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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傷逝(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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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生的出現像是一抹透過雲層照進來的陽光。

那是六月末的時候,那一年氣候及其反常,春旱夏澇,六月大概有半個月陰雨不斷。

鄧瑾的心情一如這些日子的天氣一樣,陰霾潮濕地不見半點陽光,六月下旬就畢業了,領畢業證和學位證書那天都是瓢潑大雨,襯著人的離愁別緒,連呼吸都帶著傷感的水汽。

她剛畢業,賣畫不能維持生計,找了一份勉強與專業掛鉤的工作,一開始就有加班,日子是朝九晚九的,她渾噩地連時間都忘記,直到組裏有人請假,她臨時被委派去給別人送設計圖,這幾乎是她很久以來第一次走上租屋和公司以外的路線。

那時下午兩三點鐘,悶雷響了一陣,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市區積水成河成海,很多人趴在公交車窗上拍照發在空間和朋友圈,她靠在座椅背上,在昏沈裏無比想念租屋的床,這才緩慢的記起早上出門好像沒帶鑰匙,但整個人都又暈又困,連這件事都無法仔細思考。

她大概低燒了半個月,反反覆覆好不了,那一天格外嚴重,她在車上昏昏沈沈睡了一陣,到了的時候撐著散了架一樣的身體進了客戶公司,進人家辦公樓電梯的時候她覺得眼前的樓層數多的晃眼,手伸出去半天也沒按下樓層鍵,而後便人事不知了。

她中間似乎醒來過,感知到自己躺在一張床上,頓時舒心寬慰又一半,接著又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她還在床上,但周圍昏黑一片,她有一瞬間的驚慌,可又聽見周圍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活人的氣息安撫了她,她鎮靜了一陣,便坐了起來,沒等她邁出探索新世界的步伐,便有人迎上來問她:“你醒了?”按亮了床頭的燈——原來她在醫院裏!

看護她的是個年紀稍大的女人,眼看隨燈光亮起,別的床的病人不安的翻身,這個女人壓低聲音言簡意賅地說明了情況:“你送圖紙的時候暈在了我們公司電梯裏,我們張工發現之後就把你送到了醫院,順便給你請了假。張工畢竟不方便,就留我陪護你了,你有什麽不舒服嗎?要不要叫護士?”

她沒有說這個小姑娘住院後他們都不知道該聯系什麽人來看護她,廢了好大勁查到她父母的電話,撥過去是空號,父母都聯系不上,更不知道她還有什麽朋友,又不能把人扔在醫院不管,只能死挨著陪在這裏了。

鄧瑾遲緩地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張工是誰,她搖了搖頭示意沒有不舒服,關了燈繼續睡覺。

在此之前她的睡眠像是漏風的篩子,各色各樣的夢境在篩子眼裏鉆進來,她睡一覺起來像參加過一場高手對決一樣的累,這一天接二連三睡了那麽多,竟然很快陷入了無夢的睡眠。

病房的人起得早,吃飯洗漱的鬧騰,她也一直沒醒來,直到九點多打吊針的護士叫醒了她,她睡得像重過了一世的時間一樣,看著護士紮針時站在一邊旁觀的男人,以為他是個下夜班順路來看病人的大夫。

後來護士推著輸液車走了,那男人卻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她的床邊,大概是看出她眼裏的戒備,他十分和緩地作了自我介紹——他就是那女人口中的張工,張德政。

他說她燒到三十九度,退燒針打了都不管用,血檢顯示有炎癥,免疫力也及其低下。

他說她的公司昨天下午派人送來了一束花和一個果籃,但是昨天送來的圖有問題,大部分的人都返工去了,他索性安排了自己的人來陪護。其實是人情冷暖,誰來管一個無親無故住院的人?

他問她有沒有人能過來陪護時,她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搖了搖頭,她沒有逞強的資本和力氣了。

張德政並沒說什麽,只是在病房裏徘徊了一陣,出門去了。

鄧瑾拉著病房裏雪白的被子蓋到了胸口上,心裏麻木地想,這下要完蛋,她不逞強也沒人管,她還沒有一個人住過院,不知道會不方便成什麽樣子!

後來張德政卻又來了,說問過醫生,讓她打完點滴觀察一天,若沒有反覆就可以出院,他純粹以個人名義來做一回雷鋒好了。

他說這話也是和緩的調調,沒有半分賣乖討巧的意思,也是,他看起來就比他大了好幾歲,該是穩重的年紀,大概不屑於油嘴滑舌地討好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這個前提先叫她感動。

何況張德政身上有那種穩重而質樸的特質,讓人覺得舒服,讓人放松警惕,只兩天的送飯端水,削水果看點滴,就叫她沈醉其中不能自拔。

她想起從前聽過的歌裏的歌詞——這溫柔的慈悲!

她以為不幸足以將她磨煉地刀槍不入,但其實她的意志和她的睡眠一樣,是個四面透風的篩子,那晚夜裏她入睡前,細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認她對老張給予的這種溫暖的渴求。

後來又意識到,她對這種來自長輩的關愛與縱容的渴求,簡直像是戒斷期重新聞到毒品時的那種焦渴。

明明在她的成長中,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傷她最深的是男性長輩,她該避之不及。

那時候距離她分手也不過是一個月左右。

鄧瑾在大學期間交的男朋友也是一樣的類型,同樣的在校生看不出年齡上的詫異,但對方的行事風格和對她的寵縱無疑有些像她幾乎未擁有過的父愛。

致使她那個時候像是一個離開宿主便不能生存的寄生生物一樣緊緊扒著對方,大三開學到大四畢業的時間,對方只怕也已厭倦,她能覺出冷漠,不堪將就下去,可總下不定決心去主動分手,她猶豫不決的時候對方找到了她。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時的一切,時間是夏日的傍晚,那時候還有晴天,天氣已經很熱了,斜陽染紅了半邊天空,人影樹影都被拖得很長。

對方說:“鄧瑾,我他媽地捧著你慣著你慣了兩年,從沒想到你是個被你後爸搞過的破鞋,你還好意思裝純!”

他說完轉身就走了。

像一個提著長劍的年輕劍士,一招擊出,便將惡貫滿盈的罪人釘在了行刑柱上,他自瀟灑離去,不屑多說一句。

而那個被一柄長劍釘在行刑柱的罪犯鄧瑾,卻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清楚自己的罪行是什麽。

她麻木地想,她都快忘了十四那年的事,她怪自己慢了一步,讓別人搶先提了分手。

似乎是第二天,她就去學校後面一間小小的紋身店裏紋了這條青藤,那個紋身師的手藝值得懷疑,紋出來的效果實在算不上好看,但奇怪的是整個過程她都沒覺出疼痛。

她無知無覺得過了半個多月,六月中旬變了天,她就莫名其妙地病了一場,吃了很多感冒藥也沒見好,拖到今天。

拖到她非住院不可,拖到她遇見了張德政。

她是掙紮過的,出院的時候傾盡所有要請對方一頓大餐,而後就背負這隱秘的渴望躲起來吧!

可是張德政的溫柔像是涓涓的細流,她那本來不堅定的心經不起這誘惑。

她重新上班,便和這位“張工”有脫不開的關系了,他有時順路會開車送她一段,有時會問起她的工作內容,甚至在辦公室政治這種話題上給她兩句指點。

他說看過她的畫,對她的畫的讚賞不像別人那樣說“好看,真好看!”他會評講構圖和色彩的運用,會評論筆法和技巧,說到主題和畫的價值。

她像一個快要餓死的人,而張德政手裏捏著救命的美食,還怕她噎著似的撕碎了一點一點餵給她。

鄧瑾想,她還有什麽戳不出去的呢,左右是死,就算張德政手裏的食物裏下了鶴頂紅,她吃飽再死也不冤了。

那個七月後來恢覆了燥熱,鄧瑾心裏懷著如七月的艷陽一般的火熱,過得活躍無比,送圖紙送文件的路上即使揮汗如雨,也覺得特別有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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