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康成對那段歲月的了解僅限於歷史書所述，但歷史，終究是勝利者的歷史。

葉老說：“唯伊是個外柔內剛的人，他平時待人十分溫和，和人說話也文文雅雅，從前的時候有點孩子氣，從前線回來之後，外人面前他就沈穩的很了，只是我們兩個在一起，他才會鬧一鬧孩子的性子。”

葉老嘆了口氣：“他長大了，他不是二十一二歲的小青年了，一別五六年，他悄悄長大了。”

“但他護主，像小狗崽子似的。”葉老笑了一下：“他護我。”

別人就算無從交代問題，也是態度和順地配合，態度溫順不夠，那就戰戰兢兢，還不夠，為了性命只好從記憶深處掏出真真假假的陳年舊事來交差，但那年月，似乎話怎麽說都不對。

他經歷過的——毆打，批判，抄家，游行……他都經歷過，所以理解那些在那個年月置他與水火之中的人，並且經年之後，在心裏諒解。

給予他傷害的那些人，連同那年代的風雲局勢一樣，都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悠悠散盡了，平反後他見過那些人，還能和平共處，彼此緘默，不提當年事，是真的放下。

他與學科研究很是通透，留學時候的老師同學都是學術界的名流，他合作過的老師有諾獎獲得者，很值得驕傲，但他與政治不是很通。

物理系是他組建的，老師大半是他招來的，格局簡單，幾個人的局面他還尚能應付，與外面的大環境，他卻格外迷茫懵懂，唯一的感覺是，它充滿危險，甚至，陰險。

那沈珂的歲月流走了，一批人大浪淘沙般被帶走，一批人熬了過來，傷痕滿布。

他是熬過來的，唯伊是被帶走的，像把他也帶走了似的，他還能堅持著，終是因為審訊他的人將唯伊的死怪到他頭上——他們想一次擊潰他，所以詳述，或者誇張了唯伊的死。

但無論怎樣，唯伊是死了，為了他，為了維護他，死了。

因為唯伊不屈服，不配合，面對含沙射影的誘導式提問和肉體精神雙重折磨下的拷問，他反侃侃而談，說的都是他的好處，他的品德，他的功績，他在艱難歲月裏默默無聞的奉獻，他在艱苦坎坷中嘔心瀝血的事業，像是無從訴說的傾慕，一下子都傾瀉在了那些人的面前，叫他們自愧。

慷慨激昂的，也叫聞者擊節讚嘆。

但那年月不容讚嘆，他們也不會自愧。

唯伊因此，因此，死了。

但他，甚至不允許悲傷，始終被懷疑著，即使對他懷疑的調查沒有結果，也不能放了他，隔離，監視，忽而十年。

一朝平反，他的罪名盡洗，職位回覆，工資回覆，住房也予解決，彌補他十年裏的委屈。

十年，委屈也成了常態，他不覺得難熬，但凡能有所補償的，都不算什麽嚴重的傷害。

出來才知道唯伊的下落，他只得一張碑，立在這深山裏——此恨無關風與月，此恨綿綿無絕期，此恨斷腸無人知。

“我老了，記得的事情越來越少，越來越模糊，有時候一個清晰的印象浮上來，立刻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幻想，近來尤其嚴重，總想起逃亡的歲月——靠兩只腳行過無數的山水，忍饑挨餓，天晚時候唯伊端來溫熱的粥，其他人都不見了，只有我們兩個，行路艱難，你一勺，我一勺的充饑。”

“都是人老來無望的幻想，清醒的時候我能想起，那時候我可不許他和我一人一勺地分一碗粥……我們沒有多少溫馨時刻，最多的，還是在實驗室裏，他那時候是很快活，睫毛翹起來，整個臉龐都發著光。”

葉老說起來，分外平靜：“記憶顛倒，這可不是好征兆，我大約是沒幾年好活了……而且，無知無識的活著，也是浪費歲月，四十七年都過去了，我們該有一場相聚。”

季康成怔忪著，良久發不出聲音，緩很久，才能說：“您老別亂想，您是科學家，科學家的腦子越用越好用。”

葉老哈哈一笑：“生老病死，科學家和莊稼漢可沒什麽區別。”他望著季康成：“你生在好時代，又年輕，別做叫自己後悔的事情。”

季康成本能否認：“我沒有。”

葉老看了一眼他掛在領口的戒指，沒再多話，回頭端詳著墓碑上熊唯伊先生的像，看了很久，從紙袋中翻出一張黑白照片來：“你瞧，我年輕的時候。”

葉老是那種長臉頰，輪廓深邃的人，單眼皮，兩道眉毛濃黑的，橫在眉骨上，唇形也是有棱有角的，看著有點冷硬。

他把這照片和熊唯伊先生墓碑上的像並在一起端詳，指腹摸過熊先生畫像的額頭，眉毛，眼睛，停在口唇上。

“一個人，孤獨啊！今年清明的時候我是摔傷了腿，我侄子埋怨我，老了，還不消停，我是消停不下來啊，消停下來，腦子裏都是過去的舊日子……可我也確實老啦，走不動了，遠處去不了，一遍一遍，走的都是我和他過去走過的舊路，圖書館，人工湖，實驗室，教學樓……很多都變了樣貌，尤其是圖書館，現在修的真是氣派呢！”

是一個人的獨自懷念。

葉老不無感慨：“人老了覺淺，有時候半夜三四點就醒了，屋子靜靜的，墻上一個掛鐘，秒針走起來哢嚓哢嚓的響，那時候我總後悔，當初他在圖書館樓梯間那麽問我的時候，我怎麽就沒好好回答他呢？”

“後悔了大半輩子，要是——要是……”要是熊唯伊還活著，倒過來，他願意焚身以火，溫暖這段情誼。但他哽住了，說不下去，這是他這輩子悔到說不出口的一道傷疤。

“我想，和他單獨聊聊。”葉老頓了良久才說。

季康成看了眼天色，點了點頭：“您聊完了叫我，我就在附近。”他轉身走開，沿著山路往上走了一陣，攀到一塊突出的大石頭上，坐在這裏視野廣闊，能看清墓碑前的動靜。

他看著葉老緊緊抱著墓碑，後來燃起了火，該是點燃了他帶來的那些信件和資料，後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墓碑，獨斟獨飲。

季康成抱膝坐著，手指捏著脖頸間那一對戒指，只是簡單的發呆。

這是他和許朝明鬧掰後的第二天，第二天了，他腦海裏還是混沌的一片，理不出絲毫的頭緒來，一想起許朝明，便有無數個許朝明的臉在腦海裏走馬燈似的輪轉，含笑的，隱忍的，平靜的，蹙眉的，動情的，溫柔的，寵溺的……

與事情的前因後果沒有半點幫助。

季康成強迫自己不想也不見效，閉著眼睛假寐，放任紛亂的思緒在腦子裏轉來轉去，直到落在他身上的雨滴驚醒他，天地間都黯了下來，他看了時間，不過下午五點，夏日的五點還早，葉老也還靠在墓碑前，毫不在意天氣似的。

季康成又等了一陣，雨勢漸漸大了起來，傘他留給了葉老，但也不見葉老撐開，即使不便打擾，季康成也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老人淋了雨要生病，再說雨大路滑，葉老走回去就吃力了。

他從那巖石上奔下去，邊走邊喊：“葉老，葉老！”

卻不見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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