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20)
關燈
小
中
大
說什麽。
她不知道，傷疤後的物什已經悄悄恢覆了應有的溫度。興許，永遠也不會知道。
窗外隱去身形的蕭然無聲望著房內的人，翎翊輕聲打斷他的神思：“我一直不理解，你為什麽不進去看看她？我想她是一直盼著你來的，而不只是，在夢裏。”
蕭然泛白的臉色越發襯的一雙眸子墨色深沈：“小音要下界了，我若此時去見她，生出什麽不該有的心魔，等著她的就是未知的折磨。”況且他想說的話那天夜裏已經說給她聽，不論夢裏夢外，他都是他。
翎翊沈默半晌，突然想起什麽：“說起來，還有一件事沒知會你。”蕭然轉頭對上他的眼，聽得他繼續道：“關於元亥。”
一雙劍眉微微上挑，元亥麽，便是翎翊不說，他也記得很清楚。
回廊盡頭的小亭子裏月色涼如水，沈沈嗓音裏帶著如冰的寒意：“你是說，找到元亥的母親，把當年的事搞明白？”翎翊咬牙從口中迸出幾個字：“便是真有誤會，我也絕不輕易放過這個混蛋。”
當然，不能放過。
“我雖無從查找，但知道一人可以開啟落華鏡。”翎翊後頸好似被麥芒紮了一下：“誰？”
“閬風的柳同，是元亥的胞弟。”
接下來的路子已經很清楚。
落華鏡開啟，查到元亥母親在凡界的上一世殘生片段，屆時到幽冥司對一對轉生簿，想找到人並不是什麽難事。
水載花流（八）
不過事情若想做得順當些，還需等他身份公之於眾以後。
否則如何確保幽冥司那些仙官們聽話呢。
蕭然上得九重天，蕓央殿便只剩谙源一個人了。
玄衣神尊擡起手指戳戳嚴嚴實實護著三點殘魄的玉色花盞，驀然覺得很唏噓。
身後畢恭畢敬的聲音傳來：“神尊，天君座下仙官來報，君上近日得一詭譎棋局，來邀您一同品研。”
谙源將剛剛放好的手擡起來笑道：“要我再去一趟九重天，何不直說。”話音未落花盞已飛入袍袖，“若蕭然回來，且教他等本尊。”
“是。”
天君老則老矣，風雅之氣倒不減當年，挑的地界兒是漱華川源上臨瀑布的一間雅亭，谙源大眼掃過，玉石案上不過寥寥幾顆黑白棋子，卻針鋒相對，殺氣騰騰。
玄衣神尊來了興致，撩起衣擺坐下道：“看樣子是白子形勢較弱一些嘛。”
天君眼睛落到他玄黑衣擺上，又瞅瞅自己身上雲白廣袖，默默將手中白子遞予他：“你且瞧瞧，可能解危？”
谙源斟酌許久，終於在半邊黑棋內一角落子，棋子落下哢嗒一聲，伴著天君一絲輕笑：“老兄當真要下在此處？”
谙源摸一顆黑子給他：“若你是黑子…”那廂毫不猶豫接過，不假思索落棋，五顆白子被黑棋擠下棋盤，困局未解，倒更顯下風。
天君笑道：“谙源兄可失算了？”
失算了的谙源兄眉梢微揚，下一瞬白子已落定，天君神色一窒。
原本松散的白子現下卻是形成一片合圍之勢，四顆黑子皆數被吞。
谙源攤手道：“如此終定勝負時，黑棋照例貼三又四分之三子，在不濟，總能混個和局。”重要的是，困局已解，周邊布陣黑棋竟與廢子無異。
雅亭中沈默半晌，天君終於尋思過來，先前用的白子不過是個魚鉤，自己迫不及待咬上去還沾沾自喜，訕笑道：“是是，強分勝負有何玄妙，和之一字才是高招。”
玄衣神尊不置可否：“我們都明白便好。不過竊倒以為，多難的棋局，欲和者都有一個最簡單的法子。”
天君興致盎然：“願聽指教。”
谙源手指一比一翻，三百餘枚棋子翻騰到空中，隨即落入深川，碎鳴而生清響。
不論八荒九天，四海六合，以虛無相待，自是一片安寧。
天君笑起來：“怨不得老兄這萬兒八千年活的似個清修老道，有生於無歸於無，我們又何必糾纏。谙源兄退位一事，我再無異議。”
谙源眸光落到空空棋盤上：“那便要麻煩老弟，昭告九天。”
天君笑意未斂：“自然自然。”
蕭然回到昆侖墟時果然玄衣神尊不在蕓央殿。
仙童道天君找神尊有要事相商，需得等上一時半刻。
此時那一位已在瑤池上不知品了瓊酒幾壺，被酒勁兒和天上大佬帶累的回不來，倒怪不得他。
蕭然心下曉得這仙童所謂的一時半刻保不齊便是一天半夜，遂隱去身形去了閬風山。
由是事實再次證明凡人之學不可小覷。
真真是四海八荒何其大，冤家之路分外狹。
縱然昆侖與九重天相隔千裏，他還是看到了元亥。
柳同兩只黑眼珠外蒙了厚厚一層淚：“哥哥的臉怎麽了？痛不痛？”說著便要擡手去摸，忙被元亥攔住。
水載花流（九）
元亥的右半邊臉上幹硬似魚鱗，坑窪如朽木，十分駭人，他捉著柳同的手道：“哥哥先前不小心被燒傷了，不礙事。”
蕭然無聲靠在樹上心下明了，應是那日繇血池傾陷，相繇血濺到身上才成了這副模樣，不由指節有些發緊。
柳同到底是個孩子，眼底漸漸有俱意冒出，元亥眸色一黯，半邊面上現出面具遮住大片疤痕：“小同莫怕，哥哥以後這樣來見你，好不好？”
一大一小兩人沈默間，身側驟然有涼風攜卷碎葉吹來，片片綠葉如利刃直直沖向柳同，元亥尚未來得及反應，碎葉已陷入柳同裸露在外的手臂，顆顆血珠就勢冒出染紅春日裏的新綠。
元亥心神俱驚，擡頭厲聲道：“誰？”
回頭去看時林子裏卻空無一人，仿若那陣風從未來過。
柳同被嚇的不輕，靠在他腿邊不敢動彈。
元亥掃視四周毫無發現，匆匆拔下陷在柳同小臂中的葉片丟在地上，抱著他迅速離開了林子。
輕微破風聲響起，素白雲靴點地，落在草叢中染血的綠葉驀然騰空，被蕭然穩穩接在手心。
與此同時，九霄殿詔書再次光顧司命宮。
翎翊心霎時懸了起來，宮汎離深深望他一眼，還是伸手展開了卷軸。
就這麽等不及要懲治卿音麽…
方圓相濟的筆墨闖入眼簾，座位上的人不禁定在當場。
翎翊察覺不對，忍不住道：“怎麽？”
宮汎離堪堪放手，好大一陣子才道：“你可還記得，之前谙源神尊尋下任天定八荒共主之事？”
翎翊聽得不是關於小四的事心下一松，回憶片刻道：“若我沒記差，那時咱倆還在繈褓裏吃奶。”
“…”司命默了半晌，“找到了。”
“謔，”翎三公子手中狼毫筆險些摔下去，“這可是大事，誰？”
宮汎離覺得咽喉有些緊，艱難道：“蕭然。”
哐鐺一聲鈍響，翎翊手邊硯臺被打翻，潑了一桌案的濃墨。
司命手中詔書被一把搶過，空氣沈默半晌，兩人還沒回過神來。
意外嗎？意外罷，不意外罷。
意外的是這等人一直離自己這等人如此近，不意外的是，仔細想想年輕眾仙中除卻蕭然，還有誰更像被天命選定之主？沒有了。
兩人對視良久，翎翊終於道：“這家夥…先前在這裏也不與我們知會一聲。不知這消息放出來，八荒裏會不會亂成一團。”
司命方把思緒捋巴清楚，攤手道：“南荒與五帝臺大戰剛過，蕭然一人抵千軍，八荒眾仙皆知，算是根基已穩，若非前些日子失蹤不見，天君早封高位，現下倒更是…”他磨挲著下巴，“實至名歸。”
況且便是單看他出生時的天象，眾仙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翎翊想起什麽，冷哼一聲：“蕭然除卻司命宮還未現身九天別處，不知華光府那邊是喜是憂。”
可翎三公子想的並不算周全，近來華光府處，且拋開憂喜不論，還有些蕭條。
紫徽作亂而伏法，竺仁痛失胞妹，艾艾切切中還是無償獻上織魂燈以存翎家幺女一顆心，既受害又無辜，天君感其仁德守禮，遂留了公主名號，可在眾仙看來，這所謂公主不過只剩外面一層衣裳罷了，內裏早已是柳絮一堆，一吹即散。
虧得竺仁實則縝密而狠毒，先前借帝君之勢暗中養著一幹忠心耿耿的仙侍，五帝臺戰平他們靠著竺仁而保命，現下正好派上些用場。
畫半魂（一）
竺仁正持了小銀匙撥弄著香爐裏香灰，房門哐當一聲被推開，騰挪進周遭怒氣騰騰的一個人。
竺仁眉心微蹩，還未出口的話被闖進來的元亥堵在嘴裏：“我一路過來，你可知眾仙都在談論什麽？”
銀匙嗒一聲落在案上，纖細葇荑遙遙一指：“詔書在那裏，自己看。”
元亥指節嗑啪聲聲作響：“怎麽會是他？”
竺仁像是聽到了什麽可笑的事：“哦？為什麽不會是他？”她挑眉繼續道，“你有骨氣，大不了撕了那詔書，去回稟天君你不信不承認，看他如何說。”
元亥一怔，半晌似是反應過來：“竺仁公主，好像很開心啊。”
對方眉宇間神色淡淡的：“這與我無甚相幹，不是麽？”
元亥輕嗤一聲，甩袖而去，出門前卻撂下一句：“你是打著他的主意，但他可曾將你放在眼裏？在下祝您心願達成。”
竺仁方擡首望向搖晃的房門，眸中滲出一絲毒意。
她是一直打著蕭然的算盤。
從她成為紫徽的心腹時，她便曉得紫徽遠遠不滿足於守帝君之位，他想掌握的，是整個八荒。
她對有野心的男子無甚好感，但至少惺惺相惜，因為她也有。
由是她靠在紫徽身邊，紫徽四處培養的耳目也似長在她自己身上，她知道紫徽把八荒易主當做最佳時機，甚至模糊知道文玉樹與織魂燈似有關聯，因此她一面應付與紫徽的關系，一面利用織魂燈打探著下任共主的消息。
誠然她這個做法是個撞大運的做法，但老天有成人之美之德，眾生茫茫，倒叫她有一次當真撞上了這個大運。
所謂大運便是蕭然。
那是天君頭一次召見蕭然，她和紫徽恰恰也在九霄殿內。
她只道天君面見的人皆是資歷老成且兢兢業業萬兒八千年的前輩仙僚，不說垂一把山羊胡子，也至少老練圓滑，然而經過她身邊的，卻是此生從未見過的那般翩然脫塵少年郎。
白衣少年依禮拱手，站在大殿中央直似棵臨風玉樹，沈穩嗓音不卑不亢，周身卻散出清冷之意，讓她脫不開眼。
她理所應當曉得了這個與自己年齡大致相當的年輕男仙喚做蕭然，手指習慣性的攏在廣袖中時，織魂燈驀地灼灼起來，不由心下一驚，就勢兩手合攏擡到胸前，姿勢擺的端莊自然。
可她的餘光看的清清楚楚，織魂燈的燈焰，直了明確的指向了蕭然所在的地方。
紫徽似乎察覺到她的異樣，探尋的眼風掃來，她心中一稟，倘讓他知道這事情，蕭然必定受害，忙以更衣為由離開九霄殿，搪塞了過去。
從那時起她便清楚，蕭然配得上屬於每個少女的心願，更配得上屬於她一人的野心。
從有記憶伊始，她想要得到的，不擇手段也要握在掌心；她思而不得的，誰也別想沾手。
人同樣不例外。
於是竺胥成了她接近蕭然的墊腳石，紫徽和元亥成了她要除掉翎卿音的工具。
現下看來，這兩步似乎她都走的比較順暢。
竺仁垂眸闔上香爐蓋眼中波光流轉，自成為紫徽心腹起，她在九重天與叛軍間一直盡力游刃，她自知紫徽對她有情，伏法時一人攬下罪名而她全身而退，她八面玲瓏兩千年，兩面逢源兩千年，現下即使失了後臺，也一樣能活不差。
畫半魂（二）
蕓央殿厚重石門被推開，玄衣神尊擡起一只眼皮，悠悠道：“回來了。”
蕭然垂眸，手上用力嘩啦而生巨響，一副冰棺滑進殿內。
待行雲流水般做完一系列動作關上宮門，他依禮拱手：“是。”
谙源起身道：“你於我實在不必如此拘禮。”言罷眸光落在冰棺上，卻雙眸一緊。
棺內躺著一美貌少女，然面色蒼白冰冷了無生氣，眼睫上結著厚厚一層霜，好似冰蝶的雙翅，女子一襲藍裳長發及腰，腳上著雙小巧月白雲靴，右手旁安靜擺著一把靛青折扇。
谙源無不訝然的看向蕭然：“這…不會是卿音罷？你小子竟然劫獄了？”
那廂沈默半晌：“…這是我方從閬風挖出來的。”
“…”
“卿音摯友。那日羽化後我試著盡力留下她半顆殘魄，現下欲以文玉之力渡她成魂。”
谙源神色稍震，鄭重道：“蕭然，本尊告訴你，織魂燈是死物，織魂圓魄只需耗時，但文玉不同，只要你活著，神力便滲在你魂裏，你用掉一分，對自身也損傷一分，你要有分寸。”
他面上一派平靜：“他們三人皆灰飛在即，即便有織魂燈也救不得。我唯有這一條路。”
那夜在夢裏，他捧著小音的臉告訴她，離開她的人，他都會讓他們回到她身邊。
谙源胸中忽有怒氣升騰上來：“比本尊年輕時還倔！”
慢著，他怎麽有種，老子教訓兒子的口吻？
蕭然眼風掃到玄衣神尊這副反應，唇角竟難得漾起一抹笑：“我怕擾亂小音心神，並未知會她此事，待她歷劫回天後不遲。因此晚輩自有萬年辰光圓三人之魂，神尊不必擔憂。”
谙源鼻子裏輕哼一聲，袖中文玉花盞飛到蕭然面前：“你自己做主便罷了，只一樣，莫耽誤了即任大典。”蕭然接過那三點微光，垂眸應了。
第二日子時時分蕭然化作仙侍打扮悄悄進了司命宮。
翎翊輕聲道；“便是你如此穿著，旁人看來也不像是個普通仙侍。”司命將兩人引到落華鏡前：“能障人耳目的打扮便是好打扮，大半夜裏誰能察覺到呢？我們開始罷。”
蕭然翻手化出染血綠葉淡淡道：“可查到元亥母親是誰了？”翎翊遞上盛著幾滴猩紅的琉璃瓶：“喚作以桐。”
蕭然動作一頓，瓶中一抹赤色莫名紮的雙眸生疼：“這是…誰的血？”
翎翊喉頭有些發梗：“你知道的，司命宮只有小四一個女仙，這是那日與她換心之時司命順便存下的一點兒。”他劍眉微斂：“有心了。”
檀色如墨的厚樸鏡面上泛起圈圈水紋的形狀，先前蕭然便猜到幾分，以桐帶著罪孽入凡界輪回往生，便是翎翊瞞過了任何人，老天也絕不會讓她生到一屆太平盛世。果然鏡中紛飛的戰火聲傳來，到處血肉橫飛鬼哭狼嚎，何止不是盛世，簡直亂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這一世的以桐，投生的是鄭國國君長女。身份聽起來倒有頭有臉，當起來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那些年鄭國正逢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的破當口，偏安西北一隅仍不得太平，鄰邊趙國一直虎視眈眈，終於其天旱歉收時以國君不仁天意伐之為由，在漠水挑起戰事，鄭國本就國弱而民衰，這一戰更是被趙軍殺了個片甲不留，這還不說，就連鄭國國君，以桐這一世的親爹，也淪為了趙國的階下囚。
畫半魂（三）
由是這一世的以桐，鄭國的文肅長公主，成了兩國和親的不二人選。
文肅公主正時一十又七芳華妙齡，她要嫁的趙國國君，初過完六十三歲壽辰。
文肅和親的前一夜纏著紅布的剪刀險些便戳進了自己心口，被宮中人按倒攔住，她不敢擡起頭，軟弱憤恨隨著眼淚一齊流下來，鄭國王後連夜趕到宮裏，揚手便是一巴掌。
她臉上霎時間紅白交加，被淚沖花的脂粉和慘白面容的顏色，幾近透明的雙唇和嘴角一道淒紅鮮血的顏色，在暗夜中尤為紮眼。
她還是以姬妾的身份被擡進了趙國國君的寢殿。第一次，似乎也是落華鏡中記載的最後一次。後宮佳人們一如戲本子所寫，面若嬌花心似豺狼，文肅十多歲連情緒都不懂得掩藏的一個小姑娘，很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被吃的連骨頭都不剩。
可深宮之中，沒人註意到她這條命的消弭，趙國不會，鄭國更不會。
蕭然臉色一白，逃過天族降罪的以桐尚且如此，纏在小音身上的百世劫可又當如何…
他別開眼去，冷淡道：“我已記住這個名字，先回了。”只有他察覺到，自己清瀖的嗓音裏帶了一絲微顫。
翎翊不覺詫異：“哎？那你什麽時候去…”幽冥司三個字尚未出口，被房門關上的哐啷聲堵在嘴裏。他不明所以撓撓頭發：“這是怎麽了？”司命揮一揮袍袖，落華鏡畫面被定格在當下，他擡頭看一眼鏡中迷霧籠罩的宮墻，起身拉著翎翊走了出去。
卿音正望著桌案上影影綽綽的燭光火影楞楞出神，天邊驀地一聲驚雷巨響，驟然將她的思緒打斷。
她騰身到窗邊支起窗棱，黑沈夜幕哢嚓一聲被撕裂，閃電似一條金龍迸出灼目的光照亮她的臉和她的眼，緊接著九重天上降下瓢潑淋漓的大雨。
雲層中散著微芒的星子被激烈雨點拍打的上下亂竄，一陣涼風吹來，冰冷的水盡數拍在卿音面容和頭發上，她卻恍若未覺，任由透濕的衣襟冷冷貼在胸前。
她恍惚想起，慕泊仙官下葬那一日，天上降的也是這樣一場大雨。
慕泊，那是因她而去的第一個人。
颯颯雨聲中隱有悠長調子傳來，淒鳴婉轉久久不散，卿音眸中閃過一點微光，手指不自覺的緊緊摳住窗欞，她聽出來了，那是四海水族中引水布雨的簫聲。
不斷有記憶從靈臺裏冒出，終於一發而不可收。
子溪竺胥和折雍的音容和臨死前的樣子接二連三的在傾盆的雨中隱約現出形狀，翎卿音呼吸逐漸濃重起來，胸膛裏不知名的物什也跳得厲害，往事不斷沖向腦海，似是將她整個人包圍毆打，清寒的聲音透過雨聲幽幽縈繞在耳邊，枉死者成灰，法外者逍遙。
她伸手攥住胸前衣襟，手指被自己掐的紅紅斑斑，眸眼底卻緩緩現出一絲冷意，撐著讓雨水繼續打在自己身上。枉死的人，法外的人。
談不上幸運或不幸，她只是很恰巧地被夾在了中間——活著的罪人。她背後還有枉死的焚灰，面前還有法外的利刃，所以她還活著，她必須活著。
簫聲在高亢處戛然而止，緊接著於斷聲處低迷起來，好似斷翅鳥奄奄一息的哀鳴。翎卿音的手指滲出顆顆血紅，不過轉眼便被雨水沖散，伴隨著雷響雨中簫聲急轉直上，盤桓在雲間久久不散，仿佛聚結在她眸中冰冷的寒意。
畫半魂（四）
“小四，你怎麽在這裏淋著！不要身子了？”雨幕裏翎翊不知何時撐著傘冒出來，不由分說將她摁進房裏關上了窗。
她一時不查踉蹌在地面上，窗外雷聲漸消。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翎翊看見摔倒的她又驚了一跳，三步並作兩步過去欲將她扶起身，卻被擡起的一只手擋住：“我沒事。”
他的手停在半空，無聲看著卿音自己站起，觸到她一雙如玉如冰的黑眸，心下有些恍惚。
眼睛中隱隱蘊含的東西，讓他真真切切想起一個人。
蕭然。
這又如何？從前她滿心都是他，現在她的心便是他的心，自然少不了他的影子。
站在他面前的小四恍然間清晰而模糊，直到渾身還冒著冷雨的寒涼氣息的人開口出聲：“三哥怎麽來了？”
翎翊堪堪放下手：“方才雷鳴電閃的，我擔心你…”
翎卿音眼中閃過一點微不可察的光亮：“三哥放心，我不會怕，我會好好活下去。”
接下來的萬年裏，她也會一直活下去，那些成灰的魂魄，決不能被枉滅。她還要留著一條命回九重天收回一些人欠他們的債。
翎翊心裏的某個角落好像一瞬間被照亮，眼眶都有些微微發熱，半晌終於道：“我相信你，小四。”
像那一日蕭然手指敲在茶盞上的清脆聲響：“我相信她。”
門外甕聲甕氣的聲音傳進屏風後：“翎公子，說完話便出來罷，莫讓小的們為難。”
是看守卿音的仙卒。
小四心神初見好轉，那裏便來煞風景，當真可惡，翎翊暗暗罵了一聲娘，奈何在司命宮中不能太放肆，拍拍卿音的肩走了出去。
夜雨漸漸淅瀝起來，蕭然手持長蕭立在雲中，身上白裳皆被打的冰涼透濕，他渾然不覺，眸光悠悠落到遠處司命宮中某處廂房的燈光裏。
小音，這大概是你下界前，我能給你的最後一次勸慰和忠告。
蕭聲終而散滅，素白身影消失在夜裏。
司命的聲音不瘟不火在卿音房門外響起：“方才翎姑娘受了冷雨，我來送碗姜湯予她。”
仙卒的動作中藏著幾分不耐，房門格楞楞被推開，熱氣氤氳中，宮汎離看到了卿音冷淡的眉眼，一如她身上周遭的寒氣。
他暗暗嘆口氣，雖還是冷著情冷著心，總比前些日子死氣沈沈的模樣好的多了。
卿音一口氣灌下姜湯，想沖他笑笑，卻驀然覺得唇角很無力。司命再次替她捉了一回脈，脈象雖弱但還算平順，漸漸放下心來，卿音望著他舒展開來的眉宇：“怎樣？我是不是快下界了？”
司命擡眸望向閃爍燭火：“卿音，你莫怕。我寫了這麽多年的命簿子，其實凡人的一生快的很。”
實則他這話權做是違心的安慰。
司命只管普通凡人的命格，縱然凡人有八苦，要把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和五蘊熾盛樣樣演繹的淋漓盡致，他這位吃筆墨飯的也當真沒這等文采。
可戴罪下界的仙人魂魄不同。
老天的文采和筆墨，比他曲折強悍了不知多少倍，不把萬年的辰光塞進兩萬年的苦楚絕不罷休。皆道人生苦短，實是樂渡則覺短，苦熬方嫌長。
卿音垂下眼睫，寒氣在睫毛上掛了一層薄如蟬翼的霜：“既逃不過，有何可怕呢。”
畫半魂（五）
陰森大殿內火光幽寂，偶有低低飲泣從地下或河底不時冒出來，一如可怖邢獄牽心動腸，傳言這裏以枷鏈為琴，染血嗚咽是亙古樂聲，招魂鈴響，叮當聲尖銳而回音綿長，鬼車鳥棲在渾濁河水邊，九只頭顱上九雙眼睛齊齊斜眄向他，陰鷙警惕。
尖利嗓音突然從門前傳來：“你是何人！膽敢擅闖幽冥司？”
一雙冒著寒氣的雲靴踏上滄桑浮橋，守門小卒不覺向後退了兩步：“站，站住！何等狂妄之徒！不要命了！
言罷沒忍住咽了兩口口水。
那雙素白雲靴果然站住了。浮橋上玄黑鐵鏈微微一晃嘩啦作響，卻並未見那人使力，小卒覺得周身有冷氣環繞，正心道莫不是哪個厲鬼，那人修長手指一翻掌心現出青玉腰牌：“吾乃昆侖墟上谙源神尊座下仙使，受我主之命來幽冥司有要事相商，因事情緊急未能提前知會，還望見諒。”
小卒聽得如初春寒泉的聲音不由一個激靈，聞到谙源大名時腦門兒已出了一排汗，六神無主起來也沒顧上腰牌真假：“仙使稍等，容小的前去通報一聲。”
通報一層層傳下去，幽冥司司主孤行木嗆了一口酒：“谙源神尊？”幽冥司與昆侖墟莫說井水不犯河水，這十八個竿子也打不著的關系，是何要事讓他老人家親自派仙使前來？
不多時人已被引到殿中，孤行木望著如寒冰使刀削成的一張臉，不覺有些楞神，然也很快擺起笑容下階迎了上去：“不知仙使遠道而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呃…”他對上那廂淡然的眸子，“小神冒昧，可否將那玉牌予小神一觀？”
對面人雲靴上暗花龍紋映入眼簾，孤行木不由雙眸一稟，仙族裏哪個仙使有這豹子膽將龍紋堂而皇之繡衣服上的？正生疑間，青色玉牌已然遞到眼前，直接隔斷了他的視線，泠泠語音道：“應該的。”
青玉悠悠散著冷光，孤行木接過瞇眼察看半晌，心生狐疑，不由冷了神色：“仙僚莫欺小神，這腰牌，分明是東海龍族的信物。”語罷靈臺中似有一道光閃過，他似想到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一般睜大眸子道：“莫不是…蕭少主？”
玉牌被來人抽回：“正是。”
孤行木楞在原地片刻，面上青紅起來，一手拍在額上：“哎呀！小神愚鈍！快來人看茶！”
蕭然垂眸，看來他挑的時辰是對的。
茶杯中碧水瑩瑩，他望著浮沈綠葉，淡淡道：“孤此次來，是聞神尊有言，欲擔主位，必先解八荒中苦。孤自認孤陋寡聞，先前於西天梵境時常聞人世八苦，是以前來求教。”
孤行木口上邊謙卑著不敢當邊疑惑道：“少主欲解八苦自可去塵世探尋，小神這裏可…”幫得上什麽忙呢幾個字被堵在口中，蕭然放下茶盞道：“然孤以為，仙人於凡世所歷紅塵輪回，更能解苦之一字，是以前來請司主一助。”
一席話畢，孤行木早已猜得他來意，何況這一位繼任八荒共主早是板上釘釘，哪敢說什麽，忙起身道：“歷屆入凡塵渡劫的仙人轉生簿皆在墮塵殿，少主請隨小神來。”
墮塵殿，倒是個直白名字。
蕭然頷首應過，起身隨他穿過森冷殿堂。
畫半魂（六）
孤行木將蕭然引到一處陳舊殿宇，作法推開門道：“少主，這便是了。”
蕭然踱步進去，直若窮書生一頭紮進萬卷藏書閣，一時也不知從何找起，思忖半晌道：“麻煩你了。”孤行木琢磨著這是辦完事要他退下去的意思，笑著拱手道：“怎麽敢當，少主盡可察看。”言罷低頭退了出去。
蕭然察覺到人已走遠，袖過風起，殿門吱呀一聲被關上。
孤行木走上浮橋抹一把後頸虛汗舒了一口氣。世人皆道幽冥司陰冷非常，他這個幽冥司司主在蕭然面前趟這麽一遭兒，卻被凍得夠嗆。浮橋下渾黃河水隨風打了個旋夾著枯葉流遠，隱約夾著魂魄的嗚咽。
蕭然靠在斑駁木架上手指拈決，嫩綠葉片上一滴鮮血彈到空中，停滯半晌後像是被某個物什吸引了過去，東南角落一冊簿子上染上一點猩紅。
蕭然手指停在其上，半晌將左側較厚的一本抽了出來。
他要找的是鄭國文肅長公主的轉世簿，而不是柳同。
冊上篆書筆畫流轉壓抑而玄妙，赫然上書：“鄭穆公一十四年，文肅長公主降於宮。”修長手指頓在書頁上，蕭然眸子墨色深沈的看不出一絲情緒，半晌紙頁翻飛聲響起，文肅公主的這一世現在眼前。
夜幕悄無聲息的落下來，翎翊敲在桌案上的手指有些焦躁：“你說文肅這一世方二十有七？那我們還要等多久？”
“仙人在凡世的歷渡我們是不得插手的，誰曉得老天許她這一世活多久？”宮汎離嘆口氣道，“倘若她長壽些，你等上六七十年也不為過。”
翎翊含著幾分怨念的桃花眼期期艾艾望向蕭然：“那我們？”
影影綽綽的燭影映到蕭然雙眸裏投成隱約光點：“等罷。”
“趕在她下一次輪回前將魂魄截住，若能恢覆她在宿天院的記憶，我們也不算白下功夫，可若不能，豈非前功盡棄？”
宮汎離捉住翎翊的手腕：“我曉得你心焦，可船到橋頭自然直，急不來的。”
蕭然無聲灌下一口苦茶，想來若宿天院與元亥有誤會在裏頭，心急的，也不只他與翎翊三人罷。
大片月影幽幽投到水面上，驀然嘭嗵一聲響，被水花擊的支離破碎。
“本宮養著你們這群廢物作甚？連個人都找不到？”
低到壓抑的聲音在竺仁腳邊響起：“公主莫急，給屬下們一些時間。”竺仁輕哼一聲：“給時間給時間，再耗下去…”染著蔻丹的指甲緊緊掐著袍袖，月光照下來顯出詭異的妖，以桐一天不死，元亥便多一分倒戈的可能。
她深吸一口氣咬牙壓低聲音：“三個月，這是本宮的底線。”半跪在地上的仙侍眸色一稟：“屬下領命。”
當初她既能找到柳同，即便大費周章，她也一定能讓以桐魂飛魄散。
正待轉身回去，耳邊驟然想起冷硬陰沈的一聲：“公主…在找什麽人麽？”
她心下一驚，裙擺拖拽在雲間被自己一時不察踩到腳下，身子一個不穩，踉蹌著竟摔到了橋下水中。
水面一聲巨響激起劇烈水花，冷水緊接著嗆滿了口眼耳鼻，竺仁半分水性不識，很快渙散了意識，只恍惚聽到撲通一聲，自己的腰被一雙手從水下托住，拽著自己往湖岸游去。
畫半魂（七）
竺仁趴在地上全身淋漓滴答，好久都沒緩過神來。
元亥扶著她的肩聲音泛著絲急切：“你怎麽樣？”她靈臺被冷水嗆得不大清明，有吐了幾口水，胡亂擺擺手，聽到元亥的聲音眼神驀地冷厲而隱隱發抖：“怎麽是你？”
夜裏寒風吹到身上，不由打了個冷戰。元亥看著她長裙緊緊貼在身體上的模樣，喉結一動轉過頭去：“我去找人將你扶回房。”
“慢著，”竺仁後背漸漸浸出冷汗，撐著站起身道，“本宮問你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她不知道，傷疤後的物什已經悄悄恢覆了應有的溫度。興許，永遠也不會知道。
窗外隱去身形的蕭然無聲望著房內的人，翎翊輕聲打斷他的神思：“我一直不理解，你為什麽不進去看看她？我想她是一直盼著你來的，而不只是，在夢裏。”
蕭然泛白的臉色越發襯的一雙眸子墨色深沈：“小音要下界了，我若此時去見她，生出什麽不該有的心魔，等著她的就是未知的折磨。”況且他想說的話那天夜裏已經說給她聽，不論夢裏夢外，他都是他。
翎翊沈默半晌，突然想起什麽：“說起來，還有一件事沒知會你。”蕭然轉頭對上他的眼，聽得他繼續道：“關於元亥。”
一雙劍眉微微上挑，元亥麽，便是翎翊不說，他也記得很清楚。
回廊盡頭的小亭子裏月色涼如水，沈沈嗓音裏帶著如冰的寒意：“你是說，找到元亥的母親，把當年的事搞明白？”翎翊咬牙從口中迸出幾個字：“便是真有誤會，我也絕不輕易放過這個混蛋。”
當然，不能放過。
“我雖無從查找，但知道一人可以開啟落華鏡。”翎翊後頸好似被麥芒紮了一下：“誰？”
“閬風的柳同，是元亥的胞弟。”
接下來的路子已經很清楚。
落華鏡開啟，查到元亥母親在凡界的上一世殘生片段，屆時到幽冥司對一對轉生簿，想找到人並不是什麽難事。
水載花流（八）
不過事情若想做得順當些，還需等他身份公之於眾以後。
否則如何確保幽冥司那些仙官們聽話呢。
蕭然上得九重天，蕓央殿便只剩谙源一個人了。
玄衣神尊擡起手指戳戳嚴嚴實實護著三點殘魄的玉色花盞，驀然覺得很唏噓。
身後畢恭畢敬的聲音傳來：“神尊，天君座下仙官來報，君上近日得一詭譎棋局，來邀您一同品研。”
谙源將剛剛放好的手擡起來笑道：“要我再去一趟九重天，何不直說。”話音未落花盞已飛入袍袖，“若蕭然回來，且教他等本尊。”
“是。”
天君老則老矣，風雅之氣倒不減當年，挑的地界兒是漱華川源上臨瀑布的一間雅亭，谙源大眼掃過，玉石案上不過寥寥幾顆黑白棋子，卻針鋒相對，殺氣騰騰。
玄衣神尊來了興致，撩起衣擺坐下道：“看樣子是白子形勢較弱一些嘛。”
天君眼睛落到他玄黑衣擺上，又瞅瞅自己身上雲白廣袖，默默將手中白子遞予他：“你且瞧瞧，可能解危？”
谙源斟酌許久，終於在半邊黑棋內一角落子，棋子落下哢嗒一聲，伴著天君一絲輕笑：“老兄當真要下在此處？”
谙源摸一顆黑子給他：“若你是黑子…”那廂毫不猶豫接過，不假思索落棋，五顆白子被黑棋擠下棋盤，困局未解，倒更顯下風。
天君笑道：“谙源兄可失算了？”
失算了的谙源兄眉梢微揚，下一瞬白子已落定，天君神色一窒。
原本松散的白子現下卻是形成一片合圍之勢，四顆黑子皆數被吞。
谙源攤手道：“如此終定勝負時，黑棋照例貼三又四分之三子，在不濟，總能混個和局。”重要的是，困局已解，周邊布陣黑棋竟與廢子無異。
雅亭中沈默半晌，天君終於尋思過來，先前用的白子不過是個魚鉤，自己迫不及待咬上去還沾沾自喜，訕笑道：“是是，強分勝負有何玄妙，和之一字才是高招。”
玄衣神尊不置可否：“我們都明白便好。不過竊倒以為，多難的棋局，欲和者都有一個最簡單的法子。”
天君興致盎然：“願聽指教。”
谙源手指一比一翻，三百餘枚棋子翻騰到空中，隨即落入深川，碎鳴而生清響。
不論八荒九天，四海六合，以虛無相待，自是一片安寧。
天君笑起來：“怨不得老兄這萬兒八千年活的似個清修老道，有生於無歸於無，我們又何必糾纏。谙源兄退位一事，我再無異議。”
谙源眸光落到空空棋盤上：“那便要麻煩老弟，昭告九天。”
天君笑意未斂：“自然自然。”
蕭然回到昆侖墟時果然玄衣神尊不在蕓央殿。
仙童道天君找神尊有要事相商，需得等上一時半刻。
此時那一位已在瑤池上不知品了瓊酒幾壺，被酒勁兒和天上大佬帶累的回不來，倒怪不得他。
蕭然心下曉得這仙童所謂的一時半刻保不齊便是一天半夜，遂隱去身形去了閬風山。
由是事實再次證明凡人之學不可小覷。
真真是四海八荒何其大，冤家之路分外狹。
縱然昆侖與九重天相隔千裏，他還是看到了元亥。
柳同兩只黑眼珠外蒙了厚厚一層淚：“哥哥的臉怎麽了？痛不痛？”說著便要擡手去摸，忙被元亥攔住。
水載花流（九）
元亥的右半邊臉上幹硬似魚鱗，坑窪如朽木，十分駭人，他捉著柳同的手道：“哥哥先前不小心被燒傷了，不礙事。”
蕭然無聲靠在樹上心下明了，應是那日繇血池傾陷，相繇血濺到身上才成了這副模樣，不由指節有些發緊。
柳同到底是個孩子，眼底漸漸有俱意冒出，元亥眸色一黯，半邊面上現出面具遮住大片疤痕：“小同莫怕，哥哥以後這樣來見你，好不好？”
一大一小兩人沈默間，身側驟然有涼風攜卷碎葉吹來，片片綠葉如利刃直直沖向柳同，元亥尚未來得及反應，碎葉已陷入柳同裸露在外的手臂，顆顆血珠就勢冒出染紅春日裏的新綠。
元亥心神俱驚，擡頭厲聲道：“誰？”
回頭去看時林子裏卻空無一人，仿若那陣風從未來過。
柳同被嚇的不輕，靠在他腿邊不敢動彈。
元亥掃視四周毫無發現，匆匆拔下陷在柳同小臂中的葉片丟在地上，抱著他迅速離開了林子。
輕微破風聲響起，素白雲靴點地，落在草叢中染血的綠葉驀然騰空，被蕭然穩穩接在手心。
與此同時，九霄殿詔書再次光顧司命宮。
翎翊心霎時懸了起來，宮汎離深深望他一眼，還是伸手展開了卷軸。
就這麽等不及要懲治卿音麽…
方圓相濟的筆墨闖入眼簾，座位上的人不禁定在當場。
翎翊察覺不對，忍不住道：“怎麽？”
宮汎離堪堪放手，好大一陣子才道：“你可還記得，之前谙源神尊尋下任天定八荒共主之事？”
翎翊聽得不是關於小四的事心下一松，回憶片刻道：“若我沒記差，那時咱倆還在繈褓裏吃奶。”
“…”司命默了半晌，“找到了。”
“謔，”翎三公子手中狼毫筆險些摔下去，“這可是大事，誰？”
宮汎離覺得咽喉有些緊，艱難道：“蕭然。”
哐鐺一聲鈍響，翎翊手邊硯臺被打翻，潑了一桌案的濃墨。
司命手中詔書被一把搶過，空氣沈默半晌，兩人還沒回過神來。
意外嗎？意外罷，不意外罷。
意外的是這等人一直離自己這等人如此近，不意外的是，仔細想想年輕眾仙中除卻蕭然，還有誰更像被天命選定之主？沒有了。
兩人對視良久，翎翊終於道：“這家夥…先前在這裏也不與我們知會一聲。不知這消息放出來，八荒裏會不會亂成一團。”
司命方把思緒捋巴清楚，攤手道：“南荒與五帝臺大戰剛過，蕭然一人抵千軍，八荒眾仙皆知，算是根基已穩，若非前些日子失蹤不見，天君早封高位，現下倒更是…”他磨挲著下巴，“實至名歸。”
況且便是單看他出生時的天象，眾仙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翎翊想起什麽，冷哼一聲：“蕭然除卻司命宮還未現身九天別處，不知華光府那邊是喜是憂。”
可翎三公子想的並不算周全，近來華光府處，且拋開憂喜不論，還有些蕭條。
紫徽作亂而伏法，竺仁痛失胞妹，艾艾切切中還是無償獻上織魂燈以存翎家幺女一顆心，既受害又無辜，天君感其仁德守禮，遂留了公主名號，可在眾仙看來，這所謂公主不過只剩外面一層衣裳罷了，內裏早已是柳絮一堆，一吹即散。
虧得竺仁實則縝密而狠毒，先前借帝君之勢暗中養著一幹忠心耿耿的仙侍，五帝臺戰平他們靠著竺仁而保命，現下正好派上些用場。
畫半魂（一）
竺仁正持了小銀匙撥弄著香爐裏香灰，房門哐當一聲被推開，騰挪進周遭怒氣騰騰的一個人。
竺仁眉心微蹩，還未出口的話被闖進來的元亥堵在嘴裏：“我一路過來，你可知眾仙都在談論什麽？”
銀匙嗒一聲落在案上，纖細葇荑遙遙一指：“詔書在那裏，自己看。”
元亥指節嗑啪聲聲作響：“怎麽會是他？”
竺仁像是聽到了什麽可笑的事：“哦？為什麽不會是他？”她挑眉繼續道，“你有骨氣，大不了撕了那詔書，去回稟天君你不信不承認，看他如何說。”
元亥一怔，半晌似是反應過來：“竺仁公主，好像很開心啊。”
對方眉宇間神色淡淡的：“這與我無甚相幹，不是麽？”
元亥輕嗤一聲，甩袖而去，出門前卻撂下一句：“你是打著他的主意，但他可曾將你放在眼裏？在下祝您心願達成。”
竺仁方擡首望向搖晃的房門，眸中滲出一絲毒意。
她是一直打著蕭然的算盤。
從她成為紫徽的心腹時，她便曉得紫徽遠遠不滿足於守帝君之位，他想掌握的，是整個八荒。
她對有野心的男子無甚好感，但至少惺惺相惜，因為她也有。
由是她靠在紫徽身邊，紫徽四處培養的耳目也似長在她自己身上，她知道紫徽把八荒易主當做最佳時機，甚至模糊知道文玉樹與織魂燈似有關聯，因此她一面應付與紫徽的關系，一面利用織魂燈打探著下任共主的消息。
誠然她這個做法是個撞大運的做法，但老天有成人之美之德，眾生茫茫，倒叫她有一次當真撞上了這個大運。
所謂大運便是蕭然。
那是天君頭一次召見蕭然，她和紫徽恰恰也在九霄殿內。
她只道天君面見的人皆是資歷老成且兢兢業業萬兒八千年的前輩仙僚，不說垂一把山羊胡子，也至少老練圓滑，然而經過她身邊的，卻是此生從未見過的那般翩然脫塵少年郎。
白衣少年依禮拱手，站在大殿中央直似棵臨風玉樹，沈穩嗓音不卑不亢，周身卻散出清冷之意，讓她脫不開眼。
她理所應當曉得了這個與自己年齡大致相當的年輕男仙喚做蕭然，手指習慣性的攏在廣袖中時，織魂燈驀地灼灼起來，不由心下一驚，就勢兩手合攏擡到胸前，姿勢擺的端莊自然。
可她的餘光看的清清楚楚，織魂燈的燈焰，直了明確的指向了蕭然所在的地方。
紫徽似乎察覺到她的異樣，探尋的眼風掃來，她心中一稟，倘讓他知道這事情，蕭然必定受害，忙以更衣為由離開九霄殿，搪塞了過去。
從那時起她便清楚，蕭然配得上屬於每個少女的心願，更配得上屬於她一人的野心。
從有記憶伊始，她想要得到的，不擇手段也要握在掌心；她思而不得的，誰也別想沾手。
人同樣不例外。
於是竺胥成了她接近蕭然的墊腳石，紫徽和元亥成了她要除掉翎卿音的工具。
現下看來，這兩步似乎她都走的比較順暢。
竺仁垂眸闔上香爐蓋眼中波光流轉，自成為紫徽心腹起，她在九重天與叛軍間一直盡力游刃，她自知紫徽對她有情，伏法時一人攬下罪名而她全身而退，她八面玲瓏兩千年，兩面逢源兩千年，現下即使失了後臺，也一樣能活不差。
畫半魂（二）
蕓央殿厚重石門被推開，玄衣神尊擡起一只眼皮，悠悠道：“回來了。”
蕭然垂眸，手上用力嘩啦而生巨響，一副冰棺滑進殿內。
待行雲流水般做完一系列動作關上宮門，他依禮拱手：“是。”
谙源起身道：“你於我實在不必如此拘禮。”言罷眸光落在冰棺上，卻雙眸一緊。
棺內躺著一美貌少女，然面色蒼白冰冷了無生氣，眼睫上結著厚厚一層霜，好似冰蝶的雙翅，女子一襲藍裳長發及腰，腳上著雙小巧月白雲靴，右手旁安靜擺著一把靛青折扇。
谙源無不訝然的看向蕭然：“這…不會是卿音罷？你小子竟然劫獄了？”
那廂沈默半晌：“…這是我方從閬風挖出來的。”
“…”
“卿音摯友。那日羽化後我試著盡力留下她半顆殘魄，現下欲以文玉之力渡她成魂。”
谙源神色稍震，鄭重道：“蕭然，本尊告訴你，織魂燈是死物，織魂圓魄只需耗時，但文玉不同，只要你活著，神力便滲在你魂裏，你用掉一分，對自身也損傷一分，你要有分寸。”
他面上一派平靜：“他們三人皆灰飛在即，即便有織魂燈也救不得。我唯有這一條路。”
那夜在夢裏，他捧著小音的臉告訴她，離開她的人，他都會讓他們回到她身邊。
谙源胸中忽有怒氣升騰上來：“比本尊年輕時還倔！”
慢著，他怎麽有種，老子教訓兒子的口吻？
蕭然眼風掃到玄衣神尊這副反應，唇角竟難得漾起一抹笑：“我怕擾亂小音心神，並未知會她此事，待她歷劫回天後不遲。因此晚輩自有萬年辰光圓三人之魂，神尊不必擔憂。”
谙源鼻子裏輕哼一聲，袖中文玉花盞飛到蕭然面前：“你自己做主便罷了，只一樣，莫耽誤了即任大典。”蕭然接過那三點微光，垂眸應了。
第二日子時時分蕭然化作仙侍打扮悄悄進了司命宮。
翎翊輕聲道；“便是你如此穿著，旁人看來也不像是個普通仙侍。”司命將兩人引到落華鏡前：“能障人耳目的打扮便是好打扮，大半夜裏誰能察覺到呢？我們開始罷。”
蕭然翻手化出染血綠葉淡淡道：“可查到元亥母親是誰了？”翎翊遞上盛著幾滴猩紅的琉璃瓶：“喚作以桐。”
蕭然動作一頓，瓶中一抹赤色莫名紮的雙眸生疼：“這是…誰的血？”
翎翊喉頭有些發梗：“你知道的，司命宮只有小四一個女仙，這是那日與她換心之時司命順便存下的一點兒。”他劍眉微斂：“有心了。”
檀色如墨的厚樸鏡面上泛起圈圈水紋的形狀，先前蕭然便猜到幾分，以桐帶著罪孽入凡界輪回往生，便是翎翊瞞過了任何人，老天也絕不會讓她生到一屆太平盛世。果然鏡中紛飛的戰火聲傳來，到處血肉橫飛鬼哭狼嚎，何止不是盛世，簡直亂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這一世的以桐，投生的是鄭國國君長女。身份聽起來倒有頭有臉，當起來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那些年鄭國正逢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的破當口，偏安西北一隅仍不得太平，鄰邊趙國一直虎視眈眈，終於其天旱歉收時以國君不仁天意伐之為由，在漠水挑起戰事，鄭國本就國弱而民衰，這一戰更是被趙軍殺了個片甲不留，這還不說，就連鄭國國君，以桐這一世的親爹，也淪為了趙國的階下囚。
畫半魂（三）
由是這一世的以桐，鄭國的文肅長公主，成了兩國和親的不二人選。
文肅公主正時一十又七芳華妙齡，她要嫁的趙國國君，初過完六十三歲壽辰。
文肅和親的前一夜纏著紅布的剪刀險些便戳進了自己心口，被宮中人按倒攔住，她不敢擡起頭，軟弱憤恨隨著眼淚一齊流下來，鄭國王後連夜趕到宮裏，揚手便是一巴掌。
她臉上霎時間紅白交加，被淚沖花的脂粉和慘白面容的顏色，幾近透明的雙唇和嘴角一道淒紅鮮血的顏色，在暗夜中尤為紮眼。
她還是以姬妾的身份被擡進了趙國國君的寢殿。第一次，似乎也是落華鏡中記載的最後一次。後宮佳人們一如戲本子所寫，面若嬌花心似豺狼，文肅十多歲連情緒都不懂得掩藏的一個小姑娘，很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被吃的連骨頭都不剩。
可深宮之中，沒人註意到她這條命的消弭，趙國不會，鄭國更不會。
蕭然臉色一白，逃過天族降罪的以桐尚且如此，纏在小音身上的百世劫可又當如何…
他別開眼去，冷淡道：“我已記住這個名字，先回了。”只有他察覺到，自己清瀖的嗓音裏帶了一絲微顫。
翎翊不覺詫異：“哎？那你什麽時候去…”幽冥司三個字尚未出口，被房門關上的哐啷聲堵在嘴裏。他不明所以撓撓頭發：“這是怎麽了？”司命揮一揮袍袖，落華鏡畫面被定格在當下，他擡頭看一眼鏡中迷霧籠罩的宮墻，起身拉著翎翊走了出去。
卿音正望著桌案上影影綽綽的燭光火影楞楞出神，天邊驀地一聲驚雷巨響，驟然將她的思緒打斷。
她騰身到窗邊支起窗棱，黑沈夜幕哢嚓一聲被撕裂，閃電似一條金龍迸出灼目的光照亮她的臉和她的眼，緊接著九重天上降下瓢潑淋漓的大雨。
雲層中散著微芒的星子被激烈雨點拍打的上下亂竄，一陣涼風吹來，冰冷的水盡數拍在卿音面容和頭發上，她卻恍若未覺，任由透濕的衣襟冷冷貼在胸前。
她恍惚想起，慕泊仙官下葬那一日，天上降的也是這樣一場大雨。
慕泊，那是因她而去的第一個人。
颯颯雨聲中隱有悠長調子傳來，淒鳴婉轉久久不散，卿音眸中閃過一點微光，手指不自覺的緊緊摳住窗欞，她聽出來了，那是四海水族中引水布雨的簫聲。
不斷有記憶從靈臺裏冒出，終於一發而不可收。
子溪竺胥和折雍的音容和臨死前的樣子接二連三的在傾盆的雨中隱約現出形狀，翎卿音呼吸逐漸濃重起來，胸膛裏不知名的物什也跳得厲害，往事不斷沖向腦海，似是將她整個人包圍毆打，清寒的聲音透過雨聲幽幽縈繞在耳邊，枉死者成灰，法外者逍遙。
她伸手攥住胸前衣襟，手指被自己掐的紅紅斑斑，眸眼底卻緩緩現出一絲冷意，撐著讓雨水繼續打在自己身上。枉死的人，法外的人。
談不上幸運或不幸，她只是很恰巧地被夾在了中間——活著的罪人。她背後還有枉死的焚灰，面前還有法外的利刃，所以她還活著，她必須活著。
簫聲在高亢處戛然而止，緊接著於斷聲處低迷起來，好似斷翅鳥奄奄一息的哀鳴。翎卿音的手指滲出顆顆血紅，不過轉眼便被雨水沖散，伴隨著雷響雨中簫聲急轉直上，盤桓在雲間久久不散，仿佛聚結在她眸中冰冷的寒意。
畫半魂（四）
“小四，你怎麽在這裏淋著！不要身子了？”雨幕裏翎翊不知何時撐著傘冒出來，不由分說將她摁進房裏關上了窗。
她一時不查踉蹌在地面上，窗外雷聲漸消。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翎翊看見摔倒的她又驚了一跳，三步並作兩步過去欲將她扶起身，卻被擡起的一只手擋住：“我沒事。”
他的手停在半空，無聲看著卿音自己站起，觸到她一雙如玉如冰的黑眸，心下有些恍惚。
眼睛中隱隱蘊含的東西，讓他真真切切想起一個人。
蕭然。
這又如何？從前她滿心都是他，現在她的心便是他的心，自然少不了他的影子。
站在他面前的小四恍然間清晰而模糊，直到渾身還冒著冷雨的寒涼氣息的人開口出聲：“三哥怎麽來了？”
翎翊堪堪放下手：“方才雷鳴電閃的，我擔心你…”
翎卿音眼中閃過一點微不可察的光亮：“三哥放心，我不會怕，我會好好活下去。”
接下來的萬年裏，她也會一直活下去，那些成灰的魂魄，決不能被枉滅。她還要留著一條命回九重天收回一些人欠他們的債。
翎翊心裏的某個角落好像一瞬間被照亮，眼眶都有些微微發熱，半晌終於道：“我相信你，小四。”
像那一日蕭然手指敲在茶盞上的清脆聲響：“我相信她。”
門外甕聲甕氣的聲音傳進屏風後：“翎公子，說完話便出來罷，莫讓小的們為難。”
是看守卿音的仙卒。
小四心神初見好轉，那裏便來煞風景，當真可惡，翎翊暗暗罵了一聲娘，奈何在司命宮中不能太放肆，拍拍卿音的肩走了出去。
夜雨漸漸淅瀝起來，蕭然手持長蕭立在雲中，身上白裳皆被打的冰涼透濕，他渾然不覺，眸光悠悠落到遠處司命宮中某處廂房的燈光裏。
小音，這大概是你下界前，我能給你的最後一次勸慰和忠告。
蕭聲終而散滅，素白身影消失在夜裏。
司命的聲音不瘟不火在卿音房門外響起：“方才翎姑娘受了冷雨，我來送碗姜湯予她。”
仙卒的動作中藏著幾分不耐，房門格楞楞被推開，熱氣氤氳中，宮汎離看到了卿音冷淡的眉眼，一如她身上周遭的寒氣。
他暗暗嘆口氣，雖還是冷著情冷著心，總比前些日子死氣沈沈的模樣好的多了。
卿音一口氣灌下姜湯，想沖他笑笑，卻驀然覺得唇角很無力。司命再次替她捉了一回脈，脈象雖弱但還算平順，漸漸放下心來，卿音望著他舒展開來的眉宇：“怎樣？我是不是快下界了？”
司命擡眸望向閃爍燭火：“卿音，你莫怕。我寫了這麽多年的命簿子，其實凡人的一生快的很。”
實則他這話權做是違心的安慰。
司命只管普通凡人的命格，縱然凡人有八苦，要把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和五蘊熾盛樣樣演繹的淋漓盡致，他這位吃筆墨飯的也當真沒這等文采。
可戴罪下界的仙人魂魄不同。
老天的文采和筆墨，比他曲折強悍了不知多少倍，不把萬年的辰光塞進兩萬年的苦楚絕不罷休。皆道人生苦短，實是樂渡則覺短，苦熬方嫌長。
卿音垂下眼睫，寒氣在睫毛上掛了一層薄如蟬翼的霜：“既逃不過，有何可怕呢。”
畫半魂（五）
陰森大殿內火光幽寂，偶有低低飲泣從地下或河底不時冒出來，一如可怖邢獄牽心動腸，傳言這裏以枷鏈為琴，染血嗚咽是亙古樂聲，招魂鈴響，叮當聲尖銳而回音綿長，鬼車鳥棲在渾濁河水邊，九只頭顱上九雙眼睛齊齊斜眄向他，陰鷙警惕。
尖利嗓音突然從門前傳來：“你是何人！膽敢擅闖幽冥司？”
一雙冒著寒氣的雲靴踏上滄桑浮橋，守門小卒不覺向後退了兩步：“站，站住！何等狂妄之徒！不要命了！
言罷沒忍住咽了兩口口水。
那雙素白雲靴果然站住了。浮橋上玄黑鐵鏈微微一晃嘩啦作響，卻並未見那人使力，小卒覺得周身有冷氣環繞，正心道莫不是哪個厲鬼，那人修長手指一翻掌心現出青玉腰牌：“吾乃昆侖墟上谙源神尊座下仙使，受我主之命來幽冥司有要事相商，因事情緊急未能提前知會，還望見諒。”
小卒聽得如初春寒泉的聲音不由一個激靈，聞到谙源大名時腦門兒已出了一排汗，六神無主起來也沒顧上腰牌真假：“仙使稍等，容小的前去通報一聲。”
通報一層層傳下去，幽冥司司主孤行木嗆了一口酒：“谙源神尊？”幽冥司與昆侖墟莫說井水不犯河水，這十八個竿子也打不著的關系，是何要事讓他老人家親自派仙使前來？
不多時人已被引到殿中，孤行木望著如寒冰使刀削成的一張臉，不覺有些楞神，然也很快擺起笑容下階迎了上去：“不知仙使遠道而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呃…”他對上那廂淡然的眸子，“小神冒昧，可否將那玉牌予小神一觀？”
對面人雲靴上暗花龍紋映入眼簾，孤行木不由雙眸一稟，仙族裏哪個仙使有這豹子膽將龍紋堂而皇之繡衣服上的？正生疑間，青色玉牌已然遞到眼前，直接隔斷了他的視線，泠泠語音道：“應該的。”
青玉悠悠散著冷光，孤行木接過瞇眼察看半晌，心生狐疑，不由冷了神色：“仙僚莫欺小神，這腰牌，分明是東海龍族的信物。”語罷靈臺中似有一道光閃過，他似想到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一般睜大眸子道：“莫不是…蕭少主？”
玉牌被來人抽回：“正是。”
孤行木楞在原地片刻，面上青紅起來，一手拍在額上：“哎呀！小神愚鈍！快來人看茶！”
蕭然垂眸，看來他挑的時辰是對的。
茶杯中碧水瑩瑩，他望著浮沈綠葉，淡淡道：“孤此次來，是聞神尊有言，欲擔主位，必先解八荒中苦。孤自認孤陋寡聞，先前於西天梵境時常聞人世八苦，是以前來求教。”
孤行木口上邊謙卑著不敢當邊疑惑道：“少主欲解八苦自可去塵世探尋，小神這裏可…”幫得上什麽忙呢幾個字被堵在口中，蕭然放下茶盞道：“然孤以為，仙人於凡世所歷紅塵輪回，更能解苦之一字，是以前來請司主一助。”
一席話畢，孤行木早已猜得他來意，何況這一位繼任八荒共主早是板上釘釘，哪敢說什麽，忙起身道：“歷屆入凡塵渡劫的仙人轉生簿皆在墮塵殿，少主請隨小神來。”
墮塵殿，倒是個直白名字。
蕭然頷首應過，起身隨他穿過森冷殿堂。
畫半魂（六）
孤行木將蕭然引到一處陳舊殿宇，作法推開門道：“少主，這便是了。”
蕭然踱步進去，直若窮書生一頭紮進萬卷藏書閣，一時也不知從何找起，思忖半晌道：“麻煩你了。”孤行木琢磨著這是辦完事要他退下去的意思，笑著拱手道：“怎麽敢當，少主盡可察看。”言罷低頭退了出去。
蕭然察覺到人已走遠，袖過風起，殿門吱呀一聲被關上。
孤行木走上浮橋抹一把後頸虛汗舒了一口氣。世人皆道幽冥司陰冷非常，他這個幽冥司司主在蕭然面前趟這麽一遭兒，卻被凍得夠嗆。浮橋下渾黃河水隨風打了個旋夾著枯葉流遠，隱約夾著魂魄的嗚咽。
蕭然靠在斑駁木架上手指拈決，嫩綠葉片上一滴鮮血彈到空中，停滯半晌後像是被某個物什吸引了過去，東南角落一冊簿子上染上一點猩紅。
蕭然手指停在其上，半晌將左側較厚的一本抽了出來。
他要找的是鄭國文肅長公主的轉世簿，而不是柳同。
冊上篆書筆畫流轉壓抑而玄妙，赫然上書：“鄭穆公一十四年，文肅長公主降於宮。”修長手指頓在書頁上，蕭然眸子墨色深沈的看不出一絲情緒，半晌紙頁翻飛聲響起，文肅公主的這一世現在眼前。
夜幕悄無聲息的落下來，翎翊敲在桌案上的手指有些焦躁：“你說文肅這一世方二十有七？那我們還要等多久？”
“仙人在凡世的歷渡我們是不得插手的，誰曉得老天許她這一世活多久？”宮汎離嘆口氣道，“倘若她長壽些，你等上六七十年也不為過。”
翎翊含著幾分怨念的桃花眼期期艾艾望向蕭然：“那我們？”
影影綽綽的燭影映到蕭然雙眸裏投成隱約光點：“等罷。”
“趕在她下一次輪回前將魂魄截住，若能恢覆她在宿天院的記憶，我們也不算白下功夫，可若不能，豈非前功盡棄？”
宮汎離捉住翎翊的手腕：“我曉得你心焦，可船到橋頭自然直，急不來的。”
蕭然無聲灌下一口苦茶，想來若宿天院與元亥有誤會在裏頭，心急的，也不只他與翎翊三人罷。
大片月影幽幽投到水面上，驀然嘭嗵一聲響，被水花擊的支離破碎。
“本宮養著你們這群廢物作甚？連個人都找不到？”
低到壓抑的聲音在竺仁腳邊響起：“公主莫急，給屬下們一些時間。”竺仁輕哼一聲：“給時間給時間，再耗下去…”染著蔻丹的指甲緊緊掐著袍袖，月光照下來顯出詭異的妖，以桐一天不死，元亥便多一分倒戈的可能。
她深吸一口氣咬牙壓低聲音：“三個月，這是本宮的底線。”半跪在地上的仙侍眸色一稟：“屬下領命。”
當初她既能找到柳同，即便大費周章，她也一定能讓以桐魂飛魄散。
正待轉身回去，耳邊驟然想起冷硬陰沈的一聲：“公主…在找什麽人麽？”
她心下一驚，裙擺拖拽在雲間被自己一時不察踩到腳下，身子一個不穩，踉蹌著竟摔到了橋下水中。
水面一聲巨響激起劇烈水花，冷水緊接著嗆滿了口眼耳鼻，竺仁半分水性不識，很快渙散了意識，只恍惚聽到撲通一聲，自己的腰被一雙手從水下托住，拽著自己往湖岸游去。
畫半魂（七）
竺仁趴在地上全身淋漓滴答，好久都沒緩過神來。
元亥扶著她的肩聲音泛著絲急切：“你怎麽樣？”她靈臺被冷水嗆得不大清明，有吐了幾口水，胡亂擺擺手，聽到元亥的聲音眼神驀地冷厲而隱隱發抖：“怎麽是你？”
夜裏寒風吹到身上，不由打了個冷戰。元亥看著她長裙緊緊貼在身體上的模樣，喉結一動轉過頭去：“我去找人將你扶回房。”
“慢著，”竺仁後背漸漸浸出冷汗，撐著站起身道，“本宮問你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