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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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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曠無法描述自己見到桑湄的一剎那,是怎樣的心情。

他最絕望的時候,是在奚存剛死的時候。這麽久以來,他遍尋她而不得,最後的希望,就在奚存身上。

可是,奚存死得那樣突然。什麽線索都沒有留下。

他甚至找不到人怨恨。

白日裏,他麻木地處理政務,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到了夜裏,他就坐在堆滿她手稿的宮殿裏,對著月色飲酒。

臣子催促選妃,他勃然大怒,直接把桑湄的畫像貼了出去,終於獲得了清凈。

朱策勸他註意身體,少飲酒為妙,而他則對朱策說:“你說,她一定還活著,是嗎?只是因為怪我,怨我,所以不想出來見我,是罷?”

朱策只能附和:“大概是。”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喝。他酒量並不怎麽樣,喝醉了,就倒頭睡去,一覺醒來,喝一碗解酒湯,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的政務。

他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已經真的不知道還能做什麽了。時間過去越久,希望就越渺茫,事到如今,幾乎已經可以用絕境來形容。

可或許是上蒼垂憐,竟讓他在絕境之中,窺見了一絲天光。

前往九沂鎮的路上,他一直在反覆告訴自己,這一切可能只是巧合,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如此,失望也不會太大。

賣包子的大娘說,他要找的姑娘可能住在山上,於是親衛們分頭行動,找了附近好幾座山,敲開了好幾家的門,最後終於將目光投向了這裏人跡最少的一座小山。山上有好幾戶已經荒廢了的民居,奚曠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跋涉在泥濘中,一擡頭,不期然看到掩藏在樹叢中的一間矮矮的木屋。

火把照耀下,能清楚地看到那屋門之上,還貼著一個簇紅的“福”字,說明至少到過年的時候,這裏都是住人的。

等他走到了門前,細細看向那“福”字時,幾乎無法呼吸。

不會看錯,不會看錯。

這就是她的筆跡,和福牌上的刻字是一模一樣。

這麽多年,從來沒有變過。

他擡起手,想要敲開那扇門,可近鄉情怯,卻又不敢了。

他想起大娘說的,已經好幾天沒有看到她了,她會不會,已經離開了這裏呢?會不會一打開門,卻發現只是一場空歡喜?

咚咚咚,咚咚咚,每一聲心跳,都幾乎要撞碎他的胸腔。

他還在遲疑間,就見面前的門,自己打開了。

他日思夜想的人,就這樣乍然闖入了他的視線。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運轉,只能定定地看著她,深深地看著她,一眨也不敢眨。黑的發,白的衣,紅的唇,像是住在山裏的精魅。他屏住了呼吸,唯恐稍微一點氣息,就將這場美麗的夢境給吹散了。

然而她比他更快地反應了過來,砰地關上了門。

奚曠呆了一下,繼而回過神來。

狂喜退潮,冰冷的雨水順著衣領浸透他的身軀,也浸透了他的心臟。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她驚慌的表情刺痛了他,理智回籠,他粗暴地捶擊著老舊的門板,厲聲喝問:“桑湄!開門!出來見我!”

為什麽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為什麽要用這樣的態度對待他?她分明還活得好好的,為什麽卻從來不肯聯系他?她分明也下過山,不可能沒看到張貼的畫像,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心意,但她竟然就這樣,不為所動地獨自生活!

被欺騙的憤怒席卷了他的大腦,可她只用一句話,就輕而易舉澆滅了他的怒火。

她問他,為什麽不能放過她。

這是一句極輕的提問,甚至不是詰問,就好像是她累了,隨口發出的一聲感嘆,在這漫天雨幕之中,不留神都不一定能聽得到。

他被問得啞口無言。

是啊,他有什麽資格來質問她,為什麽不出來見他呢?

她懷了他的孩子,卻先是被迫墮胎,後又為人所劫,不管她最後是怎麽逃出來的,她心裏怨恨著他,也是理所應當。

她這一路的劫難,都是因他而起。

“你在怪我,是不是?你恨我沒有保護好你,是不是?”

想起燒毀的房間,想起染血的床單,想起破碎的鳥籠,那些他不敢翻閱的記憶,又重新浮現,猶如千萬根針紮入心臟,將他反覆貫穿。

桑湄道:“是。”

奚曠沈默。

“你走罷,算我求你的。”桑湄說,“我現在一個人住著,很好。我知道你現在當了皇帝,恭喜你,終於成就了大業。如果你非要做點什麽,才能緩解你的愧疚,那就把那些畫像全撤了,不要再影響我的生活。”

奚曠張了張口,艱澀道:“可是……你不是要當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嗎?只要你跟我回去,你就是皇後,我唯一的皇後。我答應過你的,我沒有忘。”

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一樣,她輕輕地笑起來:“人都是會變的。”

奚曠五指攥緊成拳,抵在門上,咬牙不語。

朱策撐著傘,上前一步道:“陛下。”

“你們先回去。”他沒有回頭,只是在純粹地下達命令,“全都回去,沒有朕的命令,誰都不許上山來。”

朱策表情變了又變,最終還是朝身後的親衛們打了個手勢,讓大家先下山。可是他自己剛走出去沒幾步,卻還是忍不住轉了回來,朝著屋內揚聲道:“桑姬可知,當初聽到你失蹤,陛下日夜不眠,從長安到通寧,疾奔而回!查清下毒害你的是鄭有鈞鄭長史後,陛下當即將他手刃!而指使鄭有鈞的,乃是先皇!為了找到你的下落,陛下不惜以身犯險,無詔擅闖長安,這可是要殺頭的死罪!後來若不是為了給你報仇,陛下才不會落下如今逼宮之名!”

“朱策!”奚曠冷著臉呵斥道,“回去!”

“屬下偏要說!”朱策難得反抗了一回,“像陛下這樣,什麽苦都不說,桑姬又什麽都不知道,只會讓事情更糟!”

桑湄涼道:“朱大人不必勸我,我與陛下糾纏至今,不得善果,可見是上天註定的孽緣。至於陛下為了我做了什麽,我不需要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早有屠龍之意,逼宮不過是順水推舟,與我又有何幹?”

“怎麽無幹?若不是報仇心切,陛下就不會提前行動!否則,陛下定會有更周全的計劃,那麽春夫人也未必會犧牲!”

“朱策——”奚曠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二字形容。

“好,屬下多嘴,屬下不說了,屬下這就走!”朱策氣憤不已,轉身跑下了山。

而門後的桑湄,卻有些愕然。

“他說的什麽意思?”她倏地打開門,看向奚曠,“你母親……”

朱策帶走了最後一支火把,黑夜中,兩人全然看不清彼此的五官,可奚曠卻猛地上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她。

冷氣透過他的衣衫傳到她的皮膚上,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在劇烈地顫抖。他硬實的雙臂將她牢牢鎖住,用力得幾乎讓她的脊骨都在發痛。

他混亂的呼吸噴在她的頸後,有一縷滾燙的水,滴落到她的領中。

“我只剩你了。桑湄。”他哽咽道,“求求你,你能不能,不要也拋下我?”

桑湄有些恍惚。

她從來都不知道,奚曠竟會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虞春娘的死訊打亂了她的所有預想,她不得不輕輕拍了拍他的背,道:“進來說話。”

關上門,點上蠟燭,桑湄才終於看清奚曠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他的雙頰明顯瘦了,眼眶更加深邃,輪廓更加硬挺,薄唇緊抿的時候,像極了傳說中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

即使現在的他是如此狼狽,滿身是水,腿腳沾泥,甚至眼角還泛著紅意。

桑湄遞了塊澡巾過去:“沒你的衣裳,自己擦擦罷。”

奚曠接過,卻沒有立即用,而是抓著那塊薄薄的澡巾,環顧四周。

桑湄挽了袖子,去竈臺下面生火。

看著她嫻熟的動作,奚曠一時失語,直到她回過頭來說:“過來,烤火幹得快。”

“你一直……是住在這樣的地方嗎?”

“不重要,別問那麽多。”桑湄說,“陛下如今萬金之軀,可不敢讓陛下在此地受涼。”

奚曠喉頭滾了滾,還是聽她的話,坐了過去。

“你母親是怎麽回事?”她抱著雙臂,盯著奚曠看。

奚曠眼角紅意更甚,卻已經沒有淚水再流出,仿佛剛才只是她的錯覺一般。

“我們都被她騙了。”他啞聲道。

他將奚存把虞春娘調到身邊,虞春娘又親手殺了奚存,最後趁他不備拔劍自刎的事情說了。

說得很慢,也很艱難。經常要停頓好久,仿佛陷入了回憶,最後又終於意識到自己還沒說完,卻又忘了講到哪裏,便只好再把那些殘忍的情節重覆敘述一遍。

桑湄難以置信。

虞春娘竟然不是瘋子?連奚曠都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好的?而她竟又有這樣的膽魄和決心,手刃親夫,最後自刎謝世?

她想起與虞春娘相處的那些日子,想起她在月弧山脈,哄騙虞春娘下河洗澡,想起她在寧王府,跟虞春娘逛花園剪花枝,想起她在看戲時,問虞春娘看不看得懂。

桑湄可憐她,卻又覺得與她相處極為舒心,是少有的不需要她動腦子去應付的人。

如今聽聞噩耗,心中百味雜陳。

更重要的是,她到底是何時恢覆的正常?是在自己走前,還是走後?

她與她說過那麽多話,甚至因為她聽不懂,所以還曾毫無顧忌地、把她當個會聆聽的人偶一樣,與她傾訴過一些自己與奚曠的過往,那些她的愛,她的恨,她的迷茫,虞春娘難道都聽進去了嗎?

桑湄突然想起自己與她的最後一次見面。

那是在去年的千秋節,奚存過壽,奚曠人在長安,府中的下人也都被桑湄放出去玩樂了,整個寧王府,靜謐至極。

她照顧虞春娘上床睡午覺,虞春娘卻抓著她的手問她,下次再陪自己玩什麽。她笑著說,還有很多消寒圖,夠奶娘畫很久了。

她起身離開的時候,本以為早該睡熟的虞春娘,卻忽然又睜開眼,牽住了她的衣角。

她問她:“你要走了嗎?”

當時的桑湄本能覺得,這話問得有些奇怪,因為她以前也不會一直陪著睡午覺。但當時她正計劃著潛逃,便把這點疑心歸咎於是自己做賊心虛。

她哄虞春娘,好好睡。

虞春娘最終松開了她的衣角,說,好。

桑湄已經不太能想起當時虞春娘的表情。但她現在看著面前失魂落魄、尋她尋了將近一年的奚曠,一顆心卻沈沈地墜了下去。

“你這麽在乎她,又為什麽不追封她?”桑湄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你是怕自己身世曝光,受人質疑嗎?”

奚曠閉了閉眼:“我都不在意逼宮弒父之名,又怎麽會在意這個。是母親臨死前,親口叮囑的我,不要追封。她不想我遭人非議,也不想自己遭人非議。”

也或許,是寧願永久地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也不願讓自己的名字,成為先皇的附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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