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

作者有話要說：

☆、青萍浮沫

百草谷，恍然如世外桃源。

百草仙嘆息道，“那一日我正在谷中煉丹，忽見一人提劍破了我谷中禁制，直闖進來，心裏便覺得不好。百草谷地勢險峻，機關繁覆，悉知谷中十二處機巧且要曾經親身來過的人才能一路走得行雲流水。如此說來，便只有你師傅一人。我見到他時，他雖不至於驚慌失措，卻也神情極是不好。後來他忽地給我跪下，求我救一救夕兒的性命。男兒膝下有黃金，怎可輕易行跪拜大禮，況且他同我是八拜之交，我自然不會推脫不理。但是，十餘位關門弟子中他單單說要保夕兒，可知其中利害。”

擡眼迎著俞書悲中含憤的眼神，沈重地道，“我同清虹相聚甚多，但他進百草谷尋我只這兩次，這次是為了夕兒，上次則是為了保全你。”不顧俞書和俞夕震驚的神情，垂眸緩緩道，“清虹同秦少巖有不共戴天之仇，清虹二十年苦心攻奪沒有放棄，也是為了俞逸風的事耿耿於懷。然而當他終於逼得秦少巖再無退路時，秦少巖卻拿出了你做籌碼。你身上的血咒是秦少巖將你帶回淩嘯時親手種下的，防的就是有朝一日不敵清虹，靠你茍延性命。清虹終其一生知己好友不過是我與你祖父兩人，眼見你氣息奄奄，只能求助於我。劍通人性，飽飲饜足，如果當時一劍殺了秦少巖，殘淵嗜血，劍氣必減，到時候便再沒有能力過我的十二機巧。書兒，你不知道，為了救你的性命，清虹放棄的是什麽。

“當時我也曾憂慮勸他，留下了秦少巖一條活口，日後必成大患。他亦是痛苦得很，卻堅定沒有別的選擇。他一直愧悔於沒能保住可凡，負了俞逸風所托，因此在你身上，他便始終格外盡心。

“還是說那一日，清虹二進百草谷跪求我一副亂魂散。亂魂散的功用便是讓人假死三日，三日後完好如初。百十年來這幾乎是我谷中的一味絕藥，藥理之冗雜，煉制之艱難不知奪了多少藥師訪者的性命。我當時已隱隱知道夕兒身份絕不一般，但想著或許是清虹要給昭懷留下一個傳人，便也沒有深究。為了制這一副亂魂散，我不得不中斷了陪書兒的血祭。終歸我與清虹命歸黃土，書兒還是要自食其力地活著，因此也算是給了她一個歷練的機會。

“亂魂散已是逆天行事，我半點不敢馬虎，僅僅是采藥配藥便整整用了七日，萃取煉制又耗費了三個晝夜，我與清虹守著，爐火不息。然而我逐漸發現事情不對，清虹對夕兒的疼愛已遠遠不止師徒的情份，甚至在睡夢中也喚出了夕兒的名字，而還有一個名字，是席思玉。我已猜出了□□分，只是礙著清虹的面子，從不說破。那之後，我也更知道當年清虹舍秦少巖而救書兒是多麽大的犧牲。

“後來我親自出谷，躲在暗處瞧清虹將亂魂散拌在夕兒的飯食裏，是以夕兒對這件事確實一點也不知情。後來遣書兒下山為毓梅爐尋人的時候，在昭懷內當著一眾關門弟子的面，將昏睡中的夕兒給大家瞧過混淆視聽，又悄悄送下山去，藏在托我購置的田莊裏。”

不知不覺間，俞書覺得臉上微癢，擡手拂下一串水珠。俞夕死死咬牙，身子僵成一張拉滿的弓弦，靜坐著一言不發。百草仙憐愛地瞧著兩人，覆向俞書柔聲道：“夕兒出手救你是一片好心，原本清虹並不能時時探知你在山下的行蹤，一時間更摸不透洛銘的底細，有夕兒照顧你當然安全些。但是，若不是夕兒在你遭遇奪魂金環時違抗師命貿然出手，也不至於暴露了自己的行蹤，讓秦少巖、柳未然留了個心眼。整個昭懷門，清虹最想回護的便是你們兩個，夕兒又是他的獨生愛子，叫他如何不又氣又急。秦少巖卑劣到拿夕兒的安危要挾，清虹萬般無奈之下，才舍你保全夕兒。終究他和夕兒是親生父子，慈父心腸，也真可叫人迷了眼睛。”

俞夕痛苦地縮成一團，從椅子上翻身重重跌在地上。林玉林臻不可兼得，她和俞夕的情形何嘗不是如此。俞書默然半晌，擡頭看著百草仙，哽咽道：“師傅他......我不怪他。”

作者有話要說：

☆、淬糖之毒

“俞書，你現在動他不得，還是不要飛蛾撲火得好。”

“不，我不信。”一個女孩子執拗的聲音，聽不出是痛還是恨，只能辨別出說不出的苦澀。

“這不是你靠甘心或不甘心一句話就可以解決的，你要知道，事情到今天這一步，且不說你擔負著昭懷門下百餘條性命，只看今日這情形，就知道你斷然挽不回這個殘局。”俞夕看著她的身影，心下不知是什麽滋味。同門十載，他自然清楚俞書的性格，實在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如今卻在這件事上全然失了方寸。

良久無言。

“師兄，我若是想的話，其實......”

“你沒有別的想法。我早說過，不值得。不管是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我們所有人，你不該有別的選擇。”

是的，師兄，你是對的。但是疼痛，劇烈的疼痛。憶及同師傅在一起十七年的種種，並著久久沒有洛銘的音訊的痛苦，曾經嶄新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一絲絲牽扯的抽搐。

一個人若是急於離開居住已久的故土，多半是因為他已經在這裏傷透了心。

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對大多數人來說，一生中數不盡的恥辱和痛苦的記憶都被選擇遺忘或封存，少數人才有足夠沈靜的心，才能清晰地講述過去的種種。

快有兩個月時間了，深深覺得力不從心，心不從神。力氣不知向什麽地方使，這還是好的；心不從神就是一種折磨了。我不願去回憶關於他的任何事情，腦海中想“一定是這樣了”，心裏卻暗自默念，“不會的，不會如此”。

俞天告訴過我，如果在全部的情感中可以換入一絲理性，就可以免去數不清的錯誤。他是對的。但不犯錯誤未必是最舒心的狀態。

四月之初，故人倚欄，在那樣一個陽光流轉的瞬間，我瞥見的是一種瘋狂熾熱的眼神——投向一個明媚而羞澀的身影。心知至今，是非含恨，皆終於此，只有一絲脆弱的念頭還在不停反駁。

我明明知道如此。曾經透過重重防禦，伴隨著生疏與煩躁的目光，終究又柔和下來。為誰？為誰！一把戾氣極重的劍被千萬柔絲生生折斷，還是一束刺骨的冰棱融化成尖鋒如水，我都感覺得到。那又能怎樣？終究是我太過在乎了。

停下吧，或是走得更遠。

只能飛奔，無法回頭。

沒有被侵吞的，只剩看不到盡頭的煎熬。

都已過去，相見應不識。

所謂的蜜語芳心，也不過是前人傷口上的一把鹽。

我不知道該為了誰談論值不值得，但我願意為了自己，勉力一試。

毓梅爐本就有兩種功用，一是作嫁接壽命的法器，一是返還過往僅作一觀的聖物，我第一次獨自使用毓梅爐看到陳氏阿雪的往昔之往時用的就是這種手法，然而毓梅爐終究有些反噬，每次使用都有損於心魄，所以我除卻第一次任性，明知失敗還動用這種功用外，屢屢使用它探查過往都是為了給之後的血祭加幾分勝算。

可是一遍遍失魂落魄地血祭後，延命又有什麽意義呢？師傅告訴我，百草仙對毓梅爐的評價是：“要她不死，法子是有的，不過哪裏算得上是救她呢？只是保全一時性命，再假命於他人罷了。”這句話我原也以為可笑，現在才自以為微微讀出了一點味道來。

雪寒點點，一舞城傾，劍下女子，驚為天人。

我看著過去的自己站在石階上，緩緩斂裾坐下，接著是他遠遠興奮跑來的身影，“鳳梨酥，桂花糕，牛軋糖，八寶酪，蘋果凍，統統都在這裏了。你方才沒吃什麽午飯，這些可得全部吃完。”彼時，少女接過，雖是甜甜一笑，卻很快隱了表情：“來，那我們一起吃。”便沒有多的言語，就這樣藏起了心底裏一絲絲甜意。

少年眼角的餘光熱絡地看著她，終於沒有說話的拾起一塊糕點來。

隨後就是許炎的母親來偷取毓梅爐的事。許炎和吳氏那一段光陰究竟算是什麽？我當初並不知道，現在似乎略略品咂出了一點滋味。

接著的，是我初回昭懷門接到雪雕飛書的時候，師傅和一眾師兄弟的詫異都溢於言表。此後我見到洛銘時，是怎樣說的？——“你何必這樣做，為什麽不肯對我實話實說？”他的臉色微變，急急要和我辯白時，我又是怎樣說的？那種語調，那種口吻——“不要再說這些事情了。”就這樣卸掉責任匆匆逃避，留下的是他的熱切還是愧疚，缺失的是一段解釋還是烙下了一道界限？

我抽劍離開了這段過去。還要再看下去嗎？不必了，不必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對的，也許錯了；我懷疑自己一敗塗地，可能在尚不自知的地方憑借直覺又柳暗花明。然而，這些對錯終於分不清了，纏成一副枷鎖。

作者有話要說：

☆、梅落曲終

尾聲

半年後。昭懷門下，市集。

我走在這裏，一切還是第一次我見到洛銘的樣子，幹凈溫暖，賣糖葫蘆的小販還在街頭吆喝，一串血紅的山楂果外面晶瑩圓潤的糖衣黏黏暖暖地裹了滿層，嘴邊似乎就浮上了通下心底的甘甜和讓人止不住笑意的微酸。販賣布帛的年輕商人還是對著膀大腰圓的婦人滿臉堆笑，平日裏蠻力拉來扯去的瓦藍布料如今靜靜像個嬰兒臥在他滿是老繭的手上，在婦人挑剔的眼光下接受商人熱絡的笑臉和難得的愛撫，軟軟堆砌著，柔亮地泛著陽光的色調。

還是一年前我見到的那樣，喧鬧歡活，人來人往。一年前我站在這裏看著人潮如水，一心想著是溜出昭懷門來這市集的嬉鬧逗樂，而就在這條街上，我遇到了羅剎咒蠱，也見到了洛銘。那身普普通通的靛青長衫在陽光下未見十分光鮮亮麗，卻被那雙灼灼頑皮的眼睛襯得愈發暗淡下去。這一年間，我一次又一次可以避開這個位置，然而每次不得不來到這裏時，縱然遮著玄色的鬥篷，心思也總會會轉到那個迎著天光的午後，彼時不請自來湊到我身邊的身影在那天本未給我什麽深刻的印象，此後的每一個夢裏卻都被抽提得一清二楚，鋪天蓋地。從此，那個清瘦的身形一旦浮現，天地間便再沒有了別的顏色，別的聲音。

我原是那樣的害怕，玄色鬥篷下滿是他和柳岸一遍遍走過的畫面，他們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手勢，帶過的每一絲笑音都在我心裏周匝不去，勒出一道道傷痕。

昭懷十八位關門弟子僅剩其二，淩嘯聯手九恒自是大獲全勝。但百餘門人尚在，我便不得不為眾人打算。

我見到他們會躲，會默默難過給自己聽，會忍不住把他們一個個親密的舉動收入眼底。無論多麽無精打采，多麽煩躁難受，我都會從人海中一眼識出他們的身影，驚得一個激靈，許久回不過神來。

直到我這次見到他們。我正出神看著路面，忽然就瞥見了他們兩人依偎著走過街角的身影，不知為什麽，我再沒有感到靈臺被回光返照般砸得一片清明，而依舊是老樣子不喜不悲，我目送他們過去，內心裏第一次沒有歡笑，也沒有流淚。或許我算是放下了，或許只是已經麻木得沒有感覺。

毓梅爐的殘片掩在袖裏，我破天荒的鎮定。還是這條市集，我初見洛銘遭遇了羅剎咒蠱，最後一次卻不是同他在一起沖開了咒蠱種下的封印。一片繁忙，或許正是我在許炎的過去裏得到的蘊兒那句“一世繁華苦相逼”的苦痛，或許就是三千凡世裏對奢靡浮誇的追尋,導致我與這盛世繁華割舍不下的暧昧。

毓梅爐已碎，這本是百草谷的聖物，是比亂魂散更難煉取的至寶。百草仙雖竭盡全力修補舊物，至今卻也仍在嘗試之中。以往血祭的收獲，不過只剩三年。然而，換一個思路想來，我還有三年的時間，足夠綻放。

暖陽又一次正正走到頭頂，我低頭看著地面，那只一路伴著我歡笑流淚的影子已經不見，灑落腳下的卻恰是滿滿細密的光暈，明艷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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