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潑，天色昏黑，給人以夜幕降臨的錯覺，但看一眼時間，才十九點二十七分，若是艷陽天，這會兒太陽還在山頭掛著。

悠長的走廊，潮濕的空氣，陰沈的天色，煞白的燈光，側手邊門廊上亮著的紅色的燈牌，簡直像一場夢境。

季康成從椅子上起來，往前走了幾步，隔著落地玻璃看向外面，勁風急雨，摧折的樹木不堪承受。

季康成從衣兜裏摸煙，掏出來的卻是一張照片，黑白舊照片，他對著照片詳細端詳，忘了抽煙。

照片上的人正是青年時期，他額頭飽滿，眉毛濃黑，單眼皮的眼睛，照片上看來也分外有神，眼睛挺大，鼻子像一道規整的山峰，線條綿延舒展，是挺巧的鼻梁，人中處凹下去，唇形也很明顯，上唇是個典型的M型……

“季哥，你說葉老會不會有事？”

季康成回過頭，看見湊過來的小圓，她還穿著上班的制服，頭發挽到後面去，露出一張含著溫柔和哀愁的臉，這姑娘臉圓，可是此時看來，也有幾分柔情的動人。

季康成把照片又揣回了兜裏：“不會有事吧，搶救及時就沒事。”

是他打電話叫的救護車。

之前雨勢漸大，他看著葉老沒有撐傘，又怕雨天路滑，回去不方便，去叫和熊唯伊先生敘舊的葉老時，才發現葉老之所以靠著墓碑沒有動，是因為他暈了過去。

葉老早將帶回來的那袋書信焚燒幹凈了，只有那張他年輕時候的照片，壓在他的手底下，是刻意留出來的。

那瓶帶過來的酒少了一半。

他留了心，帶著那剩下的半瓶酒上了救護車，被問及病人的身體癥狀，他除了知道摔斷過腿，所知不多，搜葉老的身，找出他的手機，最近的聯系人也是葉姓，打過去，是葉老的侄子。

被告知，葉老是吃了降壓藥後短時間內喝了酒，導致血壓驟降。

短時間內？季康成驚疑的，望向手裏提著的那半瓶酒——確實在酒裏溶了大量的降壓藥，他是故意的。

小圓還是憂心忡忡的：“那咱們這算不算及時啊？”頓了頓又說：“以前看電視劇，自殺的人總說不要救他，葉老這……咱們把他救過來了，他會不會怪罪咱們？”

季康成也不知道，他推了一把小圓：“你去那邊看著，我抽根煙。”

小圓勝在關鍵時候特別聽話，但還是不放心：“季哥，萬一……咱們會不會惹上麻煩？”

“不會有萬一，去吧。”

外面雨勢依舊，收到陌生號碼被攔截的提示，是一條信息：“買了最近的航班，淩晨到，醫院那邊請先盡力周全。”

是葉老的侄子。

電話回過去，那邊的人聽起來年紀稍長，沈著鎮定的聲音，安慰他，讓他稍安勿躁，一切配合醫生，盡力搶救，費用不是問題。

季康成這支煙抽完，發呆的功夫，小圓一聲怯怯的“季哥”打斷了他，他轉過拐角過去，搶救室的門開著，醫生正和小圓說話，小圓一臉呆滯的，求助的目光望向他。

雖然不是電視上演的那樣，醫生言簡意賅的說“我們盡力了”幾個字就算結束，但是那一串的話總結起來，還是上述五個字的意思。

葉老走了。

季康成打發小圓回去的時候，小圓十分不情願：“萬一有矛盾糾紛呢，我還可以幫忙！”

好像等葉老的侄子來了，雙方會打一架似的，但真打架，小圓又不會武功，白仗義，他給徐三妹打了電話，終於把小圓接走了。

深夜，太平間在負一層，季康成等在外面的長椅上，四周只有暗淡的燈光，雨停了，夏夜裏的涼意，也能逼到人心裏去，他抱緊自己的胳膊，聊以取暖。

這幾年葉老真是老的很快，這老人和他結識，是因為他對熊唯伊先生的祭奠，季康成說不上對過去的歷史有什麽感情，他只是為了通曉太妍山的山石樹木做的了解，看到熊唯伊先生這一段，只有一聲嘆息。

不像之前的住客孟家小公子，還會為這位逝去的先生寫一篇誄文，也未曾想過他走後，會在這塵世上留下一個還深愛著他，甚至因為懷念，悔恨了半輩子的戀人。

剛認識的時候葉老看起來還健朗，神色平靜的，像一塊石頭，看他在熊唯伊先生墓前拜祭，才和他閑談，他初時不知葉老身份，還把書上關於熊唯伊先生的官樣文章講給葉老聽。

葉老聽得笑起來，迎著日光。

不詢問，不糾正，不評價。

葉老是這樣，一邊念念不忘，一邊藏匿了所有的感懷與傷心。

季康成以為他們只是摯友。

招呼聲驚醒了季康成，他擡頭，看見一個頎長的身影，深色的衣衫，面容因為背著那昏暗的光看不清，他忽的站起來，脫口說：“我……”

那人被他驚地往後傾了下身子，隨後伸出手來打招呼：“你好，不好意思，來晚了。”

是葉老的侄子。

方才的一瞬間，他把這個人看成了許朝明，現在向著朦朧的光亮，能看出他和許朝明截然不同的面孔，他鬢間已有了白發，面容卻不顯老，沈穩冷靜。

季老板定下心神，想著解釋：“不好意思，葉老下午的時候和我在一起，他去……”

即使葉老是蓄謀的自殺，季康成還是真的歉疚：“我應該看著他，應該察覺到的，葉老今天的舉止和言語和從前大不相同。”

葉老的侄子卻搖了搖頭：“和那沒關系，我伯父他，他早都謀劃好了，說實話，他來之前，我就有預感……”

他頓了很久：“或許我攔著他，說不定還攔得住，只是……伯父過得不容易，越老，越念從前……何必把他困在這裏呢？”

困在這個，親近之人不再，深愛之人已逝的塵世間呢？

可是如此決絕的死亡，即使平靜如此，也對別人是觸目驚心一般的警示，可是季老板隨即想起葉老說的，他和熊唯伊先生分別年久月深，該有一場相聚。

他把那張照片摸出來遞過去：“這是葉老暈過去的時候壓在手底下的。”

那人捏著照片，笑的難以形容，他把照片翻過來給季康成看，右下角寫著幾個清瘦的字——“贈唯伊”，另起一行是日期，那日期還是戰時。

“大伯從來不說這些事情，只有一回提起來，說他去後的遺照就用這張，讓我拿著舊照片去翻新，洗出了常用遺照的尺寸，還有一張，備著燒在墓前，他說他在世上活的太老了，怕即使能黃泉相見，也會‘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張照片可以作為一個憑證，這是戰時他和熊先生通過的唯一一張照片，熊先生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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