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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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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中一抹驚訝與悲憫的光采劃過,向俞書道:“這哪裏一般的小舟。你仔細看了船頭的刻字麽?”

不經他提醒,俞書幾乎沒有註意到小舟頭部的側壁上匕首刻下的幾行細字。

不意相逢絮漫天,澄江月色幾回圓。

可憐別離誰人意,終教彩衣分兩般。

蒹葭未及素手護,嫩柳相折青衣還。

得知豈能不在意,誰論失卻匹如閑!

俞書細細又看了一遍,冷冷道:“好毒的法子。不可兼得,玉兒和臻兒果然是有一個非死不可。”

洛銘沈思道:“那小舟定是被動了手腳,只能載兩個人離開。然而......她們卻都活著離開了島上。”

俞書覺得胸腔裏有些發酸,瞥了林沖南三人一眼道:“他們最後可不是只有玉兒一個人還勉強算是活著麽。”

作者有話要說:

☆、生死親疏(四)

火墻陣由遠及近已迫在眼前,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如果不抓緊時間,縱然來得及登上小舟,也不及從岸邊駛開。林沖南望著昏睡不醒的臻兒,益發地不安起來,一面手忙腳亂地扶起臻兒一面讓玉兒盡可能縮向角落。然而,無論從身上卸下什麽物事,小舟都始終無法登上第三個人。拋開了一眾香袋、外衣,連內袍都解開去,也絲毫不能改變小舟的負重。若是容得臻兒和玉兒,林沖南便不能再踏上一步;若是由他先抱著臻兒上去,玉兒就必然被留在岸上。一番嘗試下來,林沖南已是汗如雨下。忽然間,像是有一道閃電擊中了他,原本因汗水和焦灼發黃的臉色倏地慘敗,枯敗的眼光定定在玉兒身上滯了一會兒,又僵硬地調開去,瞧了瞧紫衣少女昏睡中的模樣。俞書心裏咯噔一聲,小聲向洛銘道:“他懂了。”

洛銘淡淡嘆了口氣,點頭不語。

似乎就是下一刻的事情,林沖南像是下了什麽決心,吼道:“玉兒,快劃船!你帶臻兒走!”

紅衣少女艷麗的服飾已有幾處被烤的焦黑,神色茫然而驚恐。悲憤的怒吼在耳邊炸成一道驚雷:“你快走!來不及了!快劃!”

少女仿佛被嚇呆了一般,顫抖的雙手麻木地執起船底的槳,呆滯地做出劃槳的動作。黃銅做的槳葉在澄清的湖水裏無力地撥動著,除了一圈圈細密的水紋,旁的什麽都沒有顯現出來。

洛銘在一旁負手看著,憐憫地道:“玉兒姑娘才從玄焰下蘇醒過來,又歷了六芒星陣,自然沒有力氣劃槳了。這黃銅槳葉少說也有十數斤,便是她沒有受傷,也未必劃得動。”

俞書暗自算了算,從玉兒醒來到第一面火墻的出現,統共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如今這面火墻見了人氣,竟如聞見了血腥的獸,加速撲將過來。林沖南難掩眼底的哀痛,扶著玉兒踏出小舟,倚在巨石上喘息的空當,突然狠狠咬牙,轉身自己登上了小舟。

玉兒的神色已由勞累和疲倦的麻木轉化成一絲疑慮和錯愕,望著林沖南坐定在臻兒身邊,也沒有要起身的意思。林沖南貪婪地看著她,眼淚早已潸潸落下,低聲喚道:“玉兒,你懂得這陣法的含義,按雨、霧、風、霜、雷、電的順序走下去,就不會出錯,按我教你的乾元天罩抵擋,待我送臻兒到了對岸,就馬上回來接你!”

紅衣的少女似乎沒有聽見,呆呆望著小舟的方向一動不動,身後的火墻妖風吹起薄而輕的紅色紗衣,衣角一周的焦黑頹唐地隨風展舞。驀地少女瘋狂地跳起來,向著劃開數尺的小舟奔過去,嘶聲喊道:“不!我不要留在這裏!不要丟下我!”

她艱難地跨過葦叢,嚎啕大哭向著離去的方向伸手:“爹爹!爹爹!”

回應她的只有一雙淚眼和更響亮的銅槳擊打水面的聲音。那是誰在呼喊,遠得像是從對岸的樹林,對岸的陽光,對岸的炊煙下飄來,“玉兒,你快走啊,快走!爹爹馬上就會來接你,你一定要挺住!”

挺住如何,挺不住又如何,這便是抉擇。他既然走了,自然做好了回來以後只見一縷黑煙的打算。有人哀嘆於一抔黃土掩風流,如今此地,除了熊熊的烈焰和空無一物的湖水,已經什麽都不可得。如此說來,是不是應當在當時就喪命玄焰下面?紅衣的少女意識不到自己流淚的眸子,只是靜靜地站成一尊石像,等待著烈火焚燒。好一個若等閑的氣度,他寧肯救臻兒也不願帶走自己......那些遙遠的叫喊失去了意義,變成了水面上一縷空蕩游離的聲音......這是為什麽,這些年的的寵愛,難道都是假的......還是最終都沒有敵得過那個靜默著靠在船尾的妹妹......

咫尺間滾燙的火焰把未及滴下臉頰的淚一滴滴烤幹。遠處還有聲音在叫喊:“玉兒,來不及了!快走,快走!”

來不及了?果然是來不及了。如果能活過這一劫,我便很清楚自己此後想要的究竟是什麽東西。可是,我能否躲過,恐怕已經沒有人在意了。

小舟已經愈行愈遠。身上的薄紗已經柔柔地滾過火焰,隨後消弭於無形。熱辣的疼痛......一份求生的本能役使著她不去想任何東西。除卻一身疼痛與灼熱,沒有別的真實的東西。少女漠無表情地揮手擬出一張乾元天罩,竭力向前跑去。

半個時辰。

一個時辰。

饒是她勉力維持,也的確跑不動一步了。身後就是轟鳴的電陣,每一次觸碰都是撕裂般地疼痛。沒有煙灰的火苗還在燃燒。少女伏在巖石上,幾乎用盡了力氣。還有一炷香的功夫,新的火墻才會重新襲來。她試探地動了動右手,幾乎失去知覺的皮膚感受到腕下正是一塊尖銳的巖角,利如刀鋒。來不及了,確實來不及了。胳膊沒有舉起的力氣,但她仍拼命使出全部的勁下壓,將手腕從那個銳角上劃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生死親疏(五)

明知玉兒最後安然無恙,洛銘同俞書仍著急向少女伏身的地方奔過去。原先只道是玉兒受了什麽委屈,一時生氣不過才割腕自盡,誰知背後還有這樣一段隱情。俞書本以為腕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痕是刀刃所傷,如今看來竟是在巖角上劃下的。只是如今細細想來,那道傷口四周平整光潔,切面條理分明,哪裏會是粗糙的巖石所為。然而,一切經過是親眼所見,不信也得信了。那到底是一塊怎樣的巖石?手腕上筋脈血管眾多,骨骼又是人體最堅硬的所在,一道深入皮肉,直達骨骼的傷口說明了什麽?一個念頭一閃而過,直逼得俞書冒出一身冷汗來。不錯,那巖石是被人動過手腳的!那道上所有的巖石無一例外都是被人動過手腳的!

這是在毓梅爐的幻境裏,縱然俞書和洛銘再焦急,也幫不上什麽忙,只能本著前來的本意仔細查看。對痛苦的旁觀往往有別樣的鎮定作用。俞書幡然道:“那面火墻已有多久沒有出現了?”

洛銘悚然一驚:“總有兩三柱香的時間了吧?”

俞書稍稍回味了一會兒,咬牙道:“若是玉兒不自盡,六芒星陣便會無止境地追下去;若是她選擇自盡,周圍的一切都會提供給她便利,而火墻也不會乘機傷她性命。”

洛銘沈聲問道:“那麽,說來......”

不待說完,遠遠傳來一陣激動而愛憐的呼喊:“玉兒!玉兒!”

不用細聽也會知道的,除了林沖南還有誰呢?

血祭已過,紅衣的少女靜靜地仰臥在床上,手腕上的傷口結起了厚厚的血痂,香甜嫣紅的脂粉淺淺地浮在青白交錯的面容上,虛浮得像是艷妝的鬼魂。林沖南緊緊握著女兒的左手,失血過多的臉龐上鮮有欣慰,只有淋漓的淚意,接著撫摸到令人踏實的鮮紅給蒼白的指尖帶來了熱度,才忽然失聲哭喊出來,語音裏滿是寬慰和幸福:“玉兒,玉兒!我不能不那樣做,不然會害死你和臻兒兩個人的!臻兒當時已經不省人事,我若將她留在島上,就沒有半分活面了!你該知道我會回來救你的!我會回來救你的!你是我的女兒啊!”

他緊緊摟住玉兒的肩膀,眼淚大滴大滴擦過揚著笑容的嘴角,“一切都好了,我們都沒事了。”

玉兒是在臨近黃昏的時候醒來的,彼時她的神色已經大為好轉,眉眼依舊是平時的一副淡雅溫柔的樣子。林沖南正端著滾燙的烏雞湯從門口進來,轉過畫屏看見她閃動的睫毛下澄澈的眸子,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草草將湯碗撂在架子隔層上,一把將她攬入懷裏。真正的狂喜逐漸漫過了他的眉梢,眼睛,唇角,失而覆得的喜悅讓他的手上略失了力道,不,不是失而覆得,他從來就沒有打算失去她,從來就沒有想要放棄她,她至始至終都和臻兒一樣重要。他怎麽會願意留她一個人面對自己都沒有十分把握的六芒星陣呢?如果當時自己是帶她走的話,臻兒必死無疑,如果是先帶走臻兒的話,他就有希望保全她們兩個人了。

都不重要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玉兒不是賭註,她是比賭註昂貴百倍、無上嬌貴的愛女,但是這一次,他確實賭對了。這一切都會過去。不論結出玄焰的黑衣人是誰,只等兩天後玉兒傷勢一好,他們馬上就離開此地。

他的十指深深壓進玉兒背上的皮肉裏,幾乎要勒出一條條印跡。看不到的是少女藏在他的衣襟裏的面頰,冷淡而毫無表情的臉上嵌者的一雙眸子深如古潭,慢慢的惟餘一層凍結到底的寒冰,對父親的溫言軟語充耳不聞。

黃昏的血色把院子裏木樨的枝葉拖得又遠又長,少女還未及換掉一身邊緣焦黑的紅衣,短刀剛剛好收在袖內。紫衣裳的少女嬌笑著從一株木樨後奔出來,歡欣喚道:“姐姐!姐姐!你沒事了?”明艷的紫色裙幅蕩起了動人的漣漪,那張俏麗的小臉上滿是期待。紅衣少女嘴角微微動了動,眼睛深處的冷色卻沒有絲毫緩和,迎著那抹紫色的雲煙揚起了手中的匕首。

紫衣少女的笑容幾乎還未改變,展開的雙臂卻猛地滯在半空,空餘半個不完整的圓。下一刻,那張溫暖恬靜的臉因痛苦扭曲起來。握著匕首的那只手似乎在顫抖,躲避,接著狠狠將短刀拔了出來。似乎又只是失神地一瞬,除了噴湧的鮮血,一切都是之前的樣子,紫衣少女安然而平靜,向後畫出一個弧形。緊接著,有急匆匆的腳步轉過墻角,林沖南端著米粥和小菜的手驟然松開。

作者有話要說:

☆、始料未及

碗盞的脆響擊破了餘暉下那層糖片般的夢境,噴湧而出的鮮血將一襲紫衣浸染得深沈。這便是玉兒拼死也要報覆的原因吧——在六芒星陣困境下致命的取舍,本就已經要了所有人的性命。毓梅爐的景象霍然終止,洛銘同俞書仍站在莊園裏,木樨後面紅衣的少女卻已不知去向。

洛銘臉色慘白,忽然大聲道:“書兒,快走!”

俞書兀自不解道:“為什麽?”話音甫落就感覺到胳膊被有力地抓住,那只用力的手似乎只是狠狠勒在臂上,頓了頓,突然發力將俞書整個人向外甩去,一聲怒吼隨之從身後傳來,“林莊主早已說過,快走!”

自與洛銘相識以來,很少見他這樣動氣。有時雖然也有一兩句氣話與嘲諷,終究過了一晚也就無事了。俞書本來因洛銘的隱瞞與淩霄對昭懷的攻擊心下憤懣,也和洛銘有些疏遠,然而現在一摔之下,卻有一份莫名的委屈惹得一腔酸楚。隨著園子裏的坡勢,整個人直滾落到木樨叢後去。原先許許多多次傷情,都不及這一次沈重傷人。園子側門近在眼前,俞書起身踉蹌沖出去,已到了接近田壟上的位置,心頭忽然焦急而酸痛得不能自已,身子不聽使喚的向園子裏走去。洛銘是不會這樣的......他從不是這樣的人......正要邁進花圃的關口,忽地聽到近處一聲響箭,俞書警覺之下,順勢俯到近旁樹叢下不再作聲。片刻功夫,有一串腳步聲逐漸迫近,因為行路之人對行蹤毫不掩飾,饒是俞書內功修為並不出眾,也知道是五六個人一起過來。接著是洛銘的腳步由近及遠,應該是向著那些人迎上前去。

“父親。”

俞書怔了怔,腦海裏電光石火般地一閃,洛銘稱那人為父親,便是秦少巖!

“銘兒,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俞書呢?”

“孩兒疏忽,本以為萬無一失,誰知林沖南單獨招了俞書過去,似乎將原委要害全部說給了她,放她逃走了。”

“說得輕巧!你可知道這個俞書對我們和剩下整座昭懷一樣重要?昭懷其餘十七弟子,一百二十門人,統共加起來才和一個俞書價值一般?”

“是孩兒失職,請父親責罰。”

“糊塗!事情到了這一步竟也會有差錯!那麽林沖南一家呢?唔,地上這兩具屍首......林家另一個小丫頭怎麽不見了?”

“孩兒怕俞書起疑,在她同林沖南密談時已經給玉兒姑娘刺進了兩枚毒針。之後她形容瘋癲,孩兒便也由著她走了。”

“也罷,你事後務必派人好生追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件事也怪我,沒有將緣由細細說給你聽,你只得了我的命令料理了林玉即可,我卻沒有明白告訴你他們林家為何一敗塗地,又為何不能再留。你做的也算不錯了。”

“孩兒有一件事想問父親。”

“你說便是。”

“淩嘯要置林家於死地,昭懷卻承了林沖南的邀請出手相救......孩兒覺得有些怪異。雖已知道昭懷同淩嘯一場惡戰勢不可免,但兩者又何須再這些小事上錙銖必較呢?”

秦少巖口吻裏有一抹激賞,“不錯,你只說,還有什麽奇怪的?”

“程清虹不是不謹慎的人,怎麽會讓這次血祭出這樣大的差錯?他已經知道淩嘯對俞書的心思,若是存心保全俞書,怎麽會讓她落入如此大險?”

“銘兒,你未必沒有猜到吧。”

“可終究......”

“不錯,這次血祭就是我們同昭懷的聯手。林沖南一家,就是我為程清虹舉薦的。他不敢不聽,俞書俞夕孰輕孰重,他自有分寸。”

俞書仿佛挨了一記悶棍,眼前金星直冒。師傅!竟會是師傅!他是怎樣親手設下了這個血祭的陷阱,一眾弟子性命垂危的時候聯手敵人,如何唱了這一出粉墨登場的鬧劇!父親與祖父辭世,他固然有差錯,這十七年裏卻也在自己身上盡心竭力做了償還。如今——如今沿著原來對父親祖父的背叛,拿自己做了最後自私的祭品,擺在生殺予奪的敵人跟前。萬幸洛銘是不知情的,如果他也知道,那麽,這段時間的情意當真就是一個笑話。

曾經的依靠一一私下偽裝的面具,露出血淋林的殘忍。短暫而生澀的依戀因著前塵的糾葛亦是註定不得善終。但是有這些天的溫暖,有眼下這一刻他的氣息,總可以安心,並沒有失去一切。終歸會失去,但且顧當下,他卻還在。

那個蒼老的聲音並未停歇。

“眼下就是要成親獨當一面的人了,做事還要多加穩妥。柳岸最近與你可有書信?”

“這些天書信都沒有斷過。”

“柳未然只此一個女兒,論品性果敢卻不是什麽大器。憑你說起那日你同俞書在酒肆外接她幾招長鞭,可見武藝也遠遠沒有她父親的造詣。我是甩脫她先來和你見面的,估計再不要半盞茶的功夫,她便也要到了。之後我們即刻一起動身,算著時辰,柳未然應該籌謀在昭懷動手了。”

馬蹄清脆,隨後是一串輕盈的步子。

年老的聲音輕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銘兒,還是你去園門前接她一下罷。”

清清楚楚是一個少女明媚的聲音。

“銘哥哥。”

“岸兒,你怎麽來了?”

“我擔心你在這裏一個人,當然趕來得快些了。”

“我有什麽好擔心的?不打不相識,你知道我的武功。”

“知道你厲害,但書信多了,就總忍不住要見你。如今我來了,就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片刻靜默。“你一個人,又這樣路遠迢迢,叫我怎麽能放心呢?”

嬌柔的聲音帶著滿滿的情意:“銘哥哥就不想我麽?”

那是洛銘的聲音,不會有錯:“自然是想你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傳六耳

是啊,程清虹怎麽肯以俞夕的性命試險,而秦少巖又怎麽會坐失如此大好時機。若非當時俞夕為她擋下了奪魂金環,只怕如今所有的人眾口一詞說俞夕身死,便可以蒙混過關。程清虹就是因為這個,才暗中同秦少巖交涉,各取所需。秦少巖當年恨透了俞逸風擊殺玄龍刀主和鐵骨折扇,一早便誓取俞書性命。若非當年為了自保不得不以俞書為籌碼要挾殘淵,只怕俞書早在十六年前便已喪命。如今淩嘯聯手九恒,勢不可擋,無奈程清虹執意與一眾弟子苦守昭懷,對俞書的行蹤透不出半點口風,秦少巖一時倒也無可奈何。直到酒肆一戰俞夕違背父命貿然現身,為了俞書同柳未然交上了手,秦少巖才得知了程清虹的軟肋。軟肋,要麽銷毀於無形,要麽拼死隱藏守護。程清虹果然選擇了第二個。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慢慢溢出了秦少巖的嘴角。俞書,既是打破僵局的活牌,又是必死之局中的一步大棋。

見到程清虹是在距今二十日前,昭懷之內。拭劍亭下,一眾弟子皆被屏退,只有五指緊箍細瓷水墨茶杯的程清虹和一個身著黑色鬥篷的人。青石桌面上是數顆粘著九恒銀針的銅丸。默然之間,一向從容鎮定的老者盡失平日臨危不懼的氣度,手中一杯雨後龍井從杯口柔和的弧線處傾灑而出。

大智攻心。黑衣人唇角簡單動了動,悠悠閑閑向椅背上靠去,並無半句言語,好整以暇地重扯了扯低至眉骨的鬥篷。佩劍的老者只是猶豫,顫抖,默默的神態似在哀號。然而,天日緊迫,時不我與,縱然兩彎白眉緊繃如弓,蒼白的臉色裏藏著掩不住膽怯與厭惡,老者還是向黑鬥篷的男子點了點頭。

男子玩味地瞧著老者腰間那一把名動天下的殘淵,口中朗朗道,“被別人看見,只當你還在行婦人之仁,舍不得那些兒女情長,我卻是清清楚楚知道你的底細。說吧,思索了這麽長時間,你怎樣也能想出一條萬無一失的妙計吧?”

回答的聲音很輕,卻有一種破釜沈舟的殘酷:“這個簡單,我自會再安排一次毓梅爐的血祭。”

黑衣人笑得舒緩,道,“你有此意最好,但是,血祭的人要由我來甄選。”

奇毒妙計,語不傳六耳。

“林沖南,林沖南......他是林春蘭什麽人?”

黑衣人揚了揚手,笑道,“你的心思轉得倒快,實不相瞞,他便是思玉的幼弟,當年席少青一家沒落,林春蘭父女念及主家恩德,才將年不滿一歲的席沖南寄養在林家門下。這兩年思玉雖不說,我也知道她明裏暗裏接濟了這唯一一個弟弟不少東西。看不出這人年紀雖輕,倒也很有幾分他父親的骨氣,有再大的困難,除非是姐姐的體己他還肯借用,我的錢財竟是分文不取。然而程掌門心思精巧,總該知道這人如今已有糾集豪強密謀起事的主意,日後必定是個大禍患,不如就此除去。”

金冠束發的老者思忖片刻,低低慘笑道:“思玉竟肯麽?”

黑衣人緩緩轉身,背向程清虹走下石階,道:“她自然不知。但這一門禍患斷斷不能留了。”

老者長長嘆息一聲,道,“先派人重傷他,再要書兒救他,最後要你的屬下殺了他,你果然費心了。”

黑衣人頭也不回道,“我無需費心重傷他,也更不必出手殺他,他們的下場會比刀劈斧鑿慘烈百倍。”

老人死死盯著黑衣人的背影,仿佛要用目光將他洞穿,沙啞道:“只有你我二人在此,何必將話說得這麽堂皇。你不過是擔心我知道了林沖南與思玉的關系,挾持住林沖南一家。思玉得到消息絕不能袖手,自然不顧性命就我而遠你,不說你對她的情份,只論這些年她在淩嘯知道的機密,便足以叫你膽寒。到時候我便是要挾住了你淩嘯門一眾上下。你要引書兒現身,又要杜絕落人挾持的後患,自然會做到斬草除根。”

黑衣人霍然轉身,細細打量著白袍老者,忽地拊掌大笑道:“程清虹就是程清虹,果真當得起我的敵人!”

淩嘯門內,夜色朦朧,白霧漸起。

玄袍的男子肅然端立,頷首望著地面,向著金階上的紫金色服飾的人道:“莊主放心,屬下今夜便可重傷林玉。”

階上的男子連眉毛也不曾動一動,淡淡道:“你自然有殺他滿門的本事,不過事後怎麽辦?可是要我來給你收場麽?”

玄袍男子將頭埋得更低,道:“請莊主示下。”

紫金衣的男子閑閑飲了口杯中佳釀,道:“這些年柳未然的野心益發藏不住了。我要的是俞書,他要的卻是昭懷。只有殺了程清虹,再殺了他唯一的兒子,兼關門大弟子程俞夕,柳未然才算大功告成。如今程俞夕的行蹤控制在我手裏,倘若我拿他做籌碼換俞書的事情敗露,九恒難免不與我們反目成仇。這次血祭為何選中林玉,你我心知肚明,一旦事情太露骨,柳未然自然也瞧得出端倪。”

玄袍男子低聲道:“但憑莊主吩咐。”

紫金衣的老者自懷中抽出一份短箋,指尖發力憑空送到玄袍男子的眼前,道:“就依此箋行事,林玉林臻,不可兼得。”

風吹霧散,玄袍男子十指練習著覆雜的印伽,悄悄退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百密一疏

風聲淒涼,劃過空無一人的園林,帶著門旁一叢叢木樨簌簌作響。天色將亮,東方已經泛起了渾濁的乳白,像是潑開了一盞懸濁的苦杏仁茶。莫約三個時辰以前,伴著輕快的歡笑聲和馬匹清脆的銅鈴遠去,這個宅子便又落回死一般的靜寂。俞書艱難地支起胳膊,翻身仰面躺在濕潤的土地上,頭上隔著墨綠的暗影,遮擋刺眼的星光。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臨近黎明的空氣總是格外濕漉漉的,透著蝕骨的清冷。隨著空中一抹亮色逐漸顯露,葉片上的露珠也一點點積聚,像是自葉子裏沁出的生命之水。有聚成大滴的,便沿著清晰地葉脈自邊緣滑落,打在眼角,再順著臉頰緩緩淌下來。痛苦得想要怒吼,想要奔跑,最終卻連移動一下身體的勇氣都拿不出來,只能枯躺著等待夜盡天明。

寂靜良久,陽光一寸寸移過來,直到木樨的濃蔭也再抵擋不住,恍惚間覺得眼睛生疼。在這個小園裏,無論怎樣的騰挪躲閃最終也都是無用。何止是這個小園,走出去,山河之大,卻也沒有了棲身之所。

可是昭懷怎樣了,程清虹帶著十六位師兄弟,怎麽是柳未然和秦少巖的對手?程清虹死不足惜,但是俞天呢?俞真呢?俞夕師兄早早躲開了昭懷的危難,然而眼下面對秦少巖的跟蹤,可應付得了麽?對程清虹的恨意確是不假,但此時若是將他血淋林的屍首橫放在眼前,自己又可否無動於衷?

俞書輕嘆了一口氣,攀著樹幹勉強站起身來。無論如何,還是要回昭懷看一看。

毓梅爐還溫熱著,雪寒劍也仍在腰間。所幸這裏離昭懷並不算遠,拼盡全力可以趕在晌午到達山下的市集。

輕功的基本路數學成了便不會忘,雖有些生疏,技巧也記得不甚清楚,終究還是在晌午時分趕到了市集旁的界碑。

但願不要太遲。

一路靠著輕功疾走本就耗費精力,加上前夜在園子裏饑寒交迫躺了整夜,微微有點眩暈。俞書倚著界碑稍作休息時,已覺得身子一陣陣發虛,軟弱得隨時都要倒下去,抽出雪寒支在地上,才勉強穩住身形。趕路匆匆尚不覺得辛苦,一停下來如同失了方向一般,眼前一陣昏黑,連帶靈臺也失了清明。正要狠狠眨眼,胳膊忽然被一個人挽住。隔著單薄的春裝,那人的手掌厚實而溫暖,輕輕從身後將俞書扶住。俞書還未及動一動掙開的念頭,就聽到一聲熟悉的話語:“書兒,你怎麽在這裏?”

俞書心裏一顫,回身叫道:“俞夕師兄。”話剛出口,眼眶便不由得濕潤了起來。

俞夕仍單手扶著她,皺眉道:“我給你傳過書信,叮囑你無論如何不要回到昭懷,怎麽今天一個人在這裏?”

一個人。俞書晃了晃神,這才意識到這半日焦急驚慌,加上一路勞頓,竟暫時將洛銘的事擱在腦後,現在聽俞夕提及,心頭一酸,岔開話題正色道:“其餘十六位師兄弟還枯守在山上,倘若不回來提醒他們快些離開,只怕他們就要白白死在昭懷了。”

俞夕略有些詫異地瞧著俞書,凜然道:“為毒蛇嚙指,壯士斷腕;為天下者,不顧身家。自入我昭懷一門,便有教訓,願為大道死,誓死衛家國。昭懷十八位弟子都不是貪生怕死的人,我今天回來,也是不能身為大師兄卻避難茍活。書兒,父親同我說起過你的身世,我也以我們十餘年的情份擔保,我們無論怎樣都要維護你的安全。此地不宜久留,你快走吧。”

字字鏗鏘入耳,俞書眼中已有熱意。俞夕終究是真心回護她的,但程清虹卻把她和其餘十六位弟子的性命視若兒戲麽?正要開口,只聞得兩人身後一個老者朗朗笑道:“程清虹不過爾爾,唯一的兒子卻有這般氣節!”

俞書倒抽了一口涼氣,同俞夕齊齊回頭,看見一個紫金袍的老人,身高不足七尺,須發皆白,腰間也是一柄出鞘長劍,日光下劍身不似尋常刀劍銀光閃閃,竟是燦若流霞,光暈百轉。只聽聲音,俞書也不會認錯旁人,何況一柄滄霞就在眼前。當下脫口道:“滄霞劍聖秦少巖。”

秦少巖似有讚賞之意,聲音淡淡道:“不愧是俞逸風的孫女,程清虹的愛徒麽。”轉身向俞夕道:“你本來不必淌著一趟渾水,你可知你父親花了多大的代價保你平安麽?你卻似乎並不領情麽。”

俞夕眼風掃過俞書,神情裏劃過一絲擔憂和不舍,上前一步,右手已緊緊按在劍柄,恨聲道:“父親為我和書兒甘願和十六位師兄弟犯險,我絕不會袖手旁觀。秦少巖,今日你聯合九恒,我昭懷與你淩嘯的宿怨,也要先一步清算!今日我昭懷十八弟子同進同退,若有半分怯懦,便妄稱男兒!”

秦少巖依舊淡淡聽著,嘴角的笑意半分未減:“你父親為了你確實是殫精竭慮,為了俞書卻是未必。你可知道,你的出逃,你如今的性命,都是拿俞書作代價換來的麽?她血祭受苦,後來落人圈套,若不是昭懷裏面有人裏應外合,當真那麽容易得手麽?”

俞夕楞了楞,握劍的手似乎有一剎那的弛緩。秦少巖輕哼一聲,右手擬了一道咒印直飛過來。俞書也是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正當她迎著咒印心裏一寸寸沈降時,一道青衫直撲過來掩著俞書閃身躲過。俞夕回過神,右手間數枚菱花鏢齊齊發出。秦少巖是何等心思縝密的人,無論第一道咒印中與不中,第二道都緊隨而來。青衫人低呼一聲“血咒”,右手挽住俞書,左手催起一道明晃晃的咒語生生將那道血咒打歪。血咒凝聚了何其生猛強大的原始之力,青衫人費力使出的咒語,竟也只將血咒偏開半分。俞書已有了準備,自己也腳下向後一滑,那道血咒擦胸而過,生生將一件外袍撕裂。青衫人才要喘一口氣,竟又有一道血咒破空而來。果然,秦少巖這次是做了萬全之策,步步算計,招招做足功夫。青衫人離俞書已有數尺,驚詫之間不及多講,厲聲向俞書吼道:“用毓梅爐接住!”俞書幾乎是本能地拿出毓梅爐擋在胸前。

玲瓏玉匣應聲而碎,原本被吸收凈盡的鮮血從玉石的裂痕間噴湧而出,仿佛一個負傷的活物皮開肉綻。俞夕的劍也隨之刺到秦少巖咽喉,恰入三分。可嘆滄霞劍聖自十七年前被程清虹重創再不能使劍,身形靈動也遠不如前,只能十餘年來在咒印一途苦下功夫,今日本來對付俞書和俞夕萬無一失,可巧有青衫人出手,終歸令他敗得百密一疏。

青衫人緩緩回首,摘下兜帽,一張臉無端眼熟,氣色紅潤,鶴發童顏。閃電般一個念頭一晃,俞夕和俞書已同時驚呼道,“百草仙!”青衫人向兩人沈沈道:“昭懷山上我已去看過,清虹同十六位弟子無一生還。清虹曾有遺願,你們倆隨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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