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在這裏？”

元亥此時已穩下心神，輕笑一聲：“在下不過夜裏無事出來走走，聞得公主有些煩躁，便想問一問您，興許能為您解憂。”

竺仁抱緊胳膊邊走邊道：“本宮的事外人還是不要幹涉的好。”

外人…元亥身形一頓，心神莫名恍惚起來：“北辰宮紫徽已死，公主又是誰的本宮呢？”都是無依無靠的可憐人，過於自尊何嘗不是自賤？

竺仁胸中怒氣騰地冒上來，轉頭低斥：“你！”回過頭才發現自己身後早已空無一人。

湖面恢覆了平靜，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竺仁一驚，偌大的華光府，自己卻真真正正似個孤家寡人了。

她望著黑漆漆的雲，倏地笑出聲。

“哈哈…”“公主，夜裏涼，先隨奴婢回去罷。”

笑聲突然被怯怯的聲音打斷，竺仁眸中波光流轉，走上前擡起仙婢的下巴：“你怕我？”

仙婢提著燈籠，眼睛裏似要浸出水來：“奴婢…做奴婢的，自是要對公主心存敬畏…”竺仁松了勁，那手更像是直直摔下去的，她涼涼道：“知道規矩便好。”

一切仿佛都在她掌控中，一切都還很正常，一切又都似變得不正常。

司命宮後廂裏霧氣裊裊升騰，卿音坐在木桶中撩起散著藥香的熱水，胸前的傷口再次結痂了，好像棲在自己心口小小的游蛇，卿音浸在水裏，天君白日裏已經派藥官來過一次把她的脈，她曉得自己離下界不遠了。

碎發濕噠噠貼在額上，又涼又膩，她擡手拂開，百世劫不歷，她便永遠不是自由身，還如何去給那無辜受累的三個魂魄一個交代。

霧氣蒸在身上結成片片水珠，翎卿音突然覺得胸口一陣絞痛，不由咬緊了唇，然越咬痛楚越甚，牙齒陷進皮肉裏滲出一點殷紅，眼底卻透出絲絲寒意和決絕，她清楚的曉得，從她丟了心那一刻起，她便不再為自己活著了。

正因為不為自己活著，才必須撐著活下去。

翎翊守在窗外驀然聽到一聲帶著壓抑的悶哼，脖子不禁一涼，再去凝神聽時，卻又什麽聲音都消失了。

燈花劈啪一聲在窗前爆開，翎翊推門進來皺眉道：“方才我看到小四了。”宮汎離提起筆：“怎麽？”

翎翊拉開竹椅坐下：“唇上流了血，應該是自己咬的，也不知怎的，總覺得她與之前不太一樣了。”宮汎離斂眉：“是該不一樣了，經歷這麽多變故，蕭然半顆心又予了她。”那廂卻不如司命淡然的多：“她不回到之前那般，我總放不下心來。”

宮汎離沈聲道：“你往前看些，卿音如此，並不意味著不是好事。”

翎翊沈吟半晌，突然擡起頭：“蕭然回昆侖墟了麽？”

畫半魂（八）

玄衣神尊谙源的神色，有些不虞。

“說來便來說走便走，你小子還真把蕓央殿當成自己家了。”想想似乎又不對，這蕓央殿再過月餘，可不正是這位新主的家了麽？

蕭然方悄摸著回來，沒曾想被逮了個正著，不得不拱手道：“神尊。”

谙源想通此節倒無端有些惆悵：“一天沒見你，去哪了？”

蕭然垂眸：“幽冥司。小輩此去，欠了神尊一個人情。”

谙源右眼皮一跳，這不像是有好事的征兆：“怎麽？”蕭然面上表情看不出起伏，一如他淡然的口吻：“小輩奉谙源神尊之命，前往幽冥司探尋八荒中何為苦字。”

谙源眼風掃過他，挑眉笑道：“本尊何曾提過此字？你小子借著本尊的名號闖了幽冥司，哪裏是本尊送你一個人情，分明是你搶的本尊的。”

蕭然眉眼舒展：“神尊說什麽便是什麽，小輩甘願受罰。”谙源眸光微轉，面上笑意不減，嘆道：“本尊罰你能得到什麽好處呢？倒不如你許本尊一願，把此人情還了，也便罷了。”

蕭然擡眸：“您盡管吩咐。”

谙源心下一松，神尊架子卸了下來，笑的和藹且親切：“你自然曉得，本尊是迫不及待要退位享天倫之樂了，可本尊熬過這麽多滄海桑田，坐擁八荒，卻一直孑然一身，”打光棍兒這個事情，還是說的文雅些來全全面子，“享樂怎可及天倫？是以…你與本尊一脈同源，本尊想，收你為義子，可好？”

見蕭然不說話，玄衣神尊有些急切：“若那織魂燈燈芯不是殘種，你可就要輪到孫字輩了。”

蕭然面上帶著淺淺而清涼的笑意：“義父在上，受蕭然一拜。”谙源心下一松，忙攔住他：“就咱們倆，大禮實在不必，你曉得本尊是當真欣賞你，你既願意，本尊也可無憾了。”

蕭然不卑不亢垂眸道：“義父本於蕭然有大恩，於卿音有大恩，此實乃然之殊榮。”

谙源喟然長嘆：“什麽大恩呢？不過使你倆再續一段緣，能不能娶回家來…不，”他攏著手道，“能不能讓本尊抱上孫子，還得看你倆的造化。”

言罷擡手拍拍蕭然的肩，哼著小曲轉身去了。

蕭然正待離開，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對了，下月初九便是繼任大典，你莫誤了時辰。”

蕭然靈臺似有一陣涼風吹過，這月裏一直忙活，竟忘了今夕是何夕，原來只有十二天的時間了。

高位？他似乎聽到了那日自己的殘霜掉到地上的淩淩聲響。

不過這是天地洪荒以來八荒第一次易主，排場大不大，屆時他與那一位商量商量，約摸也就過了罷。

蕭然穿過空曠大殿，邁進了蕓央殿的地宮。

上次他已經摸清，幽冥司司主孤行木是個怕權勢的，送一個影子下界並不是什麽難事，倒是他自己現在的狀況，能不能強分出半個魂魄來送入輪回。何況這之後，子溪竺胥和折雍的三點殘魄還要他來渡其圓魂。

他翻手化出盛著三點微光的文玉花盞，雖是這十幾日裏一直用神力將養著，光亮還是弱了不少，不由讓人揪心。

正化出些生氣渡到其間時，上面的殿中隱約傳來人聲：“神尊，東海水君派人來了，說是要見蕭少主。”

畫半魂（九）

蕭然凝神聽著，聞得谙源道：“安排到哪裏了？”

谙源座下仙童彎腰拱手：“旁人不得入蕓央殿，小的便將其安排在了閬風，也是蕭少主的故地。”

谙源方想說什麽，蕭然已經走到大殿裏：“如此，帶我去罷。”

仙童轉身朝他道：“少主隨小的來。”

閬風山上風景如舊，一路沿石階而上太慢了些，是以招了祥雲。仙童年紀還不大，恰巧蕭然也年輕，由是放松了些，扯起話來：“來找少主的姐姐可真漂亮，果然和少主是一家人呢。”

蕭然有些莫名：“姐姐？”他東海父君只得四子，何曾有了女娃？

仙童只覺得蕭然氣勢並不迫人，又想到那芙蓉美人面，眉飛色舞起來：“是個姐姐，發綰淩雲髻，身著妃色宮裙，很是…”仙童比著手指頭想了個恰恰的形容詞，“端莊淑雅。”

端莊淑雅的姐姐…蕭然回憶了一遭，然而東海裏的人除卻自己的娘親，當真沒想到還有哪個端莊淑雅的女仙。

直到腳步踏進客房，仙童口中端莊的宮裝女仙便拾裙急急迎了上來：“表哥，淑允可算見到你了。”

仙童瞧見她眼中些許哀戚急切的水澤不禁有些訝然，作個揖便退了出去。

蕭然這才想起來，自己在西海還有個表妹，卻瞧著她的手朝自己伸來，不覺往後退了一步：“淑允？”

淑允這廂撲了個空，險些跌倒，被侍女眼疾手快扶住了，心裏卻難受的緊。

她幾年沒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蕭然，好不容易此次抓住了機會來見他一見，大人們都笑言小別勝新婚，可她與他這一小別，卻讓蕭然險些忘了她。

淑允堪堪穩住身形，自覺有些窘迫，攥著手中絹子道：“是伯父伯母讓淑允來看看表哥。”

蕭然好像又恢覆了冷漠仙君的模樣，淡淡道：“你先坐罷。”

方才蕭然進來時已有仙婢過來看了茶，他坐下望著瑩瑩茶水：“父君們都還好麽？”

淑允眼睛期期艾艾看著他，聽得他只道“父君們”，心裏兜轉片刻得出來的邏輯是屆時她嫁到東海，蕭然父君自然她也合該稱一聲父君，不覺紅了臉，低頭囁喏道：“都挺好的。”話音剛落覆扭著手指添上一句，“那個…淑允也挺好的。”

實則蕭然並未想到此節，只淡淡嗯了一聲，其實他又能怎樣呢？東海水君有四個兒子，他恰恰是活的最不像兒子的那一個。世人皆道他是奇才，自己親爹也不例外，以至於行事上都忘記了這個奇才是他東海水君的親兒子。

蕭然思緒險些又被拉回以前了，他性子清冷，在東海時從未見得有人來暖一暖，旁人皆不把自己當常人待，也是一樁無奈事。

他押一口茶道：“下月初九東海可來人到昆侖墟麽？”

淑允取茶水的動作一頓，面上擺出一抹笑意：“自然，這麽隆重的大事，四海都要來的。”她的心跳的越發快起來，“表哥果真是承天命之人，詔書傳到水晶宮時伯父又驚又喜，大家都…激動的不行呢，只是伯父事務繁忙，便只等著繼任大典上來見表哥。”

如此，蕭然垂眸，他與東海諸仙，距離便更遠了罷。

淑允聽著話風轉到正題上來，更猜不到蕭然在想什麽，只想著東海與西海本就有意聯姻，她與蕭然又是青梅竹馬，若此事能成，那她…豈不成了八荒帝後？

畫半魂（十）

想到此處，淑允的手指都有些發抖，低頭笑著又道：“這段日子，淑允一直都掛念著表哥，見到表哥好好地，淑允也就放心了。”

蕭然墨色深沈的眸子裏依舊涼涼的：“如此，待我向宮中人問好。天色不早，”他放下茶盞起身道，“我便先回去了。”

“哎，”淑允神色一滯，忙也站起身來，“才說了幾句話，怎麽就要走呢，”說著纖纖素指已經拉上蕭然的袍袖，“表哥…”

蕭然不動聲色的扯過衣裳：“蕓央殿還有些事情。”

淑允眼中瑩瑩，驀然拉住他的手道：“什麽事情要表哥這麽急？淑允可能隨去幫幫忙麽？研墨遞紙筆都可以，”她低頭紅了臉，“小時候淑允也…經常做的。”

蕭然手指觸到一陣溫膩，馬上抽了出來：“不必，你早歇。”

淑允可求了東海夫人好長時間，她才允她自己來，生怕他就這麽走出去，索性橫心上前摟住他的肩，聲音放的又急又軟：“表哥別走！淑允從小就和你一塊兒的，現在好不容易又見到你…我…”蕭然眉心微蹩，神色依然冷冷的：“在閬風，淑允還是要註意分寸。”

一旁候茶的仙婢只覺得周身一涼，忙躬身退了出去。

淑允心裏又涼又虛，淚珠停在眼眶子裏打轉轉：“表哥連一聲表妹都不稱呼我麽？還是…”她突然想起來，“淑允之前截住你的信…是淑允太任性了，表哥不要生我的氣…”

身後脂粉氣傳進鼻息，蕭然頭也沒回，擡手掰開她的手指走了出去。

淑允呆呆扶住門框出神喃喃：“我哪裏不好？還比不上宿天院那個罪人麽？”仙婢怯怯繞進門來扶住她：“公主…公主別多想，殿下只是忙昏頭了…”淑允一把甩開她的手眼底冒出淩厲之色：“我表哥才不會昏頭，倒是你昏頭巴腦的說胡話！”

仙婢連忙拜倒：“是奴婢口無遮攔。”淑允松了抓著門框的手，整個人靠在門上悠悠望著沈沈天色沒再說話。

仙婢無聲擡起眼：“公主…那咱們今日是回去還是？”

淑允輕笑一聲：“回去？還回得去嗎？”仙婢恍然：“啊…今兒個是晚了，奴婢這就去請人安排房間，公主先住下。”

夜很快沈下來，谙源坐在案邊悠悠品一口酒，指著蕭然道：“怎麽了我的兒，從你回來，這蕓央殿，就更冷了。”蕭然默不作聲給他滿上酒杯，又聽他繼續笑：“別以為本尊不曉得，那小仙童告訴本尊，來找你的是個，”玄衣神尊有些醉意，完全不知形象為何物，擡起手在空中比劃，“芙蓉面柳葉眉的大家閨秀…哈，”他繼續灌下一口酒，“我們家卿音的地位，可莫要不保啊。”

蕭然劍眉微挑：“我們家？”“嗯，”玄衣神尊煞有其事比著手指，“可不是我兒媳婦兒麽？”看對面的人忍不住微微翹起唇角，谙源嘆道：“我們哪裏像是父子，簡直就是忘年交，本尊太虧了。”

蕭然奪過他手中酒杯：“義父喝多了，早歇罷。”堂堂一屆神尊誰曾想酒窩子這麽淺。

玄衣神尊哪裏肯依：“八荒劫難已過，你既要承位，本尊好容易能閑下來了，幾壺酒又怎麽？”

蕭然拿著酒杯的手頓在空中，緊接著被谙源搶了過去。

他和她第一次飲酒，是什麽時候來著？

行錯（一）

是她一千六百歲生辰的時候罷。

那時候小姑娘還不會飲酒，不曉得從哪裏聽來酒是天上人間第一雅物，非拉著子溪要試一試，當天夜裏子溪還當真抱了一壇子酒道壽星最大，被他暗道裏攔住：“酒留下，人可以早些歇息去了。”

子溪抱著酒壇子呆在路上，半晌終於回過神來驚道：“謔，蕭…蕭師兄，這光天化月的，搶劫小姑娘是不是不太…”話還沒說完，懷中酒壇已經不見了。

蕭然一手提酒一手扔給她包糖油果子：“換了。”子溪摸不著頭腦：“啊？”

大雪初停，月光從雲裏照到蕭然身上，整個人都似披了層淡淡的光華，子溪抹一把鼻血呆呆道：“那你…”

剛吐出來兩個字，人已經轉身走遠。

那他？自然是去陪酒。

小音愛吃甜食，果子原本是給她買的，不過現下看來倒是不必了。

找到小音時她已然趴在亭子裏昏昏欲睡，角亭四周圍著帳緯案邊柱暖香燔燎生煙，蕭然唇角漾開一分笑意，這小姑娘風雅起來倒也，十分對味。

他無聲坐下來撥開壇蓋，趴著的人揉揉鼻子，朦朧睜開眼睛。

繼而揉揉鼻子，再揉揉眼睛，呆呆道：“想是在做夢。”他邊倒酒邊道：“你醒著。”

她依然呆著：“那我一定是醉了，都能把你看成男的。”蕭然倒酒的手一抖。她將酒挪過去：“等得我都要睡著了，你要罰酒的。”他眸子裏波光流轉：“小音。”翎卿音依然灌了一口酒，皺眉咂著舌道：“這是蕭師兄的叫法…”話說了一半被突然頓住，紅撲撲的小臉神色一凝：“蕭蕭蕭師兄？”

他瞥見她有些發抖的指尖，不覺騰手握住：“手怎麽這樣涼。”翎卿音著實嚇了一跳，往外抽抽手，未遂，咽著口水道：“怎麽是你來？”

他不動聲色押一口酒道：“有酒就行了。”

有你就行了。

翎卿音點點頭笑了：“是，是啊。”

初沾酒水的小姑娘酒窩子淺的不行，不出幾杯已然微醺，笑呵呵撩開亭邊帳緯，一陣涼風夾著雪花撲到面上倒有些許清醒：“呀，又下起來了。”他仰頭將酒飲下，走到翎卿音身後化出一席披風給她系上，她搖搖晃晃比起手指頭指著遠處被雪壓彎的樹枝道：“這樣的景色，讓我，”她指指自己，煞有其事，“生出幾分吟詩的興致。”蕭然伸手捧住她一縷青絲微微挑眉：“什麽？”

帶著醉意的翎卿音懶懶散散靠在亭柱上，瞇著眼睛笑：“冷梅暖香天邊月，空庭賜雪，對酒成影西風夜。”

“對酒成影…”

“什麽？”思緒突然被谙源打斷，蕭然恍神，眼睛移向別處：“啊，沒事。”

谙源醉意漸濃，笑道：“莫不是想起從前事了？你總這樣，有什麽話都埋在心裏，不難受麽？”蕭然斂眉：“不過之前有個小姑娘喝醉了信口吟句罷了，現下義父盡興便好。”

玄衣神尊似個頑童，往杯子裏倒酒漏一半撒一半，還不忘說教這個今兒剛收的兒子：“對，活這麽多年容易麽？現下盡興，想以前的事作甚？徒增傷感而已。”

灌到大半夜，神尊終於倒在案上睡了過去，蕭然以手之頤，再押一口酒，扶著他離開大殿。

行錯（二）

淑允用完早膳時蕓央殿的仙童已在門外候著，待她出門福身拜道：“公主，我家少主托小的來捎個信，東海距昆侖甚遠，倘公主再不回去，恐十天內無法再一來回，是以托小的護送您回水晶宮。”

淑允神色一滯，笑道：“這話說的，本宮自然不會耽誤了家裏人來參加繼任大典，昨個兒夜裏已經派人連夜回東海回話問好。只是本宮以為，既然路途遙遠，又何必把這大好時光白白耗費在路上呢？”

仙童是個直腸子，只似懂非懂的望著她。淑允被這無聲的反應噎了一下，不得不簡潔道：“本宮打算繼任大典之後再回東海不遲，這幾天裏想好好陪陪表哥。”仙童終於回過神，擼一擼胳膊上起的雞皮訕笑：“公主賢惠，只是少主日理萬機，怕是…”

抽不出那個閑功夫來陪你嘮嗑。

淑允打斷他，眨眨水光盈盈的眸子：“本宮與表哥一同長大，先前表哥讀書習字時皆是本宮在身邊陪讀，自不會誤了表哥的事。”

仙童訕訕笑笑，這還真是位難纏的主兒，聽著話裏行間的意思，是要自己去蕓央殿幫著蕭少主處理公事，紅袖添香不成？

氣氛微微尷尬起來，仙童拱手道：“公主言重了，若您躬行幫襯，可真是讓我們這些侍者無地自容，煩請公主莫讓小的為難。”淑允頗不耐，皺眉道：“難不成我於表哥而言還是外人，不得進那蕓央殿？”

仙童是個盡職盡責的仙童，這句話聽到他耳朵裏有些失分寸，難免心下不悅：“公主於東海蕭殿下自然是親人，可於蕓央殿蕭少主而言，實在不能同日而語。若您真想上昆侖之巔，自可等到大典那一日。”

淑允攥著絹子的手驀然收緊，又不好繼續反駁什麽，轉身回了房。身邊侍女擺著笑臉搖著仙童的胳膊：“小哥就不能回去跟我們殿下說一說，通融通融？”仙童已然有些不耐：“什麽你們殿下，是我們少主。蕓央殿的規矩，便是天君來了，也通融不得。”

“…”

兩人正僵持著，一個小童子顛兒顛兒跑過來，和那侍女撞了個滿懷。

侍女沒防備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劈頭蓋臉便是一句訓斥：“哪來的野孩子，走路不長眼睛麽？”

小童子烏黑漆亮的眸子滴溜溜一轉，轉身撲到對面走來的女子懷裏。女子寬廣的雲袖將小童子攬住：“小同莫怕。”

侍女看到對面的人一身華貴打扮方才的氣勢早已不知跑到哪去了，只顧呆呆站著，還是仙童拉著她福身行了禮。

女子直起腰擡手扶一扶發上步搖，提聲道：“你們不是閬風的下人罷？”仙童只得如實相告：“小的蕓央殿中仙童，身邊這位是西海六公主身邊的仙婢。”

女子眉心一跳：“哦？西海的，本宮與四海龍族倒有些交情，只沒想到今日來見我弟弟還能遇上故人。”

聽見她自稱本宮，仙婢將身子福的更低了，女子冷眼瞧著她的動作不由笑出聲：“那便勞煩你，替本宮引見一番，也好敘敘舊。”

仙童不由暗暗叫苦，女人事情都如此多的麽，難怪他家主子從不找媳婦兒。

仙婢連忙起身伸手扶住她：“請。”

女子牽著喚作小同的孩子的手，暗暗瞥一眼福身在原地的仙童，走進房裏。

行錯（三）

淑允正悶悶堵著氣，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只以為是自己侍女，心裏越發煩躁，手中茶杯便飛了出去。

哐啷一聲響，茶杯慘烈的碎在來人腳下，還騰騰冒著熱氣。

小柳同嚇了一跳，縮在女子後頭不敢露頭。

淑允臉色一白，十分窘迫的站起身：“這位姐姐是？”女子面上並無起伏，只露著淺淺笑意將柳同推給仙婢道：“將小同送到沈湘院去罷。我同你們家公主敘敘舊。”仙婢諾諾應了，拉著小柳同走出了房門。

淑允十分拉不下這面子，與她分了一杯茶：“淑允魯莽不知禮，敬您一杯茶，不成歉意。”女子也不推脫，大大方方接過，微笑著道：“九重天上華光竺仁，洽聞西海龍族公主同到閬風，特來拜會。”

淑允並未上過九重天，所幸消息還算靈通，想起來這個便是五帝臺一戰中叛首紫徽的義女，心下不覺松了幾分，迎著笑道：“原是竺仁公主，”她頓了頓，既是一個手無權勢的公主，她也不必太過怯弱，便直言相問，“仁姐姐有何貴幹？”

竺仁之前在墻角裏拉著小柳同，她與仙童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心裏也摸出了幾分門路，不緊不慢押一口茶：“方才在門外看到蕓央殿的仙童，無端讓我想起了蕭殿下，我和他也是老相識了，想著妹妹此次應也是來找蕭殿下，實在有緣，便自作主張來瞧瞧。”

淑允神色一凝：“姐姐認識我表哥？”竺仁詫異道：“這是自然，當年蕭殿下在宿天院述職時，華光與宿天院翎三公子尚有婚約，”說著她猛然間紅了眼眶，“只可惜我那可憐的胞妹，與宿天院無緣。”

淑允這才想起，竺仁的親妹妹竺胥便是在五帝臺中灰飛煙滅的，似乎還是為著翎卿音。竺仁三言兩語，倒叫她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感，溫軟了嗓音安慰她：“逝者已逝，仁姐姐寬心罷。”

竺仁眸中閃過一抹不明神色，擡手揩揩眼角嘆氣道：“我那妹妹無福罷了，能怨誰呢？這要是，早些嫁過去，也不至於如此。”

淑允眉心一跳，早聽說華光與宿天院有些齟齬，聽這話風倒不是空穴來風，且翎卿音早不得她歡心，竟同仇敵愾起來：“翎家兄妹倆，皆是離經叛道之人，只看那翎卿音，天君的詔書都敢撕，害得青丘痛失嫡長子，怎知嫁過去便是好事？”

竺仁眼睛蒙著一層水霧，微微點頭道：“因果輪回，翎家小女也已食了惡果，事情過去這麽久，便不要再提了。”

淑允心中憤懣被勾起，在海底又被慣得厲害，一時間收不住，還是問了一句：“聽說天君判她百世劫？什麽時候發配下界？”

竺仁眼睛閃閃的：“天君仁德，允她傷好後下界。”淑允輕笑一聲：“天君仁慈，天命可不見得仁慈，屆時她若哪一世撐不住，可不就淪為孤魂野鬼了？”蕭然將青鳥丟在她腳下的那一幕閃現在眼前，她眸中驀地騰起一抹狠厲之色，“即便天命仁慈，我也不讓她好過。”

竺仁忙捂住她的嘴慌道：“好妹妹，這話說不得更做不得，我們仙人，何時能幹涉凡人之命了？”

淑允不太放在心上，她此刻只想著不能讓翎卿音在回到仙界來搶她的蕭然，擺手道：“禍亂八荒者人人得而誅之，我又怕什麽。”

行錯（四）

竺仁擡起手將碎發別到而後，悄悄掩住面上笑意，起身道：“說了這麽長時間，小柳同該等急了，我便先回去了。”“嗯？”淑允擡起眼，“才幾句話，怎麽這就走呢？”

竺仁擺擺手無奈笑了：“那孩子粘我，咱們下次再敘。”淑允送她到門邊：“是了，仁姐姐是良善之人，孩子自然喜歡。”

門外仙婢將她扶到屋裏，淑允押一口茶：“待表哥繼任大典結束後，將竺仁公主請到西海一聚罷。我挺喜歡她的，又是表哥認識的人，我也想結交結交。”

仙婢福身道：“奴婢記住了。”

仙童回到蕓央殿時玄衣神尊還睡著，蕭然無聲執著筆立在窗前案邊寫著什麽。小仙童彎腰拱手：“少主。”

蕭然提起筆：“這麽早便回來了？”仙童身形一頓：“淑允公主言路途遙遠，不必在路上耗時，想待到少主承位大典之後再回西海。”

蕭然神色淡漠：“隨她去，你以後也不必來回跑。”仙童笑開拜倒：“小的多謝少主體量！”

那廂擱下兔毫筆挑眉道：“這事情很難做麽？看你得了特.赦一樣。”小仙童起身道：“跑腿的事不難做，只是女人家芝麻大點兒的事都要折磨很長時間，實在受不了這些。”

蕭然不說話了，仙童並未察覺到氣氛有變，自顧自嘟囔著：“谙源神尊才是有眼見之人呢，自己過活最省心省力。”

蕭然轉身越過他朝門外走去：“你道嫌煩，不若將一頭煩惱絲剃凈，出了家再與孤說這些。”

仙童不明所以撓撓頭發，他說錯什麽了嗎？

窗外涼風吹進來，一段綢被拂到地上，仙童走過去拾起，如雪綢面上寥寥幾筆攢心蓮，大片留白處筆畫銀鉤：探風探酒探卿臨，空雲空塵寥寥音。

“女人家芝麻大點兒的事都要折磨很長時間，實在受不了這些。”仙童埋怨的聲音回響在耳畔，蕭然站在山崖上沈吟：“若普通女子都如此，你下界轉世之後會如何。”身後林中風吹碎葉颯颯生聲，他隨手拈住一片，運力打進雲中，沒了蹤影。

谙源時近未時才醒來，起身瞥見蔫蔫的仙童，莫名道：“你怎麽在這裏？蕭然呢？”

仙童還拿著白綢發楞，許久才哭喪著臉道：“神尊，我好像把少主氣走了，他現在還沒回來…”

玄衣神尊險些從木榻上摔下去，好容易穩住身形，腦袋還有些發蒙：“扶本尊起來，把事情說清楚。”

若是到下月初九他還沒回來，老子才要宰你呢。

谙源走到窗前，手指停在畫緣，“探卿臨，寥寥音…”仙童悄悄湊上去：“神尊，少主寫的什麽？小的沒看懂。”

玄衣神尊無聲變出一段烏木畫軸將畫卷起，淡然道：“你在別人思慕佳人的時候埋怨女人，難怪他要你去出家。”仙童訝然道：“蕭少主那等男仙，也…也會動凡心？”

谙源想是酒氣還未散幹凈，不太能控制的住本心，一畫軸敲在仙童腦袋上：“神仙怎麽不能動凡心！無風月不成仙，懂麽小伢子！”那廂苦唧唧揉著頭上的包：“那神尊您…”

玄衣神尊氣哼哼將畫收起來：“要不怎麽說本尊天上地下獨一戶呢！你在本尊座下才多久？莫要跟本尊學！”

真是年輕人，這幾萬年的光棍說打就打的麽…谙源感慨著世風日下，負手踱步走出寢殿，想來大典將至，他也要準備準備才是。

行錯（五）

這幾日裏藥官來司命宮來的很勤。卿音如往常一般灌完了藥，輕聲問宮汎離：“我是不是該走了。”

宮汎離端著藥盤的手微微一抖，抿唇道：“還早。”她垂眸淡淡唔了一聲。

宮汎離仔細觀察著她的神色，小心開口：“在這之前，要去宿天院看看麽？我們向天君上書。”翎卿音眼底依舊淡涼，長長的眼睫在燭光下閃著墨色的光，半晌她終於道：“不，總有一天，我會靠自己回去。”

宮汎離知道勸說無用，無聲退出廂房，靠在回廊上的翎翊直起身：“我一直在考慮一件事。”宮汎離垂手提著紅木盤徑直往前走：“我曉得你想說什麽，你在考慮要不要把蕭然繼任八荒共主的事告訴她，”他突然轉身，臉險些碰到翎翊的鼻尖，“卿音她好不容易要從五帝臺的事中恢覆過來，無論好事壞事，現下她轉生在即，若告知了她，恐生心魔。”

翎翊面上仍有掙紮之色，宮汎離拍拍他的肩：“我是行家，只曉得步入凡塵，心思越單純越好。”

翎翊舒一口氣，握拳道：“我在這裏總穩不下心來，不若去凡界尋一尋元亥的母親，看看是什麽情況。”不待宮汎離答話，他已閃身沒了影子。

凡界正值白日裏，幽幽下著毛毛雨，天色有些許陰沈，行路上人影寥寥，翎翊拈決變作公子哥兒打扮，掂著扇子在街上逛。

這麽幾千年的風流浪子著實沒有白當，翎三公子一雙桃花眼生的甚明亮，不過拐過了兩個街角，便找著了城裏最熱鬧的地界兒。

一陣濃郁的脂粉香氣撲面而來，翎翊揉揉鼻子，還是打了個噴嚏，正無奈暗嘆自從隨了司命那家夥，原先的看家本領都磨沒了，花紅柳綠一群人已經擁上來團團將他圍住。

翎翊眼風一掃，周圍那些姑娘們一個個臉上含羞帶臊眉梢眼角皆是笑的簇擁著他，一個葇荑依依儂儂捉著他的胳膊：“這位公子好面生，是哪家的？”一個直接放肆的奪過他的扇子：“今兒天氣這麽涼，公子何須帶著扇子，快進去暖和暖和身子。”勾搭著他脖子肩膀的還在七嘴八舌的又笑又嗔，翎翊忍住將她們打飛的沖動一把奪過折扇，刷一聲扇面舒展遮住自己口鼻，擡頭向上望去。

大方紅木匾額上飛筆走墨豪放不羈三個金字：醉花樓。

風流浪子桃花眼微微瞇起露出一絲笑意，是這兒了。

眾多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被一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撩撥的不知今夕是何夕，翎翊長眉一挑，隨手捏起對面姑娘的下巴薄唇輕啟：“本公子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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