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和博博直到淩晨才給所有人掃描完，快連軸轉了一天，兩人雖然都很疲憊，心裏卻比之前好太多了。

博博看著透透收集的數據說：“太好了，這下終於能開工了。明天我要回小蜂鳥，用飛船的AI去做分析。”

“讓我想想啊，疾病的數據模型種類……”博博一邊走一邊自顧自地嘀咕了起來。

艾爾說：“今天一整天都沒看到伊恩，他和簡醫生一直在隔離室裏忙嗎？”

博博看了一眼自己的全息投影操作臺，說道：“嗯，應該是了。他一直在給我共享自己得到的數據。”

他們正說著，就在艙室門前看到了伊恩。

“伊恩，你回來了！”艾爾叫他，“吃飯了沒有？”

伊恩回過頭來，艾爾這才發現，他的臉色難看得要命，艾爾皺起眉來。

博博問道：“我收到了你的數據，不過，你們有什麽新發現沒有？”

伊恩說：“我們有了一些初步的進展，不過，現在還不能確定，明天再看看吧。”

博博打趣道：“不是吧，你什麽時候也跟簡醫生一樣嚴謹了？有什麽猜想都可以先告訴我們呀。”

伊恩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淡淡一笑，說：“知道了。”

艾爾看伊恩疲憊的樣子，沒再跟他多聊，大家就各自回房睡了。艾爾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她總覺得，伊恩看上去很累，但還是和平時不一樣。

“有心事嗎？”艾爾在心裏問著，不過，在想到任何可能性之前她就睡著了，今天他們都筋疲力盡了。

因為解刨屍體，伊恩今天幾乎站了一天，他現在身體已經極度疲憊，需要睡眠來調整，但是，意識卻清晰得要命。

他本想熬夜和簡醫生多做一些檢查，但他今天實在熬不住了，不是體力的問題，而是沒想到這麽多年之後，曾經的陰影仍未消散，在渾然不知的時候，攻城略池，而他這麽多年建立起來的心理防線仿佛紙糊的城墻一般，瞬間崩頹。

飛船內部的空調系統讓房間裏總是恒溫的，但此刻他卻全身發冷，恨不得抱個火爐。而今天在解刨時看到的畫面，則灼燒著他的神經，讓他沒法安歇。

下午簡醫生去找患者的家屬，希望能說動他們，伊恩在旁邊不動聲色地用自己的共鳴能力幫了忙。加上最早死去的那兩人的遺孀，他們最後拿到了14具屍體的解刨同意書。

診斷書得來不易，簡醫生馬不停蹄，立刻和伊恩著手解刨室宜。簡醫生聽完伊恩的專業技能介紹，欽佩地說：“你這麽年輕，沒想到經驗還很豐富呀。”

伊恩雲淡風輕地笑了笑：“我們是專項培養人才，基本上沒幹過別的，所以才稍微擅長一點。”

是啊，他們這群人只要能幫皇帝確定真實死因或者掩蓋真實死因就好，大家都是熟練工種。

臨時搭建的解刨室沒有全息立體投影可供放大患者局部情況，他們只能靠自己的肉眼來判斷了。

伊恩手握柳葉刀，心思飄了一下：艾爾跟博博現在應該在做身體檢查，她也在這層，相距不遠的地方……

簡醫生開始了診療錄音：“今天是航程第13天，我們在解刨室開始對死者進行身體解刨，首先，我們從一天前發現的死者開始……”

簡醫生的聲音迅速拉回了伊恩的心思，他集中精神，現在自己做的一切努力，都能讓她的安全再有多一分保障。

解刨之前，他們測量了死者的身高、體重、再對體表進行一番勘查。

這些準備工作做好之後，當手術刀劃過腹腔時，外表沒有任何異常的屍體卻流出了黃色、粘稠的組織液。伊恩和簡醫生都覺得情況有點不大對勁，這不像是他們見過的任何一種情況。

等打開胸腹腔的時候，他們看到死者的內臟簡直像螞蟻洞穴一樣，器官壁變得堅硬，裏面則千瘡百孔。

簡醫生震驚地說：“這樣的器官需要整體摘除做細菌學檢驗了。”

簡醫生話音一出，伊恩的大腦嗡地一聲，不可遏制的嘔吐感襲來，他趕忙跑到一邊，對著醫療廢物回收箱吐了個昏天黑地。

他的手發著抖，冷汗已經浸濕了裏面的衣服。解刨室的燈光明亮，一如當年古堡的地下室，他一時之間竟分不清自己究竟在什麽地方。

直到簡醫生把一瓶水拿到他眼前，他的理智才回籠。

“不好意思。”伊恩說道

“沒事，我也差點。”簡醫生寬慰他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怪異的現象。”

伊恩臉色煞白，簡醫生擔心地問：“你還可以嗎？要不，先去休息一下吧。”

伊恩沒有逞強，點了點頭，在旁邊坐了下來。他的頭靠在墻壁上，希望冰冷的墻壁能夠緩解自己的頭痛。

混亂的思緒帶他在曾經的過往中穿梭，淩亂的畫面閃過腦海，一會他在夏沙內河邊看自己強壯的父親打魚，一會是波洛涅斯宮廷中點燈熬油的學習，一會是初到聖山的常務工作，一會是出任務時的兇險與危急……

在他的記憶深處有一塊黑色的領地，他以為這個地方已經不存在了，誰知，它只是一直蟄伏在那裏，等條件適宜，便卷土重來，反撲他的心靈。

伊恩不敢對自己使用心緒共鳴能力讓自己恢覆平靜，這個能力本身就需要操控者心思冷靜，現在如果貿然使用，很可能起到反效果。

他休息了一會，強壓下自己心中翻滾的情緒，強迫自己專註眼前的危機和任務，又重新站到解刨臺前。

簡醫生看了看他，他點頭示意一切正常，可以繼續了。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他充分運用自己的肌肉記憶，讓自己像一臺機器一樣，避免去碰觸自己的一切情感，腦中只留對屍體的問題。

到了夜裏，他們終於解刨完成了這14具屍體。隨著解刨的進展，他們發現，最早死亡的那兩個人的器官病變最嚴重，不但已經蔓延到了整個腹腔，就連大腿的肌肉也都變得像大孔奶酪一樣了。

這說明，病變沒有在人死亡之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現在，伊恩躺在床上，拼了命地想讓大腦放空，可是，那些病變的器官卻像長了釘子一樣釘在他的意識裏，即使閉上雙眼，腦中畫面依舊清晰。

如果是那個人看到這幅場景，可能會像聖徒發現聖物一樣來膜拜吧……冷不防地，他還是想起了那個人，而這個思緒一冒頭，他就被揪回了初到波洛涅斯的時候……

……

……

……

當年的伊恩八歲，身體比同齡的孩子要高。啟程時的409人最後只到了401人，有八個人因為受傷過重，沒有及時得到醫治死在了路上。到達的401人很快便進行了手術，全部成為了宦官。

宮廷中沒有這麽多空缺，所以他們被分送給了王公貴族。伊恩被分到的是阿格裏帕·曼圖努斯的宮邸。

這個人又被稱為“驚懼公爵”。

這段時間的記憶是模糊的，他曾經以為自己太小了，記不清事情很正常，現在卻發現，並非是自己不記得，而是它們被一層水彩調成的黑色顏料覆蓋了。底下的痕跡依舊刻骨，輕輕一摸便能感受到清晰的絲絲紋理。

那時，單薄幼小的自己站在一座華美壯麗的古堡前。波洛涅斯帝國很擅長將古典建築和現在技術相結合，即使建築外表看上去很有歷史感，但卻不妨礙裏面有最先進的設施。

那天是個陰天，寒冷的秋風讓人直打哆嗦，枯枝從死氣沈沈的古堡庭院中伸出，偶爾傳出的淒厲鳥鳴更讓人覺得肅殺淒涼。

大門口一個面色陰郁的守門人把他們這群被分配過來的孩子領進了房間，沒有說一句話就丟下他們走了。孩子們四下張望，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這時，沈重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咣當一聲，門被踹開，一個膀大腰圓的侍從拿著皮鞭，不由分說地喊道：“你們這幫懶骨頭，以為自己是什麽？到這作大爺來的嗎？”

他的話沒說幾句，好幾鞭子卻已經抽在了他們身上。伊恩擡手去擋，卻還是被抽中了身體一側，被抽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衣服上很快滲出血來。

這只是公爵府上的慣例而已。

接著，他們這群人被分開，編進了不同侍從的房間。地獄一般的經歷，從那時便開始了。

伊恩隱約記得，那時，他每天都會被打。有原因的，沒有原因的，只要比他們早來府邸的侍從都有可能對他們這些新來的揮動拳頭。

有時他端著餐具走在樓道裏，有人會突然從後面狠狠地推他，他連同餐具一起摔在地上，潔白的瓷器摔成了碎片，有些還沾上了他殷紅的血。管事的人不管原因，他搞砸了事，等著他的又是一頓毒打。

或者，晚上睡覺時，只要他發出任何聲響，同住的人不是起來打他，就是挖空心思用惡毒的言語攻擊他。更有甚者，冬天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同屋的人竟然拿冰水倒進了他的被子。

一開始被打的時候，他受不了疼痛，會忍不住哭出來，在地上團成團，像一只受傷的小獸。但是後來他發現，這樣只會讓打他的人下更重的手。於是，他漸漸地學會了咬緊牙關、忍住眼淚。

那段日子，伊恩每天都過得很痛苦，也很苦悶，他一開始以為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或者自己很討厭，否則怎麽會讓這麽多人針對自己。但是，他後來就發現，其實這些人如此對待自己，沒有任何原因。

是的，沒有任何原因。

他們只是內心邪惡，喜歡以強淩弱、以眾暴寡，習慣從欺壓別人、侮辱他人的人格上獲得滿足而已。

伊恩也不知道，自己那麽小，為什麽會在那一刻看清了問題的本質。

當伊恩明白了這一點的時候，他忽然覺得，這些人就算再做什麽惡事，自己也不會受到傷害了，因為，這群人外表或高大或光鮮，他們的人格也不過是在塵土中爬行而已。

這樣的人此時能對自己的身體造成損害，但是，他們無論做什麽也攔不住自己擁有獨立的意志和成熟、翺翔於天空的心靈，而自己終有一天會長大，這樣的心靈會把他帶去更高的地方，讓他看到靈魂中更廣闊的風景。但是，對於這些人來說，即使他們日後會被提升到更高的崗位，獲得更多尊崇，但是，他們選擇的生活方式卻永遠只能讓他們的人格舔土為樂。

周圍的人也發現了伊恩的變化，他們以為這個夏沙來的小孩會很快崩潰，沒想到，他卻對他們流露出了發自內心的不屑與輕視。

他們說的話仿佛連刮過他耳邊的風都不如，這些人氣急敗壞，只能加倍地毆打他。伊恩也漸漸地學會了避免被打倒要害，也會在他們圍攻自己的時候拉著一個死命地打。他身上的傷越來越多，新傷疊著舊傷，可是，自己明明被打得很慘，卻能用更囂張的態度對他們嗤之以鼻。

直到有一天，侍從中的一個人笑瞇瞇地來找伊恩。

這人說：“伊恩，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砸到你了。”

伊恩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這人臉上掛著面具一般的虛假笑容，自顧自地繼續說：“你來府邸也已經這麽久了，今天晚上可有份好差事等著你。”

伊恩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說話的人被掃了面子，卻沒有發作，只繼續道：“今天晚上九點有人來找你，你做好準備吧。”

那人走了以後，伊恩暗自琢磨，想了一圈對方可能設下的陷阱。最後他決定以不變應萬變，見招拆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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