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板沒蹦過極，但沒吃過豬肉看過豬跑，知道大部分人蹦極的時候怎麽的也會尖叫幾下子，可鄧瑾這個極蹦的，跟拍電影裏決心跳崖的角色似的，從頭到尾一聲沒吭。

只是在工作人員把她拉上來之後，她趴在被她這行為嚇軟的季康成肩頭緩了一下。

坐電梯下去的時候，季老板腿軟的不行，但還是站著，鄧瑾就不拘小節了，她靠著電梯墻，抱膝坐在地上，埋頭膝頭，還是一聲不吭，季老板經此一嚇，連安慰她的力氣都沒了，只能陪伴。

鄧瑾的沈默和平靜還是在酒吧裏才結束的。

她重新活躍了過來，像舊時一樣那樣愛笑，可這笑裏的味道，分明太不一樣。

按她今日所說的自殺沖動來說，或許她應該笑的更淒哀，更絕望一些，或者按她有過的殺人沖動來說，她原本應該笑的更喋血，或者更麻木，更囂張一些，但又都不是。

鄧瑾一杯又一杯，這瓶酒很快就下了一大半，季老板看著這光景，伸手攔了一下：“哎，姐，酒就算了，咱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回去睡一覺起來，明兒就行動！”

鄧瑾一只手撐著下巴，像是在認真考慮，過了一會兒，卻又搖了搖頭：“不，我錯過了殺人滅口的機會，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報仇了！”

她打起精神來，還挺認真的：“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我有酒，我還有故事，咱們今晚就這麽過了吧。”

季康成點了點頭：“也好。”總該給悲傷找個出口，報仇不成，抱怨不成，大概只有無關痛癢的傾訴了。

鄧瑾微瞇了眼睛，有些薄醉的神情：“我有故事？有時候我巴不得我一個故事也沒有，只聽別人講，只看別人的故事就好了！可我……真有故事！”

“就說這道紋身吧，這藤蘿的莖稈，是一道水果刀劃出來的傷痕。小時候的日子那麽難過，可我卻直到十四歲，才第一次有了殺人的念頭。”

“那時候我手裏捏著那把水果刀想，十四歲到底是不是完全刑事責任人，十四歲殺人到底要不要坐牢呢？我看著那個……”她並無淚意，只是雙手捂住臉頰，狠狠抹了一把。

“我看著那個趴在我身上，肩頭一聳一聳的男人，看著他的動作，他漲紅了的臉頰，聽著他粗重的呼吸，從殺人要不要坐牢想到了生和死這種高深的問題，我想到這樣一個能活能動的人變成一具僵硬變形的屍體，血流了一地的場景，手一軟，那刀子就掉了！”

季康成語塞，真實的傷痛面前，言語的安慰都蒼白無力。

也許對鄧瑾來說，這經年累月的傷痛已不需要安慰，只是再次殘忍的剝離，自我審視觀瞻而已。

鄧瑾又添了杯酒，她仰頭喝了：“他看到那刀子，才發現原來我手裏有刀！我早已失了先機，就算搏鬥，我也絕不會是他的對手，不知他看見刀子為什麽那麽驚恐憤怒，他雙眼通紅，一把抓起刀子，演起了先下手為強的戲碼！”

“他是真想殺了我，照著脖子裏紮的，只是我掙紮一下，這一刀才刺在胸口，變成了一道年久月深的傷疤。”鄧瑾拿手在那紋身上比劃了一下。

“你知道救了我的是誰嗎？”鄧瑾還在笑，看起來連她自己也難以相信似的，輕輕搖了搖頭：“是我媽。”

“母親吶，給予我們生命，我媽不一樣，就算她不願意，她還是給了我兩回生命，一回生我，一回救我！要不是她開門進來驚醒了那人，我大概會被悄無聲息地處理了。”

“悄無聲息”這四個字聽來讓人毛骨悚然。

鄧瑾嘆息似的搖著頭：“對，悄無聲息！如果父母不問，誰會註意一個多出來的人去哪裏了呢？學校就更不可能過問了，那時候在鄉下，女孩子上了初中輟學就像喝水吃飯一樣普遍，沒人在意的。”

“那你媽媽……”

“我媽媽？”鄧瑾笑了一下：“你知道我想殺的是誰麽？”

這個犯罪的場景鄧瑾的母親能開門進入，就算不是鄧瑾的家，至少也是鄧瑾母親極為親近之人的家，那這個人，必然是他們熟悉到不能熟悉的人。

季康成親自經歷的荒唐事兒不算多，社會新聞總看過不少，何況他聽了鄧瑾深藏心頭的記憶的匣子裏冒出來的帶著黴味的傾訴，已能猜的八九不離十，但那幾個字他終究還是沒吐出口。

鄧瑾卻替他答了：“你猜的不錯，那是我的繼父，我媽的丈夫！他們有一個剛上小學的兒子，如果沒有我這回事，他們該是個多麽完整的家庭！我想，如果情況危急，讓我媽選我和她丈夫其中的一個，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她的丈夫。”

“你知道細思極恐這個詞兒嗎？直到今天，我想到這件事還後怕，如果當時他們中有一個人執意要殺我，我一定會死得風平浪靜，連失蹤人口都算不上吧。好在那男人還有一份清醒，他最初動手是沖動，冷靜下來，便扔了刀子開始破口大罵！”

“我媽媽只往我身上扔了一件衣裳蓋住了我！我從她眼睛裏能看到了羞恥，惱怒，憎恨……就是沒有關心。”鄧瑾停頓了良久良久才說：“我小時候沒有戶口，因為我媽是未婚生子。”

“據說她原本訂了婚，卻在訂婚對象出外打工的時候懷了孕，發現的時候已有了月份，她不敢聲張，想了各種辦法墮胎，竟然沒有成功！呵，我從一開始就命大。”

“後來訂婚當然不能算數，懷孕月份又太大，她只能生下我，賴在娘家家裏。她再嫁人的時候我都四歲了，還記得我媽辦婚禮之前舅舅家的爭吵，我媽結婚不想帶我，舅舅家更不想養我，也是，憑什麽養一個媽都不要的飯桶呢？最後只能是我媽妥協。我還記得那天炎熱的天氣和不太熱鬧的婚禮。”

“最初的幾個月，新日子和舊日子是有差別的，我有了戶口，甚至有個像模像樣的父親……啊，父親原來是那個樣子啊，高興的時候還能抱著我一把舉高呢！”鄧瑾說到這裏，眼裏有光芒閃動。

季康成心有感觸，他小時候也一樣渴望一個過能把自己舉過頭頂的父親，體會過幼兒園活動時，別人的孩子騎在父親的肩頭被馱著地遙遙領先，而自己只能被媽媽抱在懷裏落在後頭時心裏的憋屈。

不過至少那時候他還有淩秋誓，而鄧瑾這個媽就不靠譜的多了。

“後來……就是好景不長，對方也察覺我媽對我的冷淡，連面上的客氣都不用維持，一旦以真面目相對，才知真面目的恐怖之處。”

“他們有了孩子之後我更多餘，七歲才被送去念書，山裏小學五年制，加上學前班上了六年，十四歲那年我才初二。”

“我帶著那個傷疤和害怕懷孕的擔心，大多數時候睡在學校教室裏，那時候冬天生火爐，半夜火爐滅了不知多冷，我要重新生火才能睡得著。好在最後考上了市裏的高中，他們當然不同意我去上高中，哪有那個閑錢呢！”

“暑假的一天，我乘家裏沒人，偷了他們二百塊錢就跑路了，再也沒有回去過！”

“至於這個名字麽……”她手指在那三個字上徘徊不去，帶著醉意喃喃念著：“這個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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