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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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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朗所料不差,戍邊將士入覲,恨不能將王都紙醉金迷隨身攜著,邊境雖因多戰事,軍餉到後要就近籌備軍需軍備,也在駐地附近漸成縣鎮,但那小打小鬧,哪能比得上金陵的妖嬈多姿,花樣百出?

謝昆設宴的地方在金陵城郊,親兵宿營之處,而非距離禁宮不遠的將軍別館。

李朗換上禦用武弁服後,一行人騎馬向城郊而去。趙讓原也是開了口要更換衣物,這身文士打扮跟在皇帝身後委實不倫不類,李朗卻只道不礙事,趙讓無奈,眾人亦只好隨李朗性子。

皇帝駕臨,謝昆率眾將兵轅門前接迎,其中不少人是初窺天顏,見皇帝李朗如此年輕,都不由暗暗吃驚,待又見貼身隨扈中莫名有一文士,不由糊塗,只道皇帝身邊也與軍中一樣,總要有些文人幕僚,專職事務。

多有猜測,便私下有了竊竊之語,謝昆是個帶兵極寬厚之人,這些常年駐外的將士也不懂太多規矩,紛紛交頭接耳。

趙讓見諸人多有偷覷,心知自己成了眾人的話題,雖有所準備,仍覺周身不太自在。待到入席,他本欲潛坐到最下首,奈何李朗就仍是不肯輕易將他放過,非笑容滿面招他至近席,令他與謝昆一左一右地陪飲。

席下的猜疑聲更是嗡嗡四起,趙讓心頭唯有苦笑連連,這李朗,不推他至風口浪尖仿佛就渾身難受。

既是軍中開宴,自也沒有什麽文人雅士詩詞歌賦之類的陽春白雪,席開不久,果然有金陵花魁領著鶯鶯燕燕們,娉娉婷婷上場,若飛鳥投林般朝下席的眾人懷裏鉆,一時間山歌野調,美酒如瀑,笑聲如潮。

李朗並非深宮規矩看大的皇帝,親自率軍上陣過,知兵卒習氣隨將領,而謝昆馭下絕算不上嚴,對這班苦守邊境的軍士禦前大肆縱情聲色,倒無不悅,卻見趙讓微微皺眉,顯出略感厭惡之意,正要向他開口,卻被席下一忽如其來的粗聲打斷。

趙讓早已是陪侍陪得如坐針氈,他生性嚴謹,自幼家教又嚴,向來不喜荒淫縱樂之事,自統兵為將之後,為作表率,自律更甚,也不容屬下沈溺酒色,如今這俗艷直逼青樓的場合,他怎能不由衷感到厭惡?

且戍北之人多與北方狄戎打交道,久而久之,習俗互通,倒撇了不少漢人的慣常,飲食上學起野蠻人的茹毛飲血來。

適才席到高潮處,上來兩道壓軸名菜,一道是火炙鵝,一道活割羊,謝昆笑言唯有慶功宴才這麽暢快淋漓地大快朵頤,金陵未聞有流行,皇帝大概也不曾有過口福。

然這兩道菜卻生生讓趙讓惡心欲吐,火炙鵝是將鵝罩在鐵籠中,強它飲下椒漿,直接在火上燒烤,毛盡脫落,鵝未死,肉卻已熟了。活割羊則是直接從剃光羊毛的羊身上割肉,現燒而吃,拖進來的五只羊幾乎都肉盡,然都還不死。兩道菜現身,血腥兇殘之氣也堪比屠場。

謝昆在為李朗割了兩塊羊肉烤好奉上後,親自給趙讓也遞去一塊,趙讓婉言謝絕,這多少讓謝昆下不了臺,此時見部下朝趙讓發難,他倒是樂觀其成。

那軍士是一隊正,牛高馬大,中氣十足,醉態畢露地手指趙讓,開聲罵道:“你,你這漢子怎麽回事?皇……皇帝都高高興興地喝酒吃肉,你,就你,委委屈屈地像個娘兒們!怕血還是怕死?慫貨,慫貨就給老子滾出這帳子去!”

這隊正邊說邊晃到烤火邊,從羊身上迅速割下塊肉,腳步踉蹌著到趙讓跟前,把血淋淋的肉塊一遞,獰笑道:“來吃!不吃你就是個娘兒們,是那個,什麽,凈過身的吧!?”

部將皆哄然大笑,謝昆怕惹惱皇帝,起身訓斥,卻聽上座的皇帝朗聲一笑,俯身向趙讓道:“靜篤,粗莽之人心直口快,你是計較,還是不計較?”

趙讓見李朗酒已喝下不少,雙眸卻反常地亮若晨星,他不由暗覷一眼始終在皇帝身後默默無聲的魏一笑,察覺那人表情無異,才對上道:“臣無可計較。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君子之與禽獸也。如此佳肴美味,臣無福享受。”

李朗舉觴大笑:“好你個趙讓,把朕也罵進去了!”

那隊正哪能聽得懂趙讓文縐縐的對答,倒是一聽皇帝道趙讓罵他,大喜過望,更理直氣壯地沖趙讓道:“你比皇帝還大嗎?連皇帝都敢罵!看老子收拾你!”

半醉之人腦子本就不甚清醒,他本是打算硬將羊肉塊甩給趙讓,身子卻在前傾之時失卻了平衡,連肉帶刀直往趙讓面門紮去。

四處驚叫聲頓起,電光火石間,趙讓由坐而站,伸手一格拍掉那隊正手中的刀,借勢將那人整個身體帶轉了半個圈,兩手並用把他從腋下抓起,往外扔出十來尺遠。

那隊正本來酒便喝得不少,經趙讓這麽折騰,當即癱倒,“哇”地聲吐出一地汙穢物來。

謝昆見越鬧越不像樣,不待李朗發話,便陰沈著臉吩咐來人善後,他自向皇帝跪地請罪,李朗笑道:“無妨,這也是助興。”

聽得謝昆怔愕,轉而醒悟過來皇帝這是由趙讓自己出手教訓出言不遜者,既全了趙讓顏面,同時終結了眾人對趙讓的蔑視之心,不敢再輕率冒犯。

這小小的意外似未能阻止皇帝的興頭,轉眼間,大帳內再度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謝昆卻留意到趙讓離席,李朗並不多問,再聯系起剛剛的事情,愈發犯愁,這回不再是隱約感覺,而是確信父親無法在不與皇帝正面決裂的情況下,單獨鏟除掉趙讓。

況且……謝昆觀那趙讓的直言不諱,以及外表斯文,卻是把一壯漢輕而易舉地拋出的氣力,又能得皇帝的信任,怎麽才能除得去?

他暗自慶幸沒有遵照父親的意思,把這場“請大駕”布置成鴻門宴,對趙讓來個先斬後奏,當皇帝之面讓其血濺五步——謝昆瞄著李朗那肆無忌憚地痛飲,心下不禁懷疑,李朗早有準備,真動手,只怕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帳外的趙讓當然不知這場宴席原是為了奪他命而備的,他將那醉漢驅走後,只覺得氣悶無比。

雖說立秋已過,但天氣到底不是即刻轉涼,尤其是日頭還高懸,一天中最熱的午後生火烤肉,趙讓實在佩服帳內的一眾酩酊大醉或暫且半醉的男女,酒色不忌,殺生取樂,卻似乎個個都有“心靜自然涼”的修為。

他向李朗道明理由,自行出了帳來,尋到方便處解決完畢,正要往回走,冷不丁碰上迎面而來的魏一笑。

“趙靜篤。”魏一笑喊住趙讓,拽著他的胳膊拉其到帳後無人處,臉色肅然,口氣凝重,盯著趙讓的雙眼問道,“我且問你一句,你想不想逃出宮去?”

趙讓猛然一震,繼而笑道:“魏頭領又來說笑,小人何時開罪過魏頭領麽?”

魏頭領嘿嘿兩聲幹笑,仍是目不轉睛,道:“如此說來,你趙讓是不介意以男子之身囚鎖深宮了?南越僭王也是個文武全才,就不知作出來的宮怨詩詞夠不夠哀婉動人了。”

“魏頭領此話何意?”趙讓心中懍然,面上卻不動聲色,反戈一擊,“您就不擔心小人將魏頭領這話告知陛下?”

“我矢口否認,你亦死無對證。不過趙靜篤,你真以為陛下將你視作至寶?陛下不日便要廢你手腳,封你為妃,將你閉入後宮。你想,到那時,和行屍走肉無別,你還有多少活著的念頭?”

魏一笑冷笑說完,見趙讓猶未變色,接道:“你是不信?趙靜篤,陛下並非強人所難之人,你怎麽不想想陛下臨幸靜華宮那夜,為何非要在眾目睽睽下完事?”

這回卻是戳中趙讓心頭的疑團,但他仍作出一笑:“不想魏頭領對宮闈之事也一清二楚,可是知道陛下最寵幸的妃子是哪位?”

他有意口氣輕佻,神態飽含奚落,魏一笑卻不以為意,意味深長地笑回:“知道。就是你趙靜篤啊……那夜之後,你已是陛下名正言順、記錄在卷的妃子,只是,暫且少了封號而已,待到正式冊封儀式之後,就會定下來。”

他努力將與下巴和前胸渾然一體的頸項伸出形狀來,輕浮之態較適才濃烈數倍,“容微臣稍許透露一下,陛下可是意欲給‘趙娘娘’您一個位比宰相,爵比親王的封位哪。”

趙讓默然片刻,展顏笑道:“魏頭領,假若您所說的事全是真的,您這是什麽意思呢?叛君助逆?”

魏一笑聽趙讓說出此話,便知他已是信了,只不過對自己的目的猶存有疑竇,便稍緩了口氣,道:“非也,恰恰相反。趙靜篤,想要你命的人可不止謝家,還有陛下身邊、願為陛下鞠躬盡瘁的賢相良將。便是你自己,當也能看出陛下對你異乎尋常的情愫,陛下不願殺你,還定要留你在身邊,這不止令謝濂怒氣沖頭蠢蠢欲動——你當這謝昆是為何要在此時歸來?便是陛下的忠臣也為陛下的此舉暗懷怨懣。你……留在陛下身邊,對陛下百弊而無一利。”

“既如此,”趙讓這回的沈默較之前更久,“魏頭領如何不直接殺了我,豈不是更一了百了,永絕後患?”

這個答案魏一笑卻也是坦誠:“你武功太高,也不是會引頸就戮的個性。殺你不成,驚動陛下,這後果誰也承擔不起。”

趙讓喃喃:“原來如此。”

魏一笑目光如炬,八字下撇的嘴形毫無半點笑意:“靜篤,你逃不逃?你就不想回南越,與你的妻兒重聚首?只要你願意,你妹妹我一力擔當。再說,你在宮內,她才更不安全,人人都知她是你軟肋,她能自在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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