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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才跨進院門,便被一只灰撲撲的大鳥用翅膀抱住了大腿。

以我多年做小雀兒的經驗來看,這依稀似乎是只甚狼狽的公鳥,現下正死死偎著我,把我唬了一大跳。訝然擡起頭來卻看到同樣一臉訝然靠著門框子的三哥。他楞了片刻,桃花眼一眨:“你和他還挺熟啊。”

一句話沒個頭也沒個尾。我腦子裏兜轉片刻,終於反應過來,驚得瞪大了眼,話都說不完整:“這這這…三哥你,你品味差成這樣也便罷了,如今竟把人家黃花大兒郎硬搶了過來…”我試著把腿往外抽了抽,未遂。覆又擡頭痛心疾首地勸道:“可這郎有情那郎無意的,三哥為的便是個強迫…”我艱難開口,“搶親…可不是個好習慣。”那廂靠在柱子上的身形一抖,一臉的茫然且震驚:“你說什麽?”

看來是要被我說動了。

為了這只可憐兮兮的同類,我咽咽口水,再接再厲道:“你放心,你斷袖這門子事情我定不會說出去,”繼續把十分堅定的眼神做的更堅定一些,溫軟的語調再溫軟一些,“可一廂情願怎麽管用呢,依我看司命宮那位就不錯…”

我舔舔唇,正待繼續說下去,驀地聽得身後熟悉的一聲:“你們在做甚?”

我一下楞在原地。

蕭然。

可是怎麽可能呢?

我且驚且喜且憂的鼓起勇氣回過頭,卻果然看到幾天裏我日思夜想的身影在回廊拐角處站著。

腳下急急動了動就要迎上去,卻沒能邁開步子。才想起大腿還被大鳥抱著,那只鳥還甚驚恐的往我身後縮了縮。

我是不是還有什麽話沒說完來著?

然而還沒待我想起來,蕭然已經穩穩朝這裏走過來。

心跳仿佛有點兒快。片刻後頭發被輕輕揉了揉,好聽的聲音傳到耳朵裏:“回來了。”我點點頭,卻看見蕭然神色淡淡往我腿邊輕飄飄瞥了一眼,淩厲的眼神何其冷漠森涼。

那廂緊緊摟著我的腿的翅膀一抖,猶豫片刻,終於顫顫巍巍松開。

這情形看的我十分茫然。還未回神,蕭然已伸出手倒提起那鳥的一只腳脖子,那廂無限驚恐地喈喈喈喈叫了一通,還是被整個提溜著上下來回狠狠甩了幾番。

蕭師兄果然是蕭師兄,殺雞的動作都做的如此瀟灑流暢玉樹臨風。誠然他並不是在殺雞,只是讓那倒黴鳥落了一地的灰和雜七雜八的竹簡信件,也算稍稍洗了個澡兒。

我低頭拍拍落在身上的灰塵,餘光掃過那只耷拉著腦袋甚狼狽的鳥兒,突然睜大眼。原來,原來這鳥並不是一開始灰撲撲的模樣,一層灰抖落下去,通體青藍的亮羽便顯了出來。

這這這!

這不是蕭然離開閬風後稀稀落落給我倆送過幾次信的青鳥麽?!

我訝然的眸光移到七零八落躺在一層灰的信箋上,上面皆清清楚楚筆畫銀勾的寫著翎卿音親啟五個字。蕭然的字跡,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

原來與蕭然分別的幾十年裏,他一直有寫信於我…低頭看看那心虛的不行的青鳥,我心下了然。

正想過去收拾起來,蕭然一把把那青鳥丟在地上,嗓音泠泠:“你可欠我兩條命了。”那青鳥嚇得每根羽毛都在發抖,眼睛裏滿含哀求往我這邊蹭了蹭,又蹭了蹭。

我正對著一地陳舊的信箋心痛的不行,不察看到了它一雙哀戚的眼,漠然往後退了兩步。一直靠在門框上看戲的三哥直起身懶懶走過來沖它道:“得了得了,她也不是什麽好人,你倒不如求求我。”

果然那青鳥眼神哀哀切切一瞬不瞬立馬對準了三哥。

我低頭扶額。

這倒戈倒的也忒痛快了些!虧我方才還為它求了好一陣子情。

三哥輕笑兩聲,見蕭然只是無聲站著,好心給我交代了事情緣由。

原是這青鳥七百年前不知怎的得罪了魔界一只兀鷲,那兀鷲又是出了名的恃強淩弱,心眼兒比羊腸還要窄些,一路追殺過去,非要取了它的命來解氣,這倒黴鳥除了吃和送送信也沒啥好本事,眼見就要丟了小命,然而命不該絕,被路過的蕭師兄出手救下了。那廂當時雖奄奄一息但仍抽出精神來感激涕零,扯著嘶啞的嗓子要死要活非得報答,蕭然被纏的無法,便道以後若有送信的差事就麻煩它接了,它一口應了下來。

其實我覺得它是看上了東海地大物博,且鮮貝鮮魚鮮蝦尤其為盛。

大約當初蕭然說要讓它送送信那個差事不過隨口一提,可沒想到的是六百年後他離開閬風離開我,還真有書信要時時相送。

這才想起在東海之濱住了幾百年且幾乎已經肥成球的青鳥大爺,便差貼身小廝找到它差其送信,且還予了兩斛珍珠做酬勞。

青鳥大爺當時叼了一顆鮮貝,答應的很痛快。奈何言語行為搭不上邊。起先送的還算的及時,直到有一次送信時碰上了來東海做客的西海淑允公主。蕭然的信毫不費力便露了相。話說那淑允拿著信的手抖了兩抖,身子晃了兩晃,半晌白著臉道要把以後蕭然寫的信盡數買下來,以後青鳥也不必時時費功夫為我相送,且每天都會有小廝來把魚蝦扇貝送到它跟前。

淑允,又是淑允。

它顯然認為此等好買賣不做是傻瓜。

就這樣糊弄了我倆幾十年,因西海淑允遮掩,竟還沒露餡兒,只攢了了不少信殼子,便是地上這些,算是給自己留後路。

卻萬萬沒想到蕭然閉關後淑允竟要殺鳥滅口。萬般無路之下逃上了九重天,可對方仍追殺不舍,弄得十分狼狽淒慘,好巧不巧撞到了宿天院的大門,被來訪的蕭然撞個正著,實為冤家路窄,又靠著蕭然撈回一條命。

方才我尚還有種以多欺少的負罪感,現下只覺得蕭然僅僅是甩它一通真是仁至義盡。

三哥悠悠走到它跟前,腳尖兒碰碰那無力頹靡的青翅膀,扭頭對面無表情的蕭然道:“蕭然兄弟,你說這位怎麽辦?“

執子之手

蕭然輕悠悠往地上瞟了一眼,沈沈道:“先綁了關起來。“

我無聲看著它被拖遠,蹲下身準備把散落在地上的信箋收拾起來,卻被蕭然伸手擋住:“別管它們了,不嫌臟嗎?“他俯身將我拉起,“你若想要,我以後再寫給你。“

此刻他的手正執著我的手。

我之前不止一次幻想過這樣的場景,倘若執子之手,可否真能與子偕老。

他深沈的眸子裏帶了點點笑意:“怎麽又傻了,陪我出去透透氣。“我聽話地點點頭。

雖是正午,秋日裏的日頭卻並不曬,暖洋洋灑下來,無端讓人覺得慵懶。遠遠路邊紫雲木開的正好,極高的樹冠上攢滿了藍紫色的花瓣,連成一片一片好像漫在雲霧中的渺渺煙霞,這樣美的景色,這樣長的路途,以前卻好像從未發現過。

身邊的人突然出聲向我:“小音,以後我就住在宿天院了。”

以後我就住在宿天院了。

我懶懶的步子一下被釘在原地。好像靈臺被突如其來的大水沖垮,楞在當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血液卻放肆的在身體裏沸騰,半晌結巴道:“你…你說什麽?”

他認真重覆一遍:“我以後就住在宿天院了。”

我真怕當時一個控制不住就撲到他懷裏,幸而自控力較強,沒毀了面前這纖塵不染的天上謫仙模樣。只癡癡笑著看著他。他眉峰微挑:“又發什麽傻。”我聽見自己嘿嘿笑道:“沒什麽,我高興。”

“嗯,白占你家幾間房子,我也高興。”“…”

這件事的緣由還得由我三哥那包打聽給我解釋清楚。

前些日子蕭然被召上九重天,天君滿臉祥和道蕭然是天縱的奇才,萬不能在東海委屈了去,合該在九重天謀個官職,將來必定前途無量。蕭然面上不卑不亢應了,卻也只說之前從未上過九重天,一幹事務皆不熟悉,並不能擔得一官半職,所幸與翎神君也就是不才本小仙的爹爹有緣,倒是能勞煩他帶上一帶。

天君捋著胡子思忖片刻,允了,又道平日裏四星宿的宿天院便大的很,在裏面辟個宅邸並不難,直接能安定住著,這事情便定了下來。

三哥笑的意味深長:“天君不過想欖個人才給自己罷了,蕭兄弟如此,怕是想揣個媳婦兒呢…”說著笑嘿嘿湊到我很前,“卿音啊,俗話說紅衣當配白裳,現下兩身白裳擺在你前面,你可看中了哪個沒?”我面上一熱,覆又一疑惑,還有哪個白裳?

他托著下巴繼續思索:“照你這樣貌,無論配四海八荒的哪個美男子都是綽綽有餘的…”我拈起桌上一顆棋子扔過去:“配你妹。”

那廂無比認真點點頭:“嗯,配我妹。”

“……”

幾日裏我好像又回到了在閬風和蕭然一塊兒的四百年,兼之老爹還在青丘沒回來,日子過得十分瀟灑快活。

直到一天裏兩封請柬送上了宿天院。

請柬中說五日後西海淑允兩千八百歲生辰,邀蕭然前去赴宴。介時也請蕭然的同窗小師妹,也就是堪堪不才翎小仙我去賞個光。

蕭然只看了一眼便把請柬扔到一邊,神色涼涼繼續喝他的茶,三哥捏著薄薄一張紙嘖嘖嘆兩聲:“這血雨腥風的…”擡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笑道:“你去且不去?”我鎮定的咽下半塊芙蓉糕:“去,怎麽不去,我很想瞧瞧海底水晶宮是怎樣的富麗堂皇。”

蕭然以手支頤淡淡道:“自是比不上九重天的。”

我不可置否,可不知為什麽,在我的潛意識裏,總覺得表面越富麗張揚,內裏就有越大的可能破敗不堪。譬如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占比總比妍皮不裹癡骨的表裏如一要大一些。且那淑允雖從未見過我,卻神通廣大的好像什麽都知道,要麽是真厲害,要麽是對蕭然上心的上了癮。所謂愛屋恨其烏,一連幾次把素未謀面的我牽扯在裏頭,再不去打個招呼豈不會顯得我太窩囊,白白丟了星宿的臉面。

是以五日後我稍稍把自己收拾妥當,隨蕭然一道兒下了西海。

西海海面確然是望不到邊的,海風卷著碧浪滾滾,倒顯得十分氣派,只是那幾朵零零落落飄著的祥雲,無端添了幾分蕭索。

我有些疑惑:“我們是不是來早了?“蕭然嗯一聲道:“宴會一般晚上才開始。“

“那我們為甚來這麽早?“他唇角微翹:“先帶你隨處轉轉罷了。“

兩人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到得水下兩萬丈的西海水晶宮。明亮且氣派的殿宇先晃得眼睛狠狠花了花,水路兩側皆擺著一溜兒碩大的夜明珠照明,簇簇珊瑚璀璨又剔透,比之中規中矩的宿天院不知富貴了多少,怎堂皇二字了得。我適應了好久才拿下護著眼睛擋光的手,訝然道:“你們海底真豪氣,虧你之前還跟我哭窮。“

他擒了我的手邊走邊道:“海底沒什麽別的好東西,就一個字兒,亮。“

嗯,確實是亮,因著這亮堂勁兒,路旁兩隊看門的蝦兵蟹將們瞪的賊直的眼珠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我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眼睛正堪堪落在我和蕭然緊扣的手上。

可見他們平日守大門的日子過得該有多麽寂寞空虛。

蕭然與我一路並肩,徑直先去西海水君處見了禮。一臉正派的水君正正襟危坐在殿上,見到蕭然,面上即時登滿了慈祥和藹的笑:“賢侄來的好早,可見過淑允那丫頭了?“那廂不卑不亢擡手行禮:“未曾,剛才到了便來見二叔,現下正打算領我這小師妹四處走走。“說著已垂袖執上我的手。水君收了笑容目光慢吞吞移到我身上,繼而移到我倆相連的袍袖中間,方才還和煦的臉色微微一沈。

奈何蕭然只斂了眉只做不見,搞的氣氛很是尷尬。

半晌,水君似是敗下陣來,擺手道:“也好。到了晚宴上相見也不遲,賢侄且先去吧,也是咱們四海待客之道。“

我別開眼去。你妹的待客之道,一番話下來半句未提到來客,倒顯得蕭然是你們家裏人似的。

窈窕淑女

一路上碰到了不少來往的小宮娥,雖形態各異罷了,見到我與蕭然時卻皆是不約而同的驚異神色,一雙雙探尋的眼掃的我難受的緊,幸而晶藍的海水中青荇草搖擺的十分曼妙,也好讓我裝了嘖嘖讚嘆的神色來回避她們。

小宮娥們在福身行禮這短短的時間裏對著我倆牽著的手訝然一番,對著蕭然惋惜一番,繼而對著裝的饒有興致的我偷偷不屑一番,也就自個兒散了。

我收回擺的累的僵僵的眸光,暗嘆她們這套伺候連帶探究主子的功夫練的多麽行雲流水,宿天院裏幾個小廝丫鬟們便沒有這樣的本事,真是難能可貴。

蕭然好整以暇看著我:''連走帶演,也是挺累的。''我打個哈欠:“還不都是你害的,明明可以多睡一會兒,非要拉著我找罪受。““嗯,轉了這麽長時間,該看見咱的人也都看見了,去亭子裏坐著歇會兒罷。“我茫然道:“什麽?“

他看著我唇角微揚,沒答話。

右手邊岔道口處座了尊玲瓏的亭子,背後靠著一高大嶙峋的怪石,看上去頗雅致。

兩人在亭子裏的石墩上坐下,我彎腰揉著發酸的小腿,突然想到,在司命宮看過的戲本子裏說,凡世有一處地界兒叫青樓,裏面填滿了胭脂水粉,和被胭脂水粉們招來的王宮貴胄和紈絝子弟。一般來講,出身越高貴就越難伺候,譬如他們大搖大擺來逛窯子,卻不愛拋頭露面。是以一些設備齊全的青樓裏通常還在樓上或視野好的角落設有單獨的雅間,外面不能知曉裏面的動靜,而身處雅間卻能時時看到外面新添了哪個誘人的頭牌,聽到人們對誘人的頭牌們的品頭論足。

現下這玲瓏亭子三面被偏僻的小路隔開,一面由怪石擋了,倒能讓人有一番身處凡界高檔青樓雅間的特權享受,怪石後的竊竊私語一應聽的清清楚楚。

卻是三兩個小宮娥的聲音。

一個嬌嗲的嗓音道:''你們方才可瞧見了?蕭皇子的手可是牽著那紅衣姑娘的呢?''

話音還未落幹凈,另一個已插嘴上來:“怎得沒瞧見?他們一路過來,怕是今日當值的都撞著了呢!我還沒見蕭皇子讓哪個人離他這麽近過!也不知那姑娘什麽來頭,依我瞧著,兩人相貌倒是登對...”

旁邊又有一尖細嗓音輕哼一聲:“相貌登對?空有一副好皮囊有個屁用!你們沒看到她那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不就幾株青荇草麽?也得傻呵呵看半天,又與男子交往甚密,如此不知檢點,必是她癡纏。”竟沒人打斷她。那廂又接著道:“我們公主與蕭殿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竟也拉的下這個臉面來橫插一足,真是不知教訓。”

唔,最後一位說話挺放肆,像是個有來頭的,聽那句句帶刺兒的言語,莫不是淑允的哪個貼身侍女罷?

我正饒有興致地聽著,卻被臉色微沈的蕭然拉回神來:“好聽嗎?”

我一句“自然“憋在嘴邊。那廂已幽幽來了句:“心還挺大,這點我卻不如你。”

我正想說些什麽,那廂已起身拋下一句:“在這歇著。”

半晌,怪石後冷冷而沈穩的嗓音傳來:“青扇。”

氣氛仿佛瞬間凝固了一會兒,緊接著撲通撲通撲通三聲,落得甚利索。

我下意識摸摸完好無損的膝蓋兒,這得多疼啊。

想來日頭有些偏西,水晶宮最頂上順著太陽轉的那顆碩大的明珠好正緩緩轉到了玲瓏亭子這個方向,地面上投下怪石後一立三跪四個人的影子。三個匍庸的影子還微微發著顫,好似一出皮影戲。

中間那位抖的最厲害,想必是方才大顯神通還有幸被點名的青扇姑娘。

蕭然泠泠的聲音響起:“你家公主把你教的不錯。”冷的正安然坐在亭子裏的我打了個哆嗦。

果然中間那位飛快磕下頭去,話說的卻遠遠不似方才利索:“奴…婢,奴婢失言。”“失言?以後也不必在水晶宮當這份差了。”青扇姑娘差點趴在地上,只拼命磕著頭,嗓音裏滿是哭腔:“殿下…殿下恕罪…奴婢舍…舍不得公主。”

我以手支頤,心道大概她是舍不得因公主給她帶來的豐厚薪酬。

“與淑允倒是情深義重。那你便以身以命養出顆海珠予她,永世相陪正好。”那廂攤在地上沒了聲音。

聲音沈沈砸到人耳朵裏:“你們兩個,帶她下去。若水晶宮還有這號人,你倆就此消失。”

誠然我有些震驚。

半晌,蕭然忻長的影子投到亭前,我眨眨眼道:“不懂事的小仙娥罷了,我都沒當真…”他坐下握住我的手:“誰都可以,你不行。”

這句話我心裏頗受用。沈默片刻,擡頭笑道:“宴會快開始了罷。”“這麽想去?”“嗯…我餓了”

“…”

兩人到時殿內已是一片絲竹聲聲,蕭然倒好像心安理得,執著我的手大大方方進了。緊挨著西海水君端坐著一月白宮裝的年輕女子,無端讓我想起從前在落華鏡裏看到過的和寧公主。

大概世上大多數王家女子都一個模樣,妝容端莊恭肅,形態舉止得體,再外掛一才貌雙全的牌子,實在像是模子裏批量拓出來的小泥人。

想來這如雲烏發端端正正梳了盤桓髻,眉間一朵桃花鈿,櫻口笑而不露齒的矜重小姐便是幾百年前就聽說過的淑允公主了。

雖算不得傾城絕色,卻也是標準規矩,招老一輩兒們喜歡的美人模樣。

端坐在殿上的美人眸光觸及到剛進殿的兩人,臉色稍稍白了一白,嘴唇微抿,片刻微笑道:“表哥來了。”柔柔嗓音好像素手劃過一匹輕滑鮫紗。

蕭然無聲一頷首,那廂又道:“這可是表哥的同門師妹?快坐吧。”

我也想像蕭然那般霸氣一頷首。奈何那樣必放肆的失了分寸,只好憋著,點頭笑笑後和蕭然一同落了座。

青鳥為禮

所幸今日的宴席並不鋪張,其實想想,不過一西海年輕公主生辰,來赴宴的大多是小一輩兒中與她關系親近的小姐公子,是以宴上氛圍還算平近祥和。

可這樣一來就十分顯得我是外來人。

很快正席用完,盤盤碟碟都被撤了下去,一臉正派的水君從座上起身笑道:“你們盡興,我就不在這坐著了,也省的拘束。“

我無聲望著他穩穩走遠的步子,唔,大家長走了,怕是接下來就有趣了呢。

想到這頓飯一定不是白吃的,我拈起一顆熟栗子準備再努力撈回點老本。

果然殿裏不一會兒就熱鬧起來,一位貴氣公子搖著象牙扇子笑道:“蕭兄弟,如此美人師妹在旁,可真是有福氣。”蕭然把剝好的枇杷遞給我,只淡淡沖他點了點頭。

彼時我面前已堆了一堆的葡萄枇杷栗子皮,嗯,大都是蕭然剝的,我兢兢業業皆吞下肚去,奈何仍然跟不上他剝的速度,無奈之下準備罷工。

擡起頭來才感受到四周姑娘們片片鋒利的眼刀已然把我包圍。對面一席絳紫輕紗的姑娘手指纏著一縷青絲,動作嬌俏,眼風卻淩厲中帶了點酸氣:“這位妹妹真是好胃口。“我訕訕笑了笑。

一直神色冷漠的蕭殿下把剝好的葡萄肉遞到我手中,竟破天荒說了第一句話:''身子弱,合該多補補。''

我笑著接了:“嗯,妹妹不比這位姐姐身子健碩,秋日裏還穿的涼爽如斯。“

那廂身子一頓,面上紅了一紅,手指幾乎要把自己的頭發扯斷。我嚼著葡萄肉,覺得挺有趣。

淑允笑的一臉溫婉:“表哥對師妹很照顧呢,師妹好福氣。“

誒?

我什麽時候成了他們兩個人的師妹了?這話說的卻讓我有點受不住。

本小仙好歹也是一上神嫡女,這一位關系攀的倒還挺痛快。心裏只這樣想著,奈何口中葡萄已經咽下肚,話便飛了出來:“卿音既是蕭師兄一人的師妹,自然感記在心。不勞公主費神。”蕭然以手支頤,不置可否。

她沒想到我這麽一嗆聲,紅潤的臉色一白,半晌終於扯出個笑來:“大家想必也吃飽了,不如一同去後花園逛逛罷。”

水晶宮的後花園修的何其大,轉著轉著一群人便散開了。我瞅著路上兩只比肩而行的影子,出聲道:“呀,咱倆是不是落單了?”他淡淡嗯了一聲:“不是你拉著我拐彎的嗎。”我嘿嘿嘿笑道:“我甚討厭那窩爛蔥,抉擇之下只能跟著你這顆好蒜了。”那廂涼涼瞟我一眼。

珊瑚叢在地面投成妖嬈雜亂的影子,偶爾有活潑的游魚從手邊擦過,我伸手撈住一只藕色的貝,一張一合的殼周圍泛出碎碎的水泡,我把手放開:“其實這樣看來,這兒原本是個挺純粹的地方。”蕭然尚未搭話,遠遠路邊一個急促的影子朝這裏走來。

待他走近,我瞳孔微微一縮,這副老成的面孔我倒是熟悉。淑允的那枚貼身心腹。

心腹不卑不亢朝蕭然低下頭:“殿下,我們公主說想單獨見您一見,在蕊心亭。”

我擡頭望一回天,卻忘了現下身處海底,絲毫找不到歸屬感。只能心裏暗嘆,果然才子不去會佳人,佳人便要主動來會才子;果然後花園裏夜色幽謐,恰恰適合幽會。

那心腹又道:“小姐且跟我來。”驀地聽得這句,我有些訝然,難不成特權階級的貼身下人也都有特權?話語權倒大的很。

我還未出聲,蕭然已經開口,聲音幾乎把人凍成冰菱子:“你算什麽東西,來隨便領走我的人?”

不卑不亢的心腹臉一白,這情形無端讓人想起今日下午看的那出皮影戲,這廂卻還能撐著不說話,我佩服他。

蕭然轉頭向我:“你先自己轉轉。”

我一楞,忍不住委屈癟了癟嘴,方才還說我是他的人,轉眼就忘了我轉向。

正準備悲憤的自己殺回九重天,那廂又冷冷下令:“你下去。”我擡起眼,正見那心腹無聲退下了,心道我也該退下才是,轉身甩袖便要走人。

還沒反應過來,眼前的珊瑚魚貝突然變的老大。身體懸在水中就要往下墜,不禁驚呼出聲,才驀地發現自己已化了小雀兒穩穩落在蕭然掌心。正要狠狠啄他一啄,卻被他舉到眼前,聽他輕笑道:“怎麽?還想憑自個兒回去不成?”我惱怒瞪他一眼,下一刻便被裝進袖袋帶去了蕊心亭。好一處靜謐的地界兒。

蕭然的袖口敞開的不大不小,視角給的剛剛好。竟如此光明正大的帶我來看他和別的女子幽會,真是個心胸豁達的青年。

站在亭中的淑允見他走進,臉頰上暈出一抹緋紅,輕聲道:“表哥,你來了。”

蕭然只垂手站著,我看不清他臉上是何表情,只聽到淡淡嗯了一聲,還是人前那副冷淡樣子。婉轉的聲音又道:“好長時間不見表哥,淑允甚是掛念。”躲在袖中的我顫巍巍抖了一抖。

“嗯,這個我清楚。是以今日我特意為表妹準備了一份生辰禮。”

那廂身形溫柔且激動的往前一挪。

我藏在袖中的身形往後縮了縮,若是偷窺這等不道德的事情被撞破該有多麽羞澀尷尬。心裏正負罪中,蕭然手穩穩一翻,想必是把那特意準備的生辰禮拿了出來。

我好奇的探了探小腦袋,卻看見方才還面帶紅霞的淑允公主臉色刷的白了,連帶往後踉蹌了兩步。

片刻後一只被綁的嚴嚴實實的青鳥被扔在雕花鑲珠的青瓷磚上。蕭然聲音泠泠:“怎麽,表妹不喜歡麽?我看它還是挺可愛的,特意教訓過了來予你養著打發時間。”

那廂有些無力地靠在袖子上,卻不說話,越發顯得弱不禁風楚楚可憐。半晌終於開口:“表哥這是…”

蕭然幹脆坐下來,修長的手指輕輕扣著桌面,“表妹還怕這鳥兒?”可憐的青鳥淒涼的扭了扭脖子,喉嚨裏嗚嗚兩聲。“自然不是…”那廂穩穩情緒訕訕開口,“只是這青鳥怕是…怕是不對淑允的眼緣,怕是它不樂意呢…”

宿天戲(一)

“哦?”蕭然稍稍彈指,解了那青鳥喙上的禁制。我幾乎能想象到接下來的場景。果然那青鳥扭動著身子喈喈嘶叫道:“公主放過我罷!”

以這青鳥大爺的腦子竟然能活到比我還大的年歲,真是令人想不通。淑允臉色愈發白的楚楚,盈盈對蕭然道:“表哥…怕是它還沒馴化成,強養著對它恐是不太好,不如做件善事…且放了吧。”蕭然起身:“既把它送了你,如何處置便是你的事。畢竟我們心裏都清楚。”那廂死死咬著唇沒再說話。

彼時蕭然已步出亭外。

眼見他離開海面,我從袖口探出攀上他的肩頭,正好能看到他整個刀削般的側顏,這樣俊美的男子,現下就在我眼前。

天邊仍剩了幾顆寥落的星子,微涼的風吹在耳畔好像情人的低語,我正沈浸在這般綣綣的情境裏,卻沒註意蕭然的手指已觸到宿天院的大門。

蕭然應是還沒用力,門卻吱呀一聲開了,門縫裏緩緩顯出三哥甚愁苦的一張臉,把我唬了一跳。

瞅這低垂的劍眉,無神的桃花眼,沒精打采的神色,得是什麽樣的打擊才能把平日裏如此歡脫的美男子折騰成這個模樣。他堪堪從開了一點的門縫裏擠出來,眼見就要撞在蕭然懷裏,卻好像沒看到我們。我奮力舉起小翅膀在他眼前晃了晃。奈何這廂連蕭殿下這個大活人都沒看見,如何能註意到我這巴掌大的紅翅膀。終於蕭然看不下去,擡手扶住他的肩膀:“你這是在作甚?”

三哥終於擡起頭來,楞楞瞅了我倆一會兒,終於道:“啊…你回來了。卿音呢?”我鍥而不舍的又奮力舉起翅膀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似是終於反應過來:“誒?原來你這衣裳不是純白的啊。”我頹靡垂下頭去。

蕭然眉峰微微一挑:“你怎了?”那廂蔫蔫往前踱兩步:“去找司命。”

聽得這一句我終於沒再忍住,激動的化了人身:“三哥,你去找司命啊?”他一驚,也可算有了些許活氣,瞪大眼睛往後跳兩步:“你要嚇死我麽?”許是下來的有些太激動,蕭然肩頭的綢緞被我的小爪子扒的抽了幾根絲,回頭涼涼瞟我一眼。

我心虛地笑了笑,又扭頭沖他道:“那你回來的時候一定給我多揣幾本戲本子回來,從前的我都快翻爛了。”他無力擺擺手:“沒空。”我端詳著他無神無力的面相,呆了一呆:“不會是你倆趁我不在,太歡樂活潑的以…以至於腎腎腎…腎虛了罷…”

他淒涼將我望一眼:“我是去請他幫我造個劫。”

原是閑的沒事找罪受。

我想起一事:“可司命便是能造劫,也只能造凡人的劫,如何給你造劫?”“那我便去一趟幽冥司,說通閻老先存著我的仙魄,一碗忘川水灌下界去,總能在塵世歷個百八十年。”我好心提醒他:“你若真在凡界活百八十年,是要被當成老妖精的。”

“……,總之司命要給我造一情劫出來,興許我能愛上那女子,還能躲過這一趟…”

“哪一趟?”

“家裏之前給我訂了一門親。”

我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老天爺,兜兜轉轉,可算是找到了正題。思忖一會兒撫撫心口道:“我還當是什麽,三哥也老大不小的,卻還沒個家室,合該給我找個嫂子。再者,家裏給你訂的親豈能差到哪裏去?你又沒喜歡的女子,此為不可多得的緣分,相識一下就對眼了,何必在苦苦要造劫去遭這個罪。”

他一雙桃花眼耷拉著眼皮:“你不懂。我雖沒個正經,但也不能隨便由幾行字便硬娶個不相識的女人過門。便是歷劫,我受一番苦說不定還能找到自己的緣,且幾十年過去躲過這一遭,才是萬全。何況既是司命給我造的劫,我怎樣都認。”

我聽得前幾句,胸中訝然的欽佩了一番,果真一個真性情的硬氣好兒郎,喚他一句三哥並不虧。然而最後一句冒出來,卻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擡起頭來時,三哥已經走遠,背對著我的身形甚蕭索。

我正望著他的背影出神,身後蕭然的聲音傳來:“方才提到司命,你還挺歡脫。”我的神識被拉回來,悵然一嘆:“什麽啊,那一位的戲本子堆了得有一屋子,卻舍不得借我一借,可惜我並不能時時去凡界搜羅…”話音未落,蕭然方才還夾槍帶棒的聲音一緩:“進去吧。”

其實想想這也沒什麽,畢竟司命那麽多命簿子要寫,留護著戲本子做參考,實屬他的職業道德。

心裏自我安慰一番,與蕭然一同進去了。

卻聽院裏人道青丘傳來消息,我那清明老爹和他的同窗青丘白夜白帝君一同閉關去了。

我心裏很是雀躍,然對著一幹老老小小的仙侍仙官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好低頭皺眉搓手道:“啊…父君豈不是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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