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地，黃泉之境。

我從沒想過古往今來人人忌諱避之不及的陰曹地府竟也可以這麽熱鬧有人氣，長長的鬼市兩側盛開著如火如荼，身姿婀娜的血紅彼岸花，花蕊點綴著盈盈橘光，像夏日的螢火蟲，忽明忽滅。

長街的起始是一座巍峨神武的龍頭碑樓，碑樓最上方，石龍怒目，張嘴吐珠，舞爪攝人，龍目泛著碧瑩瑩的瞳光。

碑樓龍口下懸著一副金光書寫的匾額，上有工整篆書筆鋒有力地寫道：鬼域之市。

整座碑樓上端都被籠罩在一團黑霧中，深藍色的流光如瀑自上端沿著左右兩邊石柱傾瀉而下，灌入旁邊兩口忘憂泉，在泉面上催生出了兩盞火紅灼目的地獄蓮。

守門的是兩棵拔地而起，金枝玉葉開琉璃花的萬年老古樹，古樹形似垂柳，晶瑩剔透的翡翠葉子伴著柔軟的金色藤枝在風中輕輕搖晃。花盞開在枝蔓上，通體仙氣騰騰，銀光籠罩，十分符合它仙花神樹的身份……

老神樹生得又高又粗又壯，遠遠供人瞻仰，還是極讓人嘆為觀止的。

可一靠近就會發現，這兩丫的就是個話癆。

“打住！買門票了嗎？又是小情侶，小情侶今晚來鬼市跨年得加錢啊！”

我和上清剛來到鬼市門口，站了沒有兩秒鐘，就被右側的古樹伸出一條一看就很值錢的枝蔓給攔住了去路。

語氣還挺霸道！

古樹打量了我二人一遍，幾根枝蔓掐腰，“呦呵，一神一鬼？你們天界最近怎麽這麽流行跨種族戀愛？”一條樹枝往上清的衣袖間嗅了嗅：“龍、龍的味道……”想想，又說：“今晚龍族不打折啊！”

龍？

我扭頭好奇地看向上清，燭火跳躍的餘暉下，這男人，一如既往的清風霽月，溫柔倜儻。

他不會已經快修成龍了吧！

要不然身上怎麽會有龍的味道。

怪不得他自個兒一點也不擔心修煉道行這些事……

“哎，你這老東西可真是越發的老眼昏花了，這分明是一神一魔才對！”

左邊的那棵神樹竟也開口說話了，說著還不忘遞了朵自己枝條上開的緋紅琉璃花來，趁機厚著臉皮嬉笑著推銷自己的產品：

“帥哥～買花不，這可是我們冥府鬼市特有的周邊長生琉璃花，一朵美容養顏，兩朵貌美勝仙，三朵傾國傾城，四朵天下第一，五朵洪福齊天，六朵六六大順，七朵長命百歲八朵四方來財九朵長長久久十朵恩愛纏綿生生世世舉案齊眉和樂美滿歡天喜地早生貴子兒女成群生同寢死同墳來世還做有情人！”

一口氣說完這麽多，我震驚地看著他，光聽他這麽叨叨，我就憋得無法喘氣。

奇才啊！他的肺活量真強！

樹丫子戳了戳上清的胳膊：“咋樣帥哥，給心上人來一朵不？”

沒等上清啟唇回答他，另一邊的神樹大哥就耐不住性子地一把推開了他：

“去去去！整天就曉得賣你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當心又被人舉報到鬼市管理局那裏，說你哄擡物價欺騙消費者還強買強賣，到時候連累老子我也跟著你一起交罰款。

上次罰款一交，老子十年的年終獎都被幹沒了，要不是陛下和帝君仁慈，念及咱倆年年在此站崗守門不容易，後來又賞了咱們不少金子，咱們哥倆現在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緩了緩，枝條猛地向左邊那棵神樹指了去，激動地大叫了一句：“你也就別想每天借著買包子的由頭去見你的初戀了！”

哇……

好像聽見了什麽不得了的八卦，樹也有女朋友？

不過他們好像……工作時間不好好幹活，招待我們這兩個客人，反而自個兒窩裏鬥了起來。

下一刻，右邊的神樹掐住左邊神樹的樹脖子，左邊神樹薅住右邊神樹頭頂枝條，兩人你撕我扯打得不可開交，鬼市的大門也因為他們倆的你來我往，被條條樹枝給鎖得嚴嚴實實——

“那我現在不是已經在註意了麽！你看我都沒敢大聲說話，我微笑服務了！那些金子只能夠咱們一百年的夥食費，咱們每個月的工資還要存錢攢起來，我要是再不搞點副業，咱倆就真的要去喝西北風了！

再說，這麽多沈甸甸的玩意兒擱你頭頂上，你不難受啊！”

“說多少遍了我們這是長生琉璃花，這玩意兒是仙物，是煉丹的好材料，是貢品！萬一冥王和天帝那邊傳話命人摘采我們獻不出來，那我們就是欺君之罪，要砍腳的你懂麽！

就是找個電鋸嘩嘩啦啦一聲，就把你腳斬斷了，我們就掛了！”

“我們頭頂這麽多長生琉璃花，偶爾賣一兩朵又咋樣！天帝和冥王缺這兩朵麽！”

“那要是碰見大款要得多呢！”

“那我就哄擡市價！哎呀你放心，我貴著呢，普通人買不起太多！”

“所以我們還是要被鬼市管理局罰款！”

“……你先別掐我了，你、賣門票，賣門票啊，這一神一魔還等著呢！”

“哪裏是魔了，我說她是鬼！”

“就是魔！”

“是鬼！”

“是魔！”

“是鬼……”

這倆樹可真是，精力充沛啊！

“我熟悉她身上的氣味！”

右邊神樹不服輸地指了指上清：“我還熟悉他身上的氣味呢！”

頓了頓，右邊神樹好似突然想到了些什麽，一回頭，這才和上清說：

“啊是這樣的，由於今天是三界法定節假日，游客數量劇增，是以根據我冥府旅游管理法第三項第一千九百二十一條規定，趕上假期我們鬼市要采取人員限流措施，所以，要想入市，得交錢買門票！你有買門票麽？”

上清撈住我的手握在掌中，挑眉，道：“沒有。”

左邊的神樹小弟嘖嘖兩聲：“呀呀呀，這就難了！沒買門票可進不去。

而且現在鬼市新規可以三界通網上購票，早在一個月前，我們冥界鬼市的門票搶購權限一經開通，三秒鐘內九成的門票都售賣光了，剩下一成被鬼市自個兒扣下來，專用在今晚售賣了。

你們現在只能先去前面的售票處碰碰運氣，看長生姑娘那裏有沒有剩下的門票可以賣給你嘍。”

神樹大哥撒開小弟，抱著自己的樹幹唏噓：“哎，來晚了！太陽下山時分就來，是肯定進得去的。”

“沒有門票，有這個行麽？”

上清慢悠悠擡手，掌中施法化出一枚金光熠熠的令牌，沒等我瞧清那令牌的具體模樣，兩邊的神樹就猛地一抖擻，隨即右邊的神樹大哥一根枝條慌促地便將上清掌心上方的令牌給蓋回上清手掌裏了。

兩樹都挺緊張。

神樹大哥楞了楞，枝條才從上清那緩緩收回去，爾後態度倏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恭謹地同上清低頭虔誠道：“是您來了……上古長生樹，見過龍、蛇君陛下。”

左邊的神樹弟弟倒吸了一口氣，揉揉樹臉：“怪不得哥哥說熟悉您身上的氣味，是我們眼拙，一時沒認出您……您也已經好幾萬年沒下來游玩了，我們樹類腦子向來不好使……您可千萬別責怪我們啊。”

送來一朵自己枝頭開出的灼灼琉璃花，和上清賠罪：“陛下，送您一朵小花花啊，您別生氣！我們給您捶捶背！”

話沒說完，根根枝條聚攏握成的小拳頭已經殷勤地在上清肩上敲了起來。

我好奇看了看上清身後的樹枝玉葉，出乎意料地咬了下唇。

上清在地府的人脈還挺廣嘛！

本想再湊過去仔細瞅瞅上清手裏的令牌具體是什麽模樣，奈何上清竟一揮手，快一步給收了。

“多年不見，爾等可好。”上清溫和清雅地啟唇。

兩神樹見他沒打算追究責任，便也精神放松了下來，神樹弟弟麻溜地給上清捶著背，嘆口氣無奈道：“也分不出什麽好或不好，總之年年歲歲守在這裏，日子過得忒平靜，歲歲年年都是這一個樣！”

神樹哥哥搖了搖滿頭的流光溢彩，忽然有點愁：“以前常來咱們冥界游玩的天界老熟人現在也都少來了，鬼市年年這樣熱鬧，能瞧見的面孔一年比一年多，能記住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有些數萬年沒見到的老朋友，都慢慢從咱們的記憶裏清除了……

算起來，陛下您也好幾萬年不曾來冥界看望咱們了，只慶幸，咱們還認得鱗宸宮的令牌。”

神樹弟弟給上清捶完又捏捏，探出一根枝頭，嬉皮笑臉地熟絡道：“陛下風姿不減當年！還是這麽玉樹臨風，皎若明月，翩翩君子，豐神俊朗！

陛下這些年怎麽也不來看望我們了，我們開始那幾年可是很想念陛下呢！”

“近些年無事需來冥界，本座便也沒再造訪鬼市。”看看了看他，上清誇讚道：“你們也和當年一樣挺拔年輕，比當年，還更加枝葉繁茂，花開似錦了些。”

神樹羞紅了枝頭琉璃花，嬌嗔道：“哎呀陛下，您又謬讚了。三萬年了，我們都老了，快退休了……”

瞧瞧被上清牽在手裏的我，神樹好奇的伸出枝丫往我身上戳戳：“這個小姑娘是……”

仿佛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神樹突然亢奮：“呀！蛇君陛下你牽她手了！她還和您十指相扣！”

軟軟的枝蔓繞著我肩膀寬松的纏了一圈：“陛下你有女朋友了？！稀奇啊！嗚嗚嗚幾十萬年的黃金單身漢終於鐵樹開花被人挖走了！

嘖嘖嘖，這姑娘看著……有點眼熟，不過挺好看的，彎眉杏眼，冰肌雪膚，蒲柳之姿，眼神中卻是透著堅毅的光芒，瞧起來，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孩……怪不得能承陛下偏愛！

我記得當年陛下與冥王入冥界的時候，冥王陛下可是有心把孟嫻大司命或是笙兒女判官許給陛下，結果陛下同她們一通鬼市逛下來，卻是連多瞧她們一眼都不曾……

這兩位女官大人可是咱們冥界出了名的大美人兒，尋常小鬼只消瞧上她們一眼就腿軟走不動路，千百年來，能毅力強到連正眼都不瞥她們的男神仙，也就只有您了。

您不要，後來她們一個嫁給了九重天的君池帝尊，一個成了咱們冥界的閻後娘娘，現在可都是一家團圓兒女繞膝，幸福美滿的很……

不過所謂緣分天註定啦，這位姑娘的姿容不遜色兩位娘娘，又滿眼裝得都是陛下，嘿嘿，與陛下還是十分登對般配的！”

“你啊！”神樹哥哥一枝條抽開了弟弟纏在我身上的翠綠枝葉，無奈道：“怪不得總是追不到那位鳥仙姑娘！哪有當著別人女朋友的面，提別人當年桃花史的！”

“哎呀我就是說說嘛……再說那哪裏算得上桃花！連桃樹葉子都夠不著！”

“原來，別人還給清清你介紹過對象啊。”我聽完神樹的話，滿眼笑意地問他。

他聞言，擡袖把我攬進了懷中，寶貝耐心地解釋：“嗯，之前不少同僚都變著法的給本座介紹過姑娘，一聲不吭送進本座宮中的也有不少，但本座一個都沒碰過，本座只有過娘子。”

我滿足的摟住他腰，毫不介意外人眼光的黏在他身上，認真點頭開心道：“我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清清、只有我……”

畢竟新婚夜的他，縱使一手掌去了我們之間的主導權，對那方面，也比我更清楚了解……可還是掩蓋不住他沒經驗的真相。

尤其是，有經驗的男子誰還會往老巢裏藏什麽《洞房十八式》、《論如何在新婚夜俘獲娘子芳心》……

我被許了十次，他卻是頭婚，早在那時我就明白，這場婚姻中我賺了，簡直是躺贏！

後來他的所有經驗，似乎都是在我身上試驗出來的……我知道他的身心從始至終都只屬於過我一人，自然也就沒必要在意一些陳年往事了。

更何況，他都活了這麽久，人好性子好，方方面面都堪稱完美，要是沒有姑娘瞧上他才不正常呢！

不過，有一點還是需要較較真的！

“你說，是我更漂亮溫柔些，還是他們之前介紹給你的那些姑娘更漂亮溫柔？”我圈著他的腰沒臉沒皮的追究。

他輕笑，眉眼裏有亮晶晶的星光，擡手寵溺的刮我鼻子：“當然是娘子更漂亮溫柔，娘子，恰好長在了本座的審美上！本座見娘子，猶如冬日雪，春日嬌花，日日都情不自禁的想……多憐惜疼愛娘子。”

“這還差不多！”我無理取鬧的調皮向他皺了皺鼻頭嬌哼了聲。

他摸摸我腦袋，下一秒，原本就挺喧嘩的鬼市長街上突然砰砰砰幾聲燃起了熱鬧絢麗的煙火，紫色系的煙花率先並排綻放，將整片陰沈的夜空都給暈染成了浪漫的紫藍色……

有誰在人潮內高呼了一聲：“舞龍打鐵花要開始了！大家快進來看啊！”

原本我還以為現在這個時候過來，鬼市的熱鬧早就已經在進行中了，未曾想卻是將將開始，咱們卡點來的剛好！

上清見節日開始了，便攏著我問兩棵守門的話癆神樹：“本座和本座的媳婦，現在可以進去了麽？”

兩棵神樹立馬識趣的讓了門，異口同聲的說：“能進能進！蛇君陛下駕臨，冥府鬼市恭迎！”

“客氣。”

和兩棵話癆神樹磨了這麽久的嘴皮子，這冥界鬼市的大門我們總算是能邁進去了！

臨走前，上清摟著我突然又問左邊的神樹弟弟：“你的琉璃花，多少錢一朵？”

神樹弟弟眼冒金光，立馬比出了三根枝條：“三千兩冥幣一朵！”

上清頷首嗯了聲，豪氣道：“你這樹花，本座全要了！”

神樹弟弟一嗆，霎時噎住：“啊？不、不是，陛下，我這一樹上千朵呢！你要這麽多琉璃花幹啥？琉璃花離了我們的滋養，花期很短的！”

上清溫柔的看著我，擡指幫我撩開鬢角碎發，壕無人性道：“煉丹，給本座媳婦，美容養顏。”

神樹：“……”

再後來，他先摘了朵琉璃花別在我的頭發上，一揮袖子付了錢，直接讓神樹把剩下的琉璃花全打包了。

“這花很貴的……”我牽著他的手，用指尖撫了撫頭上的嬌嫩花朵，“你買這麽多，得花好多錢，我其實不怎麽喜歡這種奢侈品……”

他握在我手上的玉指緊了緊，滿臉寵溺道：“可是，本座喜歡送。”

“……”

而大門後離我們越來越遠的兩棵神樹此時卻哭了……

神樹哥哥嘆口氣：“哎，都和你說了，要謹防土豪，你就是不聽，現在可好……你自己慢慢薅吧！幸虧沒連累到我……”

神樹弟弟哭唧唧：“嚶失策了！千算萬算沒算到碰著他了……”

神樹哥哥：“或許你剛才，可以適當的哄擡物價？”

神樹弟弟：“嗚你不懂……蛇君陛下他壓根不缺錢！惹急了他，他一斧頭把咱倆都砍了！”

神樹哥哥：“……那你節哀。”

又過幾秒。

神樹弟弟突然結巴：“哥哥哥哥哥哥！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那姑娘是魔、那個人的妹妹！”

“誰的妹妹？”

“就是、就是那個白衣大塊頭！當年拿咱倆練拳的那個家夥！”

“不可能，你認錯了，他妹妹比他沒的還早……他家一家，都沒了……”

“對哦，一家，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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