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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防線,他潰敗下陣,挨著她的床沿坐下來,伸手拂過劉海探她的額頭。這一回陸妍笙學乖了,她沒有躲避,硬著頭皮讓他將手背貼上她滾湯的前額,那溫度冰涼得不成話,她被凍得一個冷顫。

嚴燁沈吟一陣,說,“臣的手太涼了。”

她沒反應過來這話裏什麽意思,下一瞬卻見他朝著自己靠近過來,她渾身一僵——他將自己的額頭貼了過來,同她緊緊地抵在一起。

陸妍笙的雙手在寬大的袖袍底下緊緊握成拳,用盡了全身氣力才忍住將他推開的沖動。她的骨節幾乎都要參差作響,僵硬得像一塊火熱的石頭。

嚴燁的手這時從後背撫上來,雙臂將她圈在懷裏,伸手拂過她柔順的發,口裏低低地喚道,“卿卿,我拿你沒辦法。”

這稱呼像一道驚雷,再好的耐力都被劈得崩潰瓦解。他喊出她的小字,這聲卿卿仿佛令一切都回到了許多年前,陸妍笙眼底竟然湧上一陣淚意,她對他的愛恨糾葛說不清道不明,再多的恨也都是建立在愛之上。然而怔忡也只是剎那,她在下一刻想起了永巷,想起了賜死她的詔書,想起了陸府家破人亡,想起了他眼睜睜看她死去……

妍笙雙手擡起來推搡他,也不想去管他是從何得知她的小字,只沈聲道,“我不懂廠公說什麽。”

他扯起唇角,“你同我裝什麽糊塗。”

他語氣暧昧,教她心慌意亂,只沈下臉犟道,“誰在同你裝糊塗?廠公莫要忘了你我的身份,亂了宮中的規矩!”

然而嚴燁卻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他單手鉗住她兩只細細的的手腕,聲音略微沈下去,“娘娘,戲上了臺就要演全,你是聰明人,既然不願意臣遷怒沛國府,就乖乖聽話。”

她對他嗤之以鼻,“你卑鄙無恥!”

嚴燁微揚的唇角攜著幾分寡淡的笑意,他的神色淡漠如斯,眼中卻隱有暗光閃爍,他朝她冷冷一笑,“臣卑鄙無恥?娘娘,景晟太子對你垂涎已久,若臣真的卑鄙無恥,你這個貴妃恐怕早已是太子的人了。”

呵,他這是在拿景晟要挾她?不乖乖聽話就要把她交給太子麽?陸妍笙恨得咬牙切齒,脫口而出道,“即便是景晟那也好過受你擺布!太子是儲君,將來禦極便是聖上,而你呢?”她的語調愈發地譏諷,“什麽提督東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終究不過是個內監!”

她口不擇言,說出的話簡直讓人不忍聞。嚴燁心頭火冒三丈,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他為了保全她謀劃了這樣多的事,廢了這樣多的周章,到頭來竟然得到的是這麽一番話!景晟是儲君?禦極便是聖上?他哂笑,“娘娘真以為太子能登上大寶?”

他這番話砸在她腦門兒上,教她腦子一陣嗡鳴。她面上驚訝同惶恐交織,又想起他毒害文宗帝的事,臉色愈發地慘白無人色,她擡起手捂嘴,半晌方顫聲道,“你、你想……”

她小臉蒼白,渾身抖得像糠篩,愈顯得弱不禁風楚楚可憐。他估摸著方才是嚇到了她,心頭不禁一陣懊惱,她是他的一塊軟肋,總能教他的定力化為灰燼。嚴燁低低嘆出口氣,換上副文雅端方的神情,略靠上前去拉她的手,聲音略低沈說,“卿卿,別惹我生氣。我不是個心地仁慈的人,能對你再三退讓已是極限。”

聽他方才的語氣,是根本不打算讓景晟即位的,陸妍笙心底升起個猜測,教她毛骨悚然。嚴燁謀害皇帝,意欲對太後不利,霍亂朝綱讓天下怨聲載道,他這麽做,只有一個解釋能說得通——意欲謀反!

她猶自沈浸在驚惶之中,半晌方才擡起眼看他,“你何必如此?你我二人之間的幹系也不過是各取所需,你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招惹我?”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已經細弱蚊蚋,“我早已說過,你不必使任何手段,我沒法兒在你眼皮子底下作亂。”

他聽見“各取所需”四個字從她口裏說出來,不由蹙了眉。最初他的想法同她相差無幾,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他在她身上反現了一片嶄新的天地,教他沈溺其中難以自拔。他將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執起,她一陣困惑,眼睜睜看著他將她的手按在了他的左胸處。

時令已不似隆冬,衣物輕薄了許多,隔著幾層薄薄的布料,她依稀能感受到他心臟的跳動。近在咫尺,沈穩而規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她心口莫名地緊張起來,使勁地往回抽手卻被他牢牢鉗制。

嚴燁的神色迷迷滂滂,昏暗的燭火映襯下,他的眼中似乎閃動著莫名的光,他看著她,聲音清冷微涼,喉頭卻又輕微地顫動,他說:“臣心中,愛慕娘娘已久。”

臣心中,愛慕娘娘已久。

本就混沌的腦子有瞬間的空白,她像是被燙著了一般猛地縮回手,她對他所思所想渾然不明,她只記得他曾花言巧語欺騙她的感情,曾毫不留情地看她死去,聽見他沒由來地說出這麽句話,自然而然以為又是他的陰謀詭計。

人就是這樣,心中對他已經定了性,憎惡便到了骨子裏,拔不出抽不凈,永遠也無法再交托信賴。

嚴燁玩兒這樣的把戲,若換作旁的姑娘,恐怕早就招架不住對他投懷送抱。然而她不同,她曾從雲端跌落,零落成泥,且這一切都拜他所賜!他以為天底下只有他一個人懂得虛情假意麽?陸妍笙心中不住冷笑,面上卻端出一副嬌羞的神態,如盛春的花兒,綻放到極致,誘人,美麗,待人采擷。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低的,嬌脆柔婉,刻意別過頭望向旁出,嘴裏說:“從前我只以為天底下最謹言慎行的便是廠公,如今看來全然不是這麽回事呢。”

她的轉變突如其來,生硬至極,然而仍舊教他心馳神往。他知道她捏住了他的七寸,這是大忌,稍不留神便要在她手上粉身碎骨,萬劫不覆。他詫異地發現自己竟然對她沒有絲毫的抗拒力,萬幸理智尚存,他提醒自己不可亂了方寸。

他伸出手捏住她的下頷,將她的頭正對他,目光對上她的眼,半瞇著眸子略帶一絲探究。

嚴燁閱人無數,真情假意一眼便知分曉,他在她面上細打量,那雙秋水般的眸子帶著些微病態的迷離,他蹙起眉,那一瞬間竟不敢再深看,只移開了目光將她孱弱的雙肩嵌入懷裏。

陸妍笙的身體有頃刻的僵硬,她咬緊了下唇任由他抱著自己,任由他的手撫過她披散的長發。他身上有濃郁的沈香氣味,吸入肺腑教她腦子發脹,她腦子裏嗡嗡的,雙手鬼使神差地伸出去,輕柔地攬住他的肩。

月兒爬上了樹梢,光華在淮河上傾灑下來,是一片澄汪汪的冰白,流動的淮河水帶出潺潺水聲,那一刻靜謐得教人嘆息。

他抱著她,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同手握大權以及覆仇的快感截然不同,是一種溫情的美好,似乎圓滿了某種缺憾。

他撫著她頭頂的發,聲音出口帶著若有似無的嘆息,“再過不長時日,或許會發生些大事,你別怕,只要聽我的話,乖乖地在後宮待著就成。”

妍笙聽見他這麽說,心頭愈發肯定了那個猜測。她在他懷裏半瞇起眼,試探道,“嚴燁,上次我曾問過你一個問題,你還記得麽?”

她聲音柔媚溫婉,幾乎要卸去他所有防備。然而嚴燁終究是嚴燁,他聽出了她話中的試探,理智比情感更教人警惕,只不動聲色低聲道,“我不記得了,是什麽?”

陸妍笙擡起頭看向他,“廠公可有不臣之心?”?

☆、殺心初現

? 陸妍笙問:“廠公可有不臣之心?”

嚴燁摟著她,眸光淵淵望著窗外的淮河水。她說不臣之心,他卻並不是臣。當年李氏亂賊逼宮,下令誅殺盡大胤皇室,他是萬俟家存世的唯一血脈。前幾百年他的父輩沒能做成的事落到了他身上,如今大梁氣數已盡,是天賜的良機。

皇帝半死不活,李家中唯一可忌憚的便是瑞王,他挑起文武兩黨之爭,正是借陸元慶的手牽制李澤。他只需坐山觀虎鬥,撿漏子的機會多的是,找準時機,給漢南一個興兵伐梁的由頭,將大梁的這群烏合之眾一網打盡。欠下的債終歸要一一還回來,這幫子梁朝的梁人一個也別想有好果子。

他的眼簾掩下去,交錯的眼睫掩映下只能覷見眸中的一絲幽光,陰森駭人。嚴燁的手一下一下地撫著她柔順的發,薄唇抵著她的頭頂說,“知道的太多並沒多大好處,你放心,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會為你打算。”

陸妍笙蹙起眉,如今一切似乎都能說得通了。上一世文宗帝的死,陸家的消亡,全是嚴燁棋盤上的局。若是她猜得沒錯,他下一步要做的便是從瑞王手中奪過虎符,那時的錦衣衛已經全在東廠囊中,漢南也已有異動,可惜她卻已經進了冷宮,根本沒有任何精力去思考那些年來的所有事,如今細想來,每樁事串聯在一起便是一個天大的陰謀。

嚴燁的異心恐怕深種已久,她渾身一陣惡寒,她過去一直以為他步步為營機關算盡是為了執掌大權,如今看來,他的狼子野心何至於此,他覬覦的分明是這大梁的江山!

想到這處,她卻再也穩不住了。他說會為她打算,這樣的鬼話誰會信?他若要勾結敵國滅梁,必定先連根拔除朝中兩大勢力,她陸家如何能幸免!她惶恐起來,這樣一個惡鬼,怎麽能讓他安安生生地活在世上?他壞事做盡,多活一天對她陸家對大梁都是莫大的威脅。

只要他死了,上一世的所有悲劇就都不會發生,父親同兄長不會死,母親也不會被賣入官家為奴,一切的癥結都在嚴燁身上,只要他消失,所有的局就都可破。

如他這樣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人早該死了才是,該碎屍萬段!

她心中波濤洶湧,面上卻柔順而平靜。她對他動了殺心,卻不敢有絲毫的表露,他的奸詐世間無人能及,要取他的性命比登天還難。如今他刻意同她親近,倒是個天賜良機,只要他對她沒了戒心防備,一切就都好辦了。

不急,還得慢慢兒來。

妍笙低垂眉眼,盡力做出柔順羞怯的模樣,她遲疑了一瞬,窩在他懷裏柔聲道:“你心中若真有我,就不當對我有所防備。你在大內行走多年,我卻不是,將來紫禁城中自然事事要你為我打算。”說著她換上副嬌嗔的語氣,糯聲說;“我若全心依附,你卻事事隱瞞,如何能讓人安心?”

陸妍笙的小把戲在嚴燁面前根本無所遁形,然而他卻不樂意去揭穿。他垂眸細細地望她,這副眉眼,鼻子,唇,輪廓臉型,無論何種情態都是他喜歡的。佛說妄念,世人管它叫動情,他對她生了妄念動了凡心,是以能包容下她的所有,即便這絲嬌笑是一副虛假的面具。

天下人人都戴著一張假面生存,他只當她是對他仍然防備,並不以意。有防備之心是好的,她畢竟還頂著貴妃的頭銜,還得在紫禁城裏磨,他在大內待了整整十年,那個地方錦繡繁華,內地裏的齷齪不堪卻教人難以啟齒。

腦海裏劃過幾絲零碎的畫面,那是他永遠不願碰觸的噩夢。他的神色有瞬間的黯淡,望向她時卻已經換上副潤雅的笑,白皙修長的指尖摩挲她精致光滑的面頰,觸感如凝脂,“這些都不是你該知道的事,聽了傷神煩心,沒的生出了白頭發,顯老了。”

他的聲音清潤悅耳,字裏行間透著絲顯而易見的親昵,她有些臉紅,偏過頭躲開他的手,嘴裏道,“您還不知道我麽?我就是個缺心眼兒,什麽事只在耳朵裏打個轉,沒什麽能讓我傷神,我也沒別的意思,你不願意說就算了。”

她這副模樣別有一番風情,雙頰有幾絲酡紅,不知道是發燒還是害羞。當你開始喜歡一個人,她的每個舉動就都成了風景,他伸手將她的手拉過來握在掌心,溫暖柔軟,仿佛能填滿心頭的那道道裂縫。他原該有天下最顯赫的出身,卻經歷了最慘不忍睹的往事,不像她,一直都是立在雲端的高貴人。

嚴燁合了合眸子,有朝一日,他會堂堂正正地重新冠上萬俟這個姓氏,梁人奪去的一切,都要悉數奉還。

他屈起跟細長白皙的食指,輕輕地刮她小巧挺拔的鼻梁,“這些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家家不該操這份兒心。”

聽到嚴燁口裏說出這話,陸妍笙差點兒沒被口水嗆死。男人?她活脫一副吞了蒼蠅的神態,面目都幾乎扭曲在一起。她過去喜歡拿這樁事吡噠他,卻不知他真把自己當男人,她睨著他,好半晌才囁嚅出了一句話,“廠公,我知道你們內監心裏都有苦處,這份兒罪可不是是人都能受的。”她琢磨了一瞬,又換上副寬慰的口吻,拍拍他的肩,“你是內監裏的大拿,在大梁翻手雲覆手雨,你可比那些齊活的男人強多了!你把自己當男人沒什麽錯,不就一坨肉麽?少一塊多一塊也不打緊。”

齊活的男人?一坨肉?她大大方方地說出這麽些話來,居然教嚴燁目瞪口呆。

陸妍笙見他不說話,只以為是他被觸及了傷處。她心頭暗自有些欣喜,天曉得她最大的樂趣就是給他添堵,他不痛快就是她最大的痛快。然而臉上卻做出副愧怍的神色,她長長地呃了一聲,雙手絞著錦被一角,“我是不是提到了廠公的傷心事?”說著煞有其事地拍了拍腦門,貌似悔不當初,“我心直口快,廠公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她一個人搭著戲臺子唱戲,似乎演得津津有味。嚴燁看著看著竟然想發笑,真是個怪誕的人。他勾起唇她微微一笑,那風姿幾乎要晃花她的心神,“你似乎很關心我的‘身子’,這都第幾回聽你說起了。”他蹙起眉頭略想了想,再擡起頭時仍舊正兒八經的狀貌,“不瞞你說,我心中到底還是介懷那坨肉的,我看你似乎頗有些研究,可曉得天底下有沒有什麽偏方,能救則救麽。”

這是什麽話?什麽叫她關心他的身子,什麽叫她頗有些研究?她一個黃花大閨女哪兒能琢磨這茬事!陸妍笙被他說得面紅耳赤又羞惱,每回都是這樣,分明是她放出去的箭,還沒傷到他分毫便被原封不動地給折了回來,吃癟的總是她自己。

妍笙支吾了好半晌,憋出幾個字來,“胡說些什麽?誰頗有些研究了?有什麽偏方兒你這個做內監的自己不關心還問起我了?”

嚴燁哦了一聲,刻意曲解她話裏的意思,蹙眉道,“聽娘娘這意思,是希望臣自己去找偏方兒?”他說著微微一頓,略朝她欺過去幾分,壓低了聲音,暧昧沙啞,“娘娘很希望臣‘有救’麽?”

陸妍笙幾乎要給他叩頭了,他翻嘴皮子的功夫一流,她自愧不如,幾個回合下來完完全全把她自己給繞了進去。在她心中兩個人橫豎不相幹,彼此都不過是虛情假意,她能隱忍至斯完全是為了取他的性命,誰管他有救沒救呢!

她心裏不舒坦,瞪了他一眼便在榻上仰頭倒下去,扯了錦被將自己蓋得嚴嚴實實,面朝裏不去理嚴燁。

嚴燁覺得好笑,柔聲柔氣地湊過去扒拉她的被子,口裏哄著,“小家子氣的樣兒,卿卿……”

她翻個身斷喝,“不許這麽叫我!”卿卿,還我我呢!他把自己當她什麽人了,姑娘家的閨字張口閉口地喊,也不嫌膈應人!

曳撒在她的錦被上摩擦出窸窣的聲響,他朝著她俯低身子,薄唇靠近她的耳根子,呼出一口熱氣,激起她一片顫栗。他的聲音沙啞低沈,裏頭有莫名的味道,聽得人臉紅心跳,他說:“我倒想知道,你希望我有救還是沒救?”

這人!說起話來愈發沒臉沒皮了!陸妍笙紅著臉給了他一下,粗粗俗俗地斥道,“你有救沒救幹我屁事!”

嚴燁略皺眉,這丫頭嘴上沒長門兒,哪裏像個閨秀,他伸手捏她軟軟的臉,湊過去咬了一口,“我要真沒救了那你怎麽辦?”

陸妍笙這回真的毛了,她從錦被裏伸出只光生生的腳來,使勁將嚴燁從床上踹了下去——

“你給我滾出去!”

他眉眼間都是笑意,也不再逗弄她,轉過身子打起珠簾朝外頭走。臨出門時回頭朝她撂下一句話,“卿卿,你不大會說謊,因為你的眼睛騙不了人。”那嘴角分明含笑,眼底深處卻又寒意,淡淡的一瞥,教人渾身發抖。

妍笙略微怔忡,這時珠簾一陣響動,音素捧著藥碗從外頭走進來,將她唬了一大跳,她驚駭不已,“你在外頭站了多久?”

音素的神色帶著種莫名的古怪,她答她,“半盞茶了。”

☆、心墻高築

? 半盞茶了?那是什麽都聽見了也瞧見了?

陸妍笙臉上青白交錯,她唇微微地顫抖,同音素兩個四目相對,支吾了半晌也沒問出半句話來。

音素端著藥碗子立在門口,神色倒是顯得比她還淡定。方才屋裏兩人的話她聽得一字不落,然吃驚也只是一瞬間,她是嚴燁安插在陸妍笙身邊的人,見慣了大風大浪,雖駭然也能極好地收拾自己的情緒。

就這麽僵持沈默了會子,腦子裏一陣暈眩感襲來,陸妍笙別過頭揉了揉眉心,終於開腔,“把藥拿過來吧。”

罷了,聽去了就聽去了。至於聽見了多少,知道了多少,她都一概不想追究了。嚴燁能堂而皇之毫不避諱地出入她的寢艙,自然是吃定了這幫子伺候的人不敢多嘴。以他的權勢,弄死一條人命不過碾死一只螞蟻,沒有人敢說什麽的。

音素應個是,捧著藥碗上前,挨著她的床榻沿站定,“奴婢餵娘娘用麽?”

她不應聲,只是點點頭。音素便挨著床沿坐下來,拿藥匙舀起藥汁給她餵過去,妍笙倒也配合,張開口便將藥給喝了進去。她的眼簾低垂著,看不出是閉著眼還是張開眼,那神色漠然之中透出幾分淒涼,直瞧得音素心口不舒坦。

說來,兩人相識不過幾個來月,可緣分是個怪異的東西。有的人相識數十年也不過淡如水的交情,而有的人卻能一見如故。音素同陸妍笙年紀相仿又投緣,明裏是主仆,暗地裏卻把她當妹妹看。

廠公和主子之間有些扯不分明,她是個剔透人兒,出宮以來早看在眼裏。可督主狠心薄情,一言一行皆是算計,她分不清他對主子說的話是真是假,亦或真假各占幾分,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一點。一旦兩人之間生出了變數,依著嚴燁同陸妍笙的道行高低,吃大虧的必是主子無疑。

音素一面給妍笙餵藥,一面低嘆出口氣。她取過一旁的巾櫛替妍笙掖嘴,遲疑了陣兒,又私下環顧一凡,終於壓低了聲音開口道,“娘娘,您的事咱們做奴才的本不該多嘴。只是奴婢心疼主子,督主的心思深不可測,更何況……”她說著微微一頓,那話裏隱晦的東西不好再提了。到底也是個黃花閨女,想起這茬事免不了臉紅一陣兒,又柔聲道,“您可得千萬思量清楚。”

聽音素在耳根子旁這麽一說,陸妍笙的眼猛地擡起來。聽這個意思,這丫頭是什麽都知道了。她勸自己三思,說擔心自己將來要受苦傷心,這話裏還藏著許多話,音素沒好意思說出口,她卻聽得明明白白。

無論嚴燁有多好的樣貌多大的權力,他終究只是個內監,一個心狠手辣身體殘缺的男人,是如何也不能夠托付的。陸妍笙唇角浮起一絲自嘲似的笑容,就連她也看不起自己吧,天底下什麽樣的男人都好過內監,她剛才一直在門外,聽見自己對嚴燁軟語獻媚,想是覺得自己蠢得沒救了吧!

腦子裏又熱又亂,她躺下去,擡起手覆上雙眼。合著眸子,眼前就是一片迷茫的黑。什麽也看不見,倒能令頭腦有幾分清醒。方才嚴燁走前說的那句話,輕描淡寫,卻別有深意。他說她的眼睛不會騙人,是了,眼為心窗,心怎麽會騙人呢?

她心中恨著他,偏偏要對他作出親昵嬌柔的模樣,這是多大的煎熬,非己莫能體會。這一切都只是為了一個時機,她要殺了嚴燁,她要制止一切重蹈覆轍。然而這一切仍舊太難,無論同他靠得再近,他仍舊是渾身戒備的,不能讓他完全放松警惕,她就不能貿然動手,否則只會前功盡棄。

寬大的廣袖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細胳膊,她一陣煩躁,心口那地方堵得發慌,這段日子她心裏藏了太多秘密,一件一件幾乎要將她壓垮,她突然很想說說話,想找個人安安靜靜地聊一聊。這麽想著,她道,“音素,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很笨?”平淡的語氣,並不像疑問,倒像是自顧自地陳述一個事實。

音素沒料到她會突然這麽問,楞了瞬方道,“娘娘怎麽有此問?”

她覆著雙眸,白皙的手背遮擋住大半張巴掌臉,只露出一張略微蒼白的唇。那兩邊的嘴角略微地朝上扯了扯,勾起個淡淡的笑來,“你不用怕,我沒有責難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我心裏有太多的心事不能為人道,憋得太苦了。”

這語調平靜,內裏卻似乎夾雜無盡悲楚,聽得音素鼻子發酸。她略朝妍笙湊近幾分,伸手握住她左手,“奴婢人微言輕,沒什麽能幫主子分憂的。”她伸手捋過她耳際的發,“心裏憋得難受就說出來吧。”

任何人都不能完全信任,無論那個人的表象是多麽溫順無害。陸妍笙明白這個道理,盡管音素迄今為止始終對她忠誠,可保不準兒哪天在她背後捅刀子。她略沈吟,只開口道,“人總是身不由己,有時候分明厭惡到骨子裏,卻不得不奴顏婢膝。”說完這句話只覺得頭更暈乎,顯是藥效開始發作,因翻過身擺手,“罷了,頭暈得厲害,我要睡會兒。”

音素見她如此也無可奈何,只好站起身略微屈膝福了福告了個退。端著個空空的藥碗朝門外走,撩起珠簾時卻瞧見船帆的陰影處立著一個人,大半個身子都隱在暗影裏,看不清面部的神情,卻能嗅見一絲淡淡的烏沈香。

她略驚訝,沒想到廠公竟然還沒走。她上前給他請了個安,神情有幾分悵然,壓低了聲音說:“廠公,娘娘服了藥睡下了。”

嚴燁臉上的神情晦暗不明,他似乎心不在焉,只哦了一聲,“睡下了就好。”

音素見他這副模樣不禁有幾分詫異,這情態竟頗有些失魂落魄。她一頭霧水,卻也只能楞楞地立在冷風裏聽他的差遣。

好半晌,直到音素腳脖子都站得發酸,嚴燁方回過神來,見她還在跟前兒候著不禁皺眉,“下去吧。”

噠噠的腳步聲遠去了,空蕩蕩的甲板上又只剩下他一個人,形單影只,帶著幾分落寞寂寥。冷風吹起他曳撒的衣角,發出獵獵的聲響來。天上的月亮這時終於從烏雲後頭露出整張臉,遙遙地掛在天際,映照著整片淮河。

這樣一個女人,原本是最好拿捏的,卻忽然變得教人看不清摸不透。嘴上甜言蜜語,身體卻在抗拒,她對他分明是恨之入骨的,卻偏偏能做出那樣柔媚溫婉的姿態。她說人總是身不由己,她說分明厭惡到骨子裏,卻不得不奴顏婢膝。

雖說他心中早有數,可事實被這麽鮮血淋漓地剝開鋪陳在眼前,仍舊教人心頭發緊。

嚴燁薄唇抿成一條線,雙腿仿佛有些不受控制,他朝著窗扉走近幾步,夜深人靜,淮河上頭唯一能聽見的只有水浪的聲響。艙房裏隱隱能傳出均勻平緩的呼吸聲,他微微合上眼靜靜去聽,身後卻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眸子再睜開時又是森冷的,他面沈如水,側目瞥一眼桂嶸,下巴略微地揚起,神情帶著天生的倨傲,低聲問:“都施派好了?”

小桂子應個是,眼風兒一掃艙房裏的那位,當即貓著腰桿小聲地回他,“徒弟已經把整艘船上的廠臣都召集在一處了,清理門戶事關重大,徒弟不敢有大意,特來請師父審問發落。”

他略皺眉,換上副悲憫的神情慨嘆道:“吃裏扒外的勾當是要掉腦袋的,難道當初我教你們的都給忘了?”

桂嶸背後的汗毛倒豎,頭埋得愈發低,“師父教誨,徒弟畢生不敢相忘。”

嚴燁嗯一聲,提步便往寶船的另一頭去。小桂子見狀連忙三步並作兩步,提著風燈到前頭引路去了。

夜風猛烈,風燈飄搖的燭火有幾分幽暗,嚴燁雙手交疊在一起搓了搓手背,擡起頭望了眼天上的月。雖是春令的天兒,可身在淮河寶船上,夜深時仍舊能教人寒冷,他走著走著忽然半側過一張臉朝身後的艙房望過去,回過頭後略沈吟道,“娘娘身子不舒坦,別鬧出什麽大動靜。”

桂嶸諾諾言是,“徒弟省得的,師父放心,徒弟都照著您吩咐的辦了,娘娘的藥裏添了幾味安神的藥材,這一覺保管能到天亮,什麽都吵不醒。”說完他又想起了什麽,忙不疊地補充說:“那幾味藥都是徒弟跟穆太醫再三叮囑過的,對人身子沒什麽害處。”

他聞言略挑眉,側目乜一眼身旁的小太監,勾起的唇角帶著絲淡淡的笑容,“愈發的機靈了。”

聽見他稱讚,桂嶸心頭的竊喜也是剎那的,下一刻他擺出副誠惶誠恐的姿態朝他揖手,貓著腰桿兒堆起滿臉的笑,“都是師父教導有方,徒弟腦瓜子蠢,要是換了旁的人當師父,必是千百年的木疙瘩,徒弟走了八輩子的大運能遇上師父您,這才開了幾分竅呢。”

這崽子若是木疙瘩,天底下恐怕沒有機靈鬼兒了。嚴燁對他的溢美之詞沒多大興趣多聽,他兀自朝前走,忽然問:“近日太子有什麽動靜?”

提起這茬兒,桂嶸的神色忽地黯了黯,他擡眼覷了覷嚴燁的表情,終於聲若蚊蚋地擠出了幾句話,“書信不曾斷過,多是憂心貴妃玉躬,望著娘娘早日回臨安……”

話還沒說完嚴燁便冷笑,“咱們的太子爺還真是把娘娘揣在心尖兒上了。”他面色陰沈,唇角卻掛著笑容,看得人不寒而栗,“既他這麽惦記,咱家索性成全了他。”

這話一說出來,倒是桂嶸吃了一驚,他有些驚訝,難道這麽些日子自己都估摸錯了?貴妃娘娘不是他未來的師娘麽?他不解,皺緊眉頭試探道,“師父的意思是……”

夜風大起來,嚴燁的曳撒帶出一道流麗的弧,他教風吹得半瞇起眼,徐徐道,“先將廠子裏不要命的東西給揪出來,至於紫禁城裏的人,我自有打算。”

☆、霧裏看月

? 三更半夜的時辰,淮河上頭的風大得厲害,和著水浪的聲音,模糊裏聽就像是鬼哭狼嚎。懸在天上的月亮也成了陰森森的白玉鉤,仿佛黑白無常手裏索人性命的鐮刀,教人望而生畏。

東廠的人原該習慣了的,他們辦的都是見不得光的差事,同刑部衙門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截然不同。往往月黑風高,敲開一戶達官顯貴的獸頭門。迎門的小廝就著燈火細細看,一眼認出那直身皂靴和刻著“東”字的腰牌,便知道是閻王上門了。

可今日卻和往常很不同。

一眾廠臣挎著刀而立,腰身弓得低低的,深埋著頭,屏息凝神,心頭七上八下。桂公公起先只是說督主要訓示,可大家夥兒心頭都隱約有數,什麽樣的話白天說不得,非得大晚上將人聚集在一處,可見裏頭有別的名堂。

三三兩兩關系近些的相視一眼,彼此都是一頭霧水,夾雜幾絲隱隱的不安。正琢磨著,遠遠聽見一個溫潤微涼的聲音傳過來,仿佛慨嘆般的,“今兒夜裏真冷吶。”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眾人心頭一沈,又聽見從甲板的另一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沈穩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能走出氣蕩山河的氣勢來。他們不敢擡眼,只能拿眼風兒往那方覷,隱約瞥見玄色一角,他們的督主面色淡漠,步履不急不緩,唇角攜著個寡淡的笑,風姿綽約,款款而來。

“督主!”一班廠臣拂膝給他行跪禮,異口同聲的兩個字,又敬又畏的口吻。

嚴燁眉眼間有笑意,他闊步上前,立在一班子黑壓壓的人頭前,眼簾子微微低垂著,神色中有悲憫的意態。桂嶸到底靈性兒,他將手中的宮燈扔給一旁的內監,動作不敢有片刻的怠慢,幾步上前身子一貓在嚴燁身後弓下去。

流雲披風一撩,嚴燁坐下去。一旁的內監奉上來一盞茶,他接過來卻並不喝,撚著茶蓋兒拂弄面兒上的沫子,白凈的面容映著月色,流風回雪的姿態。

他半晌不開腔,跪在地上的人則連大氣也不敢出。整個寶船靜得連根針落地也能聽見,半會子,膽子小的廠臣腦門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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