，不知怎麽還能看見大廳的狀況。

許朝明環顧四周，也看見了他，過來坐在他旁邊，那手自覺地在他臉上劃來劃去，丈量土地似的，最後得出結論：“你瘦了呀！”

季康成竟然也看見了自己的臉，瘦的顴骨突出，眼窩深陷，再沒有能HOLD住中長卷毛的姿色了，最令人沮喪的是臉色，他的臉是慘綠色，像電視劇裏中了毒之後的形象，看著嚇人。

難為許朝明，能在這樣一張臉上親下來，還極盡溫柔的，用輕緩憐惜的語調曼聲問他：“怎麽感冒了？這麽不小心嗎？”

仿似沒吵過架，沒有任何隔閡，那語氣裏的珍惜叫人沈醉。

是因為愛才會珍惜呀！

季康成恍惚地想著，門診大廳裏的人都圍觀他們，原來他不是感冒了在打針，他是穿著病號服，不知得了什麽病，頭發瞬間脫落，枯發掉在他的肩膀上，他和許朝明坐在門診大廳中間一排按摩椅上，許朝明護著他不讓別人看他慘淡的樣子，把他肩頭的頭發一根一根撿起來，收集在手心。

那枯黃的頭發，像是他將不久於世的一個明證，他滿心裏都是對這個世界的舍不得，舍不得自己一家的老小人員，舍不得許朝明，舍不得自己的民宿……他難過地攥緊了許朝明的手，想不通怎麽會有人那麽決絕地選擇自殺！

不知為什麽被人推了一把，他特別難過，因為這一場疑似要命的疾病，含著眼淚睜開眼睛，又不是在門診大廳裏——還是在輸液室，淩秋誓提著稀飯包子站在他面前。

季康成吸了吸鼻子，默然地接過包子，喉嚨疼地難以下咽，接連的疼痛讓他眼眶裏怎麽也忍不回去的眼淚掉下來，淩秋誓善解人意的，拿走了他的包子，給他清淡的白粥。

沒有地方給陪護的人坐，淩秋誓默默站在一邊，看他吃完了，收拾了東西，等他打完吊針，帶他回家。

季康成又想睡覺，被淩秋誓拉起來，怕他再睡下去晚上又醒一晚上，晝夜顛倒不利於康覆。

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不知道看了個什麽就開始演廣告，他靠著沙發昏昏欲睡，想起上次這麽生病的時候他借著季一諾的名義打電話給許朝明，許朝明不顧雨天出門麻煩，請假來看他。

奇怪的是，他昨晚想起許朝明，想到的一切都是許朝明不愛他，才過了一晚上，能想到的都是許朝明的好。

紫柏山上他被埋在廢墟裏，許朝明把他從那一堆掩蓋屋裏拉出來，屋頂上的橫梁砸下來的時候許朝明拉了他一把，用胳膊替他擋住了；他提讓許朝明轉業後來太妍山上班，他真的來了太妍山；還有他出事，許朝明一改往日創業的計劃，把所有的錢都拿來給他……

把所有的錢都拿來給他啊！

他想起許朝明的不好時萬分難過，想起許朝明的好，他也不能開心起來，他蜷縮在沙發上，把腦袋擱在膝蓋上，不一會兒就覺出膝蓋上一片冰涼的濕滑，記憶卡在了他出事，許朝明來幫他的節點上，過不去了。

像一盤磁帶，順著放，倒著放，到這一個時間點，裏面的聲音都是糊的，一片沙沙聲。

難怪許朝明離婚的時候那麽難過，熊二爺和黎安分手後賣醉求得解脫，原來身在俗世，他也不能免除遭受愛情的苦難。

季康成想不下去，開著電視看手機，把這些天攢下來的未讀消息都看了一遍，看到淩秋誓的，楞住了，他認得出這張照片裏的餐桌，正是他家裏的那張，認得出餐桌上盛著菜的盤子，是他和許朝明同居後一起去買的套裝，和碗是一個花紋，認得出那束深紅色的玫瑰花，那束花還在餐桌上放著，還有那個蛋糕……

他的手伸到自己的領子裏，捏住了掛在脖子裏那一對戒指。

那天本來的計劃，是他們兩個人提前一天給他過生日的，他進門的時候許朝明還在洗澡，因為他說過，讓許朝明“洗白白”在家等他……

許朝明還給他準備了生日禮物，那個筆記本，那個帶著笑臉的筆記本！

許朝明對自己，是這樣不動聲色的好呀!

季康成從沙發上彈起來，裹著毯子奔到廚房，啞著嗓子叫：“媽，媽！”

心裏千頭萬緒的，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淩秋誓拉他到沙發上坐下，給他一杯水，他捧著水，又發呆去了，淩秋誓看著他，最後又開了手機，那前置攝像頭對著他：“你看看你的樣子吧。”

他比在醫院打針時做的那個夢裏好些，可也好不到哪裏去，眼睛腫著，布滿血絲，鼻頭通紅，臉色青灰，胡子拉碴，唇上一層幹起的白皮。

“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不知道怎麽摻和，這件事上你是個悶葫蘆，小許呢，他這個孩子特別容易自責，他說都是他的不好，可一個巴掌拍不響，再說小許是怎麽樣的人，我也接觸過。”

淩秋誓摸著季康成的手：“兩個人談起戀愛來，一板一眼地論對錯也沒有設麽意義，既然你不說，咱們就采取小許的說法，就當是小許的不好吧，是他討厭，騙了你，傷了你的心，讓你這麽難過……那我問問你，你願意原諒他嗎？”

這直戳問題核心，季康成啞口無言，擡頭望著淩秋誓。

過了良久他才找回自己恐懼的那個點：“不是我要不要原諒他，是他，他……他也許根本不需要我的原諒……媽，季山案子的兇手是向卓，許朝明和向卓特別好，許朝明直到兇手是向卓，他還跟向卓說，讓向卓跑……”

淩秋誓嘆了口氣：“向卓被抓，是向卓犯了法，那和你沒有關系，怪不到你的頭上，也怪不到小許的頭上，那是向卓和你父親的恩怨……這話論理不應該我說，可是你想，這世上，無緣無故會去殺人的人畢竟在少數，殺了人最後還選擇自首的，一定有他的緣由。”

季康成抱著杯子，忽然想起許朝明為救自己胳膊被砸骨折了的那回，向卓是陪護，他那本包著書皮，打著《金瓶梅》的名義躺在抽屜裏的書，是一本關於什麽連環殺手的書。

他那時候看見自己的眼神就不友善，那時候，向卓就動了殺意了嗎？

那時候許朝明也才認識自己不久，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季山呢！

季康成又站起來，掀了身上披著的毯子：“我去找他！”

“等等！”淩秋誓卻拉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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