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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錐刺(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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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時候艷陽天變了臉,烏雲遮住了太陽,地上的熱量被悶住,在天地間上下翻騰流竄,人在中間像一籠被蒸著的饅頭,渾身是淋漓的大汗。

還好後來起了風,將蒸饅頭的熱氣刮散了些,天陰欲雨,卻十分涼快,葉老在餐廳吃了一碗粥,就準備去墓地了,前臺小圓問了一句,趕緊給季老板通報,季老板提了一把傘追出去,葉老步伐慢,還未走遠,他趕上了,有點責備:“您老怎麽還自己偷偷跑了,您看這天要下雨,您一個人出去,出點事怎麽辦?”

葉老笑的挺無辜:“一把老骨頭了,葬身這山水毓秀之地,也不錯。”

季康成笑著寬慰:“您還健朗呢,不說喪氣的話。”

兩個人沿著崎嶇的山路往前面走,清風夾著山裏野花的香味,撲過人的頭臉,路邊小渠裏有從山上流下來的水,汩汩的,滋潤地空氣潮濕。

葉老真是觀景的好手,他對太妍山的熟悉比季康成有過之無不及,和季康成說山上一個峰頭的意向,一株古樹的變遷,末了有點感慨:“我要死了,燒成一把灰,撒在這山裏,也是死得其所。”

總是圍繞著生死的話題,讓人傷感,季康成岔開話題:“您別說這些嚇人的話,大家都和您熟了,還等著您一年來一回,和大家朝朝面呢?您今年清明沒來,小圓,就是我們的前臺,還念叨您呢!”

葉老笑了一下:“人說老人都貪生怕死不敢睡,我卻不避諱,年輕時候談論生死,唯伊最看不慣,他很避忌這些的,說人死,只用‘走了’兩字代替……”他頓住了,腳步也停了,望著巍巍青山,像望到很遠的地方去。

季康成攙扶他:“您老人家別想過去的事,熊先生要是泉下有知,也盼著這趟老友聚會,他肯定希望您過得開開心心的。”

葉老沒了言語,兩個人沈默著,一路走到那座墓碑前,磐石堅硬,歲月歷久,這墓碑就這麽立著,無悲無喜。

今年清明的時候他和許朝明在這裏喝酒來著,那時候他抱著一捧的夜合花,香氣撲鼻,許朝明正給游人侃侃講述著,八成說的是這段歷史。

季康成閉了下眼睛,他昨晚一夜沒合眼,現在眼睛幹澀,酸痛,發紅,發脹,等著眼淚的潤澤,他偏不信邪,忍著淚。

葉老坐在墓前,從他的雙肩包裏往外掏出一瓶酒,一紙袋的書信,一條陳舊的圍巾,零散的舊物件。

熊唯伊先生是有歷史可查證的人,他去世已有四十多年,這些舊物件的歷史,也厚重地仿佛能抖落一層灰。

“葉老,您有話和熊先生說,我就不旁聽了,我在山裏轉轉,您倆敘完了舊,我送您回去休息,傘給您。”

季康成不能安然立在這墓碑之前,他會想起許朝明彼時言笑晏晏的臉,他喝的半醉,靠在許朝明身上,說要看桃花,要看梨花,要看李子花。

葉老卻道:“無妨,舊故事了,說來給年輕人解解悶,何況,再要不說,以後也沒人知道了。”

季老板坐在葉老跟前:“不會的,我們都知道,您和熊先生感情深厚,我們都羨慕地不得了,但願自己去世之後,也有人能三四十年如一日的記掛著我們,一年一度的清明,都來給我們掃墓,也不枉活了一世!”

“是嗎?你們這麽看?”葉老望著季康成:“唯伊他,他是我這一生……唯一的愛人。”

是的,是愛人。

“我閑來讀詩,東坡先生說‘十年生死兩茫茫’,十年對我是個虛數,細想想,是四十七年兩月二十五天,他就是清明前後過世的。”

他慢聲吟誦:“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季康成才知道,原來這詞,也叫人不忍卒讀。

他還記得高中時候早自習,靠著樓道走廊的圍欄背高考必考詩詞,這首也列在其中,一個早上十數遍的誦讀下來,又要默寫,只覺得厭煩。

原來其中意味,是如此。

季康成看著眼前的老人,他確然是塵滿面,鬢如霜,而熊唯伊先生去世時,卻年華正好。

永遠的風華正茂,印刻在一張黑白的照片上,笑起來有些文秀,有些清雋。

“我也做過好多場的夢,夢裏他總是說,我不走,您趕我也沒用,除非您也走!我氣急了,問他為什麽,學業不要了嗎?還是要留下來送命?唯伊就靠在墻上,那是在圖書館的樓梯間裏,一扇門背後,光線暗的看不清人的臉,只有他眼睛裏閃著的光,穿越沈重與幽暗,照在人心裏,他說……說,為什麽?我為什麽不走,您真的不曉得嗎?”

語氣微妙的,帶著哀傷,是對他明知故問的埋怨,和一些隱忍的失望。

葉老搖了搖頭:“那時候敵機天天在轟炸,高校是主要目標,教職工門冒著危險去圖書館轉移圖書資料,他不知怎麽也來了,我把他拉到門背後,問他跑來幹什麽,那時候我保送他出國留學,什麽都辦妥了,他卻不肯走。”

於是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因為一個人不肯走,另一個人即使心意暧昧,身份未明,但也堅決地選擇留下來。

“那年我是被他問住了!”葉老帶著笑:“我長他十歲,從前他是我的學生,那時候是我的助理,他總喜歡和我探討各種無邊無際的問題,他這個孩子聰明,勤奮,問問題也問的恰到好處,我樂於解答他一切課業的問題,也樂於和他討論一些課業外的問題,他思維很敏捷,有時候解決問題能快我一步,那時候他就有些不予言表的得意!唯獨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上來,他也黯然神傷。”

葉老嘆了口氣:“做夢總想補上這個遺憾,想說我曉得,我都曉得,可總被各種各樣的原因打斷……有時候是敵機炸了圖書館,大家都被炸死了,有時候地面塌陷,他掉了下去,我沒捉住,有時候是我失了聲音,對著他,即使張大嘴巴喊,也喊不出聲音,有時候我是變成了老頭子,他用驚愕茫然的眼神看著我,認不出我來了,叫我話到嘴邊,也說不出來……”

“還有一次,是我剛開口,頭頂的樓板卻砸了下來,只砸中了他……其實他就是那麽死的,被別人用石頭砸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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