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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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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當時駐地至金陵城,快馬加鞭雖說是無需一日可到,但三四百人的隊伍也稱得上浩浩蕩蕩,況且還有車駕,另加上一口棺木。

李朗堅辭乘車,非騎馬不可。因至金陵王都中途還要經一座小城,李朗不願驚擾百姓,便是連皇帝大駕排場中的旌旗儀仗也統統免了。

若非禁軍儀從隨扈,從著裝馬匹到騎士身姿,氣度非凡,望知不是尋常軍伍,一介皇帝,卻也跟尋常校尉的架勢相差無幾了。

趙讓則置身於禁衛騎行中,忝作其間一員。

禁衛首領魏一笑幾乎須臾不離地在他左側落後半個馬身的位置,無論他或快或慢。右邊的人則時有變化,趙讓留心了一下,大概每個時辰更替一次。

看來縱使自己有心出逃,也不是易事,趙讓心中暗笑,事到如今,竟還怕他脫逃,皇帝的小心謹慎也實在領教了。

第一日、二日下來平安無事,除去魏一笑外,無人與趙讓攀談,也包括皇帝李朗。這自然是免得節外生枝,防人堪破趙讓身份。

原本李朗思來想去,倒是並不認為謝濂有這個膽識氣魄在明知他已有準備的情況下貿然行動,一旦兩相持不下,謝昆即便能率領北邊駐軍殺回金陵,弒君自立,謝家九族已可能被盡數誅盡。

只是明的不來,陰的卻不保,行刺暗算並不是全然沒機會的事。

李朗命心腹禁衛一定不能離開趙讓左右,非如趙讓所想監視於他,與此相反,這份小心,是生怕有人對他不利。

到第三日,正午時分竟是大雨如註,天色昏黑如夜,路途泥濘,隊伍行進緩慢艱難。

待到好不容易走到最近處的驛館時,剛至申時,雨仍然沒有停息之意,李朗便命歇在驛館,明日等雨止了再出發。

驛館內也容不下這幾百號人,皇帝與禁軍儀從留宿,當然也包括趙讓。

但這安排卻讓他心急如焚,五內焦灼——適才為迎接皇帝,人仰馬翻的忙亂之際,那有過數面之緣的周校尉趁隙瞅了個空到他身邊,面無表情地塞給他一小紙包。

趙讓心生警惕,覷到無人留意才暗暗打開紙包,誰知不瞧還好,看清是何物後,他幾乎心膽俱裂:那是他從謝吾身上搜出後交予妻妹的腰牌。

此物如今落入他人之手,無需多言,便已可知發生了什麽事。

將包裹腰牌的皮紙展開細看,上面果然有歪歪斜斜、勉強可辨的幾個小字:三更長慶觀,不來當豬宰,屍身餵狗。

字跡難看如蟲爬,語句也粗鄙,表達的意思卻清楚到讓趙讓有一瞬頭暈目眩。

他不動聲色把腰牌重新包好,放入懷中衣袋,擡眼看密密麻麻的雨幕,全身濕透而生的冷意更加徹骨。

如何是好?

既是那周校尉中間轉遞,這軍中必有其他同謀。如冒冒失失將此事上告給皇帝,不說皇帝是否願為一蠻夷少女鼎力相助,難保不打草驚蛇,妻妹必死無疑。

可自己如今處境,與身陷囹圄有何區別?行動不得自由,如何能在子夜時分趕到那撈什子的長慶觀去?

趙讓並非軟弱無能之人,南越好幾次的絕處逢生,靠的正是心性堅忍,足智多謀,但沒有一次險境猶如這回,他竟束手無措,毫無辦法。

思量再三,也只有到時再隨機應變,即便硬闖離去,也要想辦法告知皇帝,以免龍顏大怒,遷連無辜。

主意雖定,心中卻依然重如千鈞,幸好這一路他本就是面無表情,沈默寡言,也無人發現他的異樣。

孰料快到亥時,形勢又是有變。

趙讓給單獨安排到一個小廂房內,房外有人值守,屋內卻有一軒窗,打開正對著後院。雨雖小了些許,卻仍在淅淅瀝瀝,院中也並無人影。

後院不大,趙讓思忖,偏門定是有兵卒把守,但翻墻出去應也不是太難的事,就怕既作了皇帝別館,裏裏外外防備森嚴。

轉念一想又起了僥幸之心,此地離金陵已是不遠,又下了大半日的雨,迄今未止,將士想必是既疲累,又兼歸家之喜,縱然職責所在,免不了有所松懈。

不待他有所行動,房門忽開,卻是胖如團團富家翁的魏頭領進門來,和和氣氣地告訴趙讓,皇帝有請。

趙讓滿腹狐疑,卻不得不換好衣裳,隨魏頭領出了門,順著走廊,到驛館中接待貴客專用的廳堂。

廳堂內燈火輝煌,觥籌交錯,主座上當然是皇帝李朗,此刻他已換了一身服飾,紫袍盤領,兩肩繡金盤龍,頭戴烏紗折角上巾,中綴一玉石,整個人神采飛揚,風流盡顯。

左右陪坐下首的人趙讓全不認得,李朗也無將他引見眾人的念頭,只向他招手笑道:“靜篤,你過來。”

趙讓遲疑不得,緩步到李朗座前,跪地行禮,李朗仍是帶笑讓他免禮平身,手指離禦座最近的右首下座,又道:“你坐那去。”

“陛下,這……不合適。”趙讓沒有即刻謝恩,輕聲道。

他此刻仍是穿著禁軍侍衛服,只是就算場中陪客都不知曉他的身份罷,哪有禁軍首領魏頭領滿臉肅然候立在皇帝身後,他這無名小卒反倒能有一席之地的道理?

再者,趙讓委實不願將時間耗在這裏,萬一皇帝興致高漲,宴席通宵達旦,他如何能在子夜時分到達長慶觀?

李朗卻仰臉含笑,反問道:“有何不合適?靜篤又要違抗聖意?”

趙讓無奈,只得安坐。

宴席再一次歡聲笑語,熱鬧非凡,席間最多便是對李朗的阿諛奉承,誇大其辭的歌功頌德,李朗笑逐顏開,並未有任何不快之狀。

席開片刻,樂工奏樂,舞姬踏歌而來,霓裳翩飛,五彩斑斕,足令人目迷五色,心曠神怡。

唯趙讓如坐針氈,汗流浹背,起先仍能勉強擠出笑容,待到發覺歌舞仿佛無止無休時,他再難穩坐,明知此計極險,卻也不得不強行一試。

當下他連連舉觴,身邊的侍兒甚至都要來不及滿杯,這番動作引起上首李朗的註意,皇帝探身下來,笑對他問道:“靜篤,可有看中哪位佳麗?”

趙讓借機,猛把酒樽往桌案一頓,聲響甚巨,震得周遭皆是一楞,樂工舞姬統統止住了動作。

“慶功奏凱,陛下不嫌名不順,言不順麽?”趙讓放肆地看向李朗,笑意輕蔑。

他只望能激怒皇帝,打亂這歡歌笑語,被斥離場責罰,唯有如此,才可再設法逃離,否則在這眾目睽睽下如何能悄然遁去?

想過借酒裝醉,但他生怕李朗或不留意,或索性就由他在宴會中爛醉如泥,酣睡不醒,那時要另尋良策,已是不能;若要假扮量淺,不適欲吐,於他也是不易之事,稍有不慎便要被皇帝瞧出端倪。

只有冒險一賭。

李朗擺手,示意眾人無需激動,毫不動怒,笑問趙讓:“靜篤此語何意?”

趙讓也是含笑,眉尖一挑:“陛下何必明知故問?未費一兵一卒奪下南越,難道真是陛下您天縱英才,得皇天庇佑之故?”

說話間,趙讓再次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喉舌火燙,心間卻是悲涼:此事過後,皇帝必是認定他不臣之心猶存,反骨天生,而他卻已是百口莫辯。

李朗眼中果然閃過一絲惱意,遺憾卻未如趙讓期盼,將他怒叱一番,驅離酒宴,反倒是轉眼之間,又綻出笑顏來,輕描淡寫道:“朕聞‘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以及‘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但南越王殿下顯不作如是想。既然兵刃見血方彰顯勇士本色,朕還請南越王殿下,與朕來場白刃戰,不知尊意如何?”

此語一出,座中諸人全被震懾至呆若木雞。

趙讓更是目瞪口呆,李朗這般應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這行徑更合乎一個年少氣盛、不知天高地厚、毫無自知之明的嬌養皇子,而不是十六歲便執掌兵權抗擊賊寇,最後殺兄囚父奪取皇位的青年皇帝。

然李朗已從座上起身,大聲呼喝,令人奉上長劍,又命給仍未回神的趙讓獻上大刀,見趙讓無措起身接過,他方笑道:“此處施展不開,莫若到院中去較量一番,多年前別過,朕不知靜篤的身手,是否依然矯健如昔?”

這是重逢之後,皇帝首次在他面前坦承,往事縈繞,不曾有改。趙讓強壓下心頭澎湃,將刀擲地,搖頭道:“罪臣已是敗軍之將,何需再自取其辱?”

李朗走下上座,長劍挑刀身,仍將它拋回趙讓之手,唇角勾起,目中卻毫無笑意:“此事由不得你,趙讓。你若不願與朕交手,這小美人兒可立馬要命喪黃泉——你莫不真是數典忘祖,竟連自己的骨肉至親,也認不出來了?”

劍光如電,劍尖直指一名場中一名妙齡舞姬的咽喉,那少女並不比趙讓妻妹年長,此刻花容失色,全身微顫,眼中蓄滿清淚,卻是望向趙讓。

趙讓最初迷惘不解,待得多看兩眼,真如五雷轟頂,當場怔楞,張口結舌。

這少女他真憶不起曾見過,但那眉那眼,那小巧玲瓏的鼻子與可愛豐潤的櫻桃小口,無需過細觀察,竟是與他有六七分相似!

李朗見他面露迷惘,索性收了劍,直視趙讓,淡笑道:“你不知她是誰麽?也是,你隨父前往閩越之日,她還是繈褓中的嬰孩。你背叛東楚自立為王時,她不過蹣跚學步,卻因你而入賤籍,命中註定難逃風塵,配不得良家子弟。靜篤,她是你妹妹,你趙家,僅剩你與她兩兄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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