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秦淮湊過來，從她手裏一把搶走了手機。

“她說什麽？”

林影皺著眉：“但秦淮真的很想見你……這孩子自己快死了可能都沒這麽急著活命。”

回應她的是掛掉的電話。

秦淮他媽直接將電話掛掉，只剩忙音。

“她不會來了。”林影看著秦淮，有些抱歉，“秦淮。”

“為什麽？”秦淮還是抓著她的手機，好像這樣他媽就會多看上他一眼似的。

他們兩個從服裝店出來的時候，下雨了。

天上的烏雲多，早在出門前，林叔就說思州今天有陣雨，方才還是那樣晴空萬裏的，忽然就下起雨來了。

“我也不知道。”林影說，“或許是有什麽要緊事。”

“我就知道她不會來。”秦淮冷靜下來了。

他將眼鏡扶正：“在她的權衡糾結之下，她會發現不認回我這個兒子絕對比認回這個兒子的生活更幸福。

“為面子、幸福或許還有其他什麽，我知道她再也不會來找我了。”

林影的手機這時候又響了，她從秦淮手裏抽出來。秦淮沒用力，她輕而易舉就抽出來了。

“您好，秦小姐。”林影還是眉頭緊鎖，“您說秦淮的父親出了問題，是嗎？”

雨很大，下起來像是大壩決堤了。

對面火急火燎說了兩句，又掛了電話。

“她還是這麽喜歡掛人電話。”

“回去吧。”林影裝作沒事，“你想去哪兒走走也無所謂，喝奶茶嗎嗎？”

秦淮搖了搖頭。

他冷靜下來，覺得自己臉頰發燙。他媽說了一句話，他就屁顛屁顛跑來，實在好賤。

路邊有只流浪的卷毛泰迪，在秦淮跟前撒了泡尿就跑了，秦淮看著那泡尿裏自己的倒影，覺著自己應當認清現實。

一腳踩在水裏。

風裏都是潮濕的水汽，從北面吹過來，方才還在公園鬧騰的那些人都不見了，只一個撐著傘的老人，還站在路上等公交車來。

“秦淮。”林影將傘分給他一半。

“謝謝你。”秦淮說，“謝謝你的衣服。林影，以後你做我媽。你做我爸也行。”

“你老了我贍養你，真的，送你敬老院去。”

“我們約好了時間，下一次見面就是明天。”林影打斷他，“別急著認我做媽，認我做媽是不是方便你網絡對線？畢竟你有兩個媽，我猜別人罵你，你會先死我。”

“她不會再來了。”秦淮翻了個白眼，“我媽什麽性格的人，我知道。”

“她肯定是後悔了。”他委屈巴巴，“她總擅長給你她什麽都沒有做錯的錯覺。分明做錯事情的就是她，也只有她一個人。”

“當時讓我不要去煩她也是，今天把我耍了也是，我就是一條傻狗。”

秦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燒得不清醒了。

或許是吧。

反正腦袋暈乎乎的。

“她今日確實是有要緊事。”林影說，“你爸失蹤了知道嗎？失蹤。超自然事件的。”

“那和又有什麽關系？”秦淮吸了吸鼻子，覺著自己有些無理取鬧了，“又不是我逼著我爸出事的。他不知道這個日子嗎？”

“或許我和我媽媽這輩子只會再見最後一面，但我媽去見了我爸。”秦淮說，“我的優先級就是在我爸之後。把我送進那個逼學校的又是我爸，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爸的，明白？”

“所以我媽媽一輩子也不會接納我。”秦淮一字一句與地說。

他的口齒清晰，幾乎讓人分不出他是不是沒在發燒。

“我不會原諒他們了。”秦淮說，“氣死我了。一向只有我放人鴿子耍人，竟然放我鴿子。”

“別氣。”林影說。

“我小時候養過一只烏龜，烏龜冬眠的時候被老鼠咬了，流了很多血，他就要死了。”秦淮暈乎乎說了一堆話，“我給他上了藥，我說打算帶著他去寵物醫院。”

“我不知道寵物醫院可不可以治好小烏龜，但他就要死了。那天的雨也這麽大，我媽在外面忙工作。”他的睫毛上也沾了水。

“後來也沒去成。我的小烏龜死掉了，再也沒有

活過來，就是這樣。晴天的時候我和妹妹帶著他去找一個安葬的地兒，拖了很久很久，天一直都沒放晴，小烏龜的身體就腐爛臭掉了。”

“我爸爸把那烏龜丟了，我討厭我爸，我爸肯定也討厭我。”

林影不明白秦淮是從哪裏得出這個結論來的。在她看來兩者之間又不存在什麽必然聯系。

臭掉的東西就是要丟掉，不然總是會把老鼠引來的。

“他可以把我的烏龜丟掉，那他就總會有一天把我丟了。我第一次考到年級前十開外，他就開始罵我，他到底在害怕什麽？我不明白，反正我討厭我爸”。

“那你喜歡你媽媽嗎？”林影扯著他走上人行橫道。

發燒的秦淮就像是喝醉了酒的醉漢，看著車子就往前走一走，林影不擔心他會死，但她擔心秦淮要是發覺車禍醫療費很高，他能做得出一次謀生存餘額寶的事。

“也不喜歡。”秦淮一口回絕，“我爸我媽我都不喜歡，愛做什麽做什麽去，跟我有什麽關系。真是的，一定要讓我知道你過得怎樣，一定要讓我看見你們的生活，去死吧，我一點都不關心！也不想知道這些事情！就讓你們都去死好不好！”

秦淮說完這些話，就覺得自己全身都沒有力氣了。

等公交的老人看著他瘋瘋癲癲，甚至多看了一眼。

用希望去換失望，從來不是什麽值得期待的好事。

他媽這次又讓秦淮失望了。

就算有一天，秦淮要走到新的生活裏，這個生活裏也不會再有媽媽了。

媽媽原諒了爸爸，但秦淮沒原諒爸爸，秦淮也不想對爸爸說什麽。

他爸爸給他的感覺不如他手機的語音助手。語音助手還是唯一記得他生日、準點發來祝賀的。他爸從來不記得，次次還要秦淮自己說。

等到林影扶著秦淮一步一步上了出租車。

“西城區發生一起持刀搶劫案，二人失蹤，一人死亡。”車載廣播播報。

秦淮擡起頭去，看見母親那張臉在上面。

還是畫著細致的妝容，唇上還是他媽最喜歡的色號，他媽的臉被打了馬賽克，秦淮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個很多年沒見的女人。

他太熟悉了。

他媽總是這樣子，唯一的變化或許是她鬢角添了白發，隔著那層馬賽克看不著真切。

“秦淮。”

“你爸…西城區失蹤。”林影說。

“噢。和我有什麽關系。”

“媽媽的事只是媽媽的事，難道還要我去救爸爸嗎？這麽多年都沒見上一面，一見了我，就要去給我爸發光發熱是嗎？”

“做不到。”

“這樣的爛攤子隨便去收拾，不需要是秦淮，反正沒我，她還是活得這麽好，有沒有我又有什麽關系？”

“她以為我是美團外賣員嗎？隨叫隨到。”

秦淮也知道自己這時候過度激動。

腦子裏亂糟糟，好不容易把他媽從可以接觸的陌生人再往裏面移進來一點，他媽又自己跑出去了。

煩死。

秦淮還記得自己在本子上寫小故事的時候，讀初中。

或許是第一個方勝，是個特別牛逼的高中生，讀書好吃飯好，沒事情做的時候就去救死扶傷拯救世界，有一天秦淮他媽翻開秦淮的日記本，問秦淮你這次排名從年級前十掉到了十三名，是不是因為你的心思都鋪在寫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沒心思去讀書了。

秦淮記得自己當時很生氣，是那種被背叛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日記很私人，他說了不給人看的，而且秦淮這種陰暗逼要是讓人看了感覺自己可以就地去世。

他媽那時候對他還挺溫和的，他媽媽送他上學，周末帶著他去散心。他媽卻在偷偷看秦淮什麽東西都記錄下來的日記本，秦淮還是看了家庭群裏，才知道他媽經常拿他的事和別人打趣。

日記本上，什麽東西都記錄下去了，寫了學習委員今天說秦淮的劉海有點兒長，還有秦淮說自己長大了想成為世界上最牛逼的人，他想做秦始皇，這樣就可以為所欲為。

真受不。

秦淮他媽那段時間，一直都在問秦淮你是不是談戀愛了，還有你寫的明日香是誰？

秦淮心說那我不如去死吧，這個世界真是一秒鐘都活不下去了，拜拜我要重新投胎。

秦淮他媽說秦淮應該把時間都花在讀書上而不是這些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秦淮心裏還是很不服氣，他媽媽做事一向很斬草除根，直接把秦淮的日子本拍照了發朋友圈問孩子青春期有了小心思要怎麽辦？

他不知道他媽這是不是很愛他，他只知道他媽會讓他感到痛苦，某些時候他又會不可避免地想起他媽。

“我真是個白眼狼。”秦淮懊惱道，“你是不是也要罵我？林影，我覺得我和我媽媽一輩子都不會和解了。”

“我和我爸也不會，我爸不是那種願意承認自己錯誤的人，小時候他就是那樣了，要是他有一天把雞蛋當成鴨蛋買了回來，我媽說要雞蛋，他都不願意承認。就算他那個人對雞蛋過敏，也會吃下去，還說這不就是雞蛋嗎？不知道你們在矯情什麽？”

秦淮的臉貼著玻璃窗子，好讓自己的臉上的溫度稍微降低一點兒。

窗子外的雨越來越大了，交通信號燈在這樣的大雨的裏都有點兒看不清楚，紅燈被模糊了，看起來就是一團燃燒起來的火焰。

鬼火一樣的綠燈，死人的顏色。

“秦淮，你有沒有試著去理解你爸爸？”林影紮好自己的辮子。

“理解？”

“沒法理解啊他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他。”秦淮說，“受不了。”

“你媽媽約了其他時候，我們還是要見上一面的。她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

“我們走吧。”秦淮說，“不見啊！”

“去哪裏？”林影莫名其妙。

“去哪都可以，我不想待在這了，反正待在這裏也只會不快活，怎什麽樣都不快活，還不如去別的地方。”秦淮大聲喊叫起，“師傅，去火葬場。”

“去火葬場給自己認個媽。”秦淮說，“撿個骨灰盒子供著捏，還可以後空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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