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哀。”心理咨詢師望著不知不覺間便淚流滿面的九夜，小心翼翼地遞過一張紙巾。

“後來我就去了星河聯盟。”

九夜用紙巾拭按臉頰，望向窗外搖曳的翠綠樹冠：“剛開始每晚都做噩夢。夢見爸爸在火光中的樣子，又夢見索蘭迦和媽媽頭也不回地離開。每天早上醒來，枕巾都是濕的。

她深邃的黑眸轉回來：“您可以理解吧？他們是我和那時代唯一的聯結。那感覺，好像全世界都拋棄了我。”

她很快地露出一個苦澀又甜蜜的笑容：“當時真的全靠那個吻撐著。”

心理咨詢師點點頭：“所以，那個吻發生時，您已經對索蘭迦閣下心生好感了嗎？”

九夜蹙眉，思忖道：“對他的感覺......很覆雜。老實說，在他說出那番話前，我可能是比較遲鈍吧，完全沒向那方面想過。但是接吻的時候，我腦袋裏的迷霧嘩地一下被驅散了：這輩子不會有人比他更重要，更合適了。”

德瑞克頷首肯定：“我明白。人類的感情是覆雜、多元的。”

她自顧自道；“可很快，我開始糾結自己何德何能得到他的愛？尤其是，意識到他就是開創星際聯盟的索蘭迦後，我就開始不斷回想前世的史書......”

一陣猛烈的沖擊波倏地從天際輻射而來。樹梢上的鳥兒驚慌地振翅四散；結實的窗戶“呲啦”地裂出幾道縫；地面出現了輕微震蕩；九夜的身體微微彈起又跌落；德瑞克沒坐穩，不幸隨歪掉的椅子摔在地上。

九夜正要支起身子，腦中卻驟然傳來細碎的嗡嗡聲。那聲音絮絮叨叨地反覆了約三遍，才徹底停下來，放佛在重申某種信息。

她捂著頭坐起，有些遲疑地問：

“您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德瑞克扶起滑落到下巴的眼睛，姿態狼狽地爬起來：“我也聽到了。那是什麽？”

他想了想：“那些機械生物又開始搗鬼了？”

機械生物最早出現在‘混戰紀元’結束前約百年。兩千年多來，這個外星文明執著地蟄伏於聯盟十幾光年外，不大面積進攻，只不時地搞個突襲，仿佛一只瞄準獵物等待時機的惡狼，令人惶惶不可終日。

距機械文明上次侵襲聯盟，已有近百年之久。

“不會。”九夜思忖片刻，搖頭，“機械生物早掌握了人類語言。如果要傳遞消息，何必這樣故弄玄虛？”

臥房門陡然被打開。

高大英俊的黑發男子大步走來。他那張臉如常地面無表情，卻隱隱透出凝重。

“大哥？”

“你們都沒事吧？”望見安好的九夜，莫九行微松了口氣。

“沒事。剛才是怎麽回事？”九夜好奇道。她的父兄都隸屬外星生物研究所，對此定然更有見地。

“還不清楚。但三分鐘前，整個聯盟都被籠罩在這陣波動裏。”莫九行的蹙眉道。

“......整個聯盟？”

九夜同德瑞克雙雙楞住。

聯盟發展長達兩千年，覆蓋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星系，半徑少說也得幾萬光年。得多大的能量源，多強的輻射才能將其徹底覆蓋？

莫九行微微頷首。

他沒有說的是：目前人類甚至那機械文明都無法發散如此廣闊的輻射。部分研究所的同事甚至猜測，其他的外星文明出現了。

他坐在她床沿，眼露愧疚。

“抱歉，九夜，我得馬上趕回總部了。我本想陪你到周一的。”

“沒事。”九夜笑了下：“你已經耽誤太多事了。你能陪我這一個月，我很開心。謝謝大哥。”

莫九行望著愈發懂事的妹妹，輕嘆口氣。

盡管生在顯赫的莫家，九夜在成長過程中得到的親情卻少得可憐。他和父親並非沒有愧疚。德瑞克甚至初步診斷，親情的缺失是她產生妄想一大病因。

他揉揉她絲滑的黑發，道：“我走了。有事聯系。”

莫九行離開了。

門關上的時候，帶起一陣微風，令她耳後的碎發微動。

九夜回頭，沖德瑞克笑笑，“我們繼續吧。”

心理咨詢師連應兩聲。

“如今這情形......”九夜嘆口氣，“倒同機械文明入侵時有點像呢。”

新星歷272年。

星河聯盟，首都星東陵。

雕梁飛檐的朱樓層層堆砌，從地底聳入雲端。夜晚，家家戶戶在檐下掛上隨風起舞的鈴鐺，點上永不熄滅的紅燈籠。火光連成逶迤長龍，照亮回家的路。

——東陵星重力偏小，街道與地面垂直，從地底連入天際。

黛絲乘著‘精衛’，氣喘籲籲地往上飛。‘精衛’是她6年前打折季買的飛行器，只能裝下瘦弱些的女生，還不帶保護罩。黛絲初次試飛時，差點被強風掃下去，掉進深不可見的地底。可畢竟用慣了，經濟稍寬裕後她也沒換。

“精衛姐姐，加把勁兒吶！”

黛絲不斷踩著加速器，熟練地拍打飛行器的頭部。精衛震了一下，終於加速沖刺了一段，但很快緩下來，只慢悠悠地往上騰。

底下隱隱響起的樂聲與引擎轟鳴。

黛絲還未反應過來，就見一個土豪駕著最新款的“畢方”，外放著震耳欲聾的流行曲，從她身邊如飛彈般掠過，只掀起一陣狂風。

黛絲緊緊抓住‘精衛’的兩個把手，長發淩亂地糊在臉上，好不狼狽。

身側的居民樓裏，幾個伸桿子晾衣服的大爺立刻從窗裏探出頭，沖畢方遠去的背影罵罵咧咧，戰力十足。

黛絲騰到家時，已是半小時後了。

附近幾戶人家一溜地亮著暖黃色的燈，椒麻香氣從窗縫鉆出來，勾得人饞蟲大動。麻將的碰撞聲、孩子們的嬉戲聲、還有年輕夫婦的爭吵聲，在此刻變得無比清晰。

她走向唯一暗燈的屋子。門自動合上，將外界的喧器完全隔絕。

家政AI‘乘黃’[1]歡快地揮舞著機械小手軲轆過來，機械男聲拼湊出的語調稍顯怪異：

“黛絲，歡迎回家！歡迎回家！”

這年頭的AI開發商個賽個的精明，五花八門的AI不斷被推出入市。如今許多星河人不結婚、不戀愛、不社交，有既會家政又能解悶的AI就滿足了。

‘乘黃’掛好黛絲的包包，沖回廚房熱火朝天地翻炒。就在黛絲奇怪它今日怎麽如此聲勢浩大時，‘乘黃’穩穩當當地托著三大盤菜滑過來。

“生日快樂。”它身前豌豆似地兩盞小燈諂媚地快速閃動。少頃，它獻寶似地掏出塊精致的紅絲絨蛋糕。

黛絲楞在原地。

她才想起，今天是她24歲生日。

她笑瞇瞇地沖‘乘黃’道了謝，摸摸它剝殼雞蛋般的滑稽光頭，接過菜坐下。

在黛絲吃飯過程中，‘乘黃’一直候在桌邊，又是端茶又是倒水，還放出輕快的奧蘭童謠。

它見黛絲埋頭吃得正香，便按照她平時的習慣調出今天的新聞。

巨大的光幕陡然彈出來。

“國際快線：新星歷272年3月25日，為慶祝莫提斯帝國與星河聯盟建交1周年，莫提斯皇帝索蘭迦將應邀對星河進行國事訪問。聯盟女將安瀾亦將回訪莫提斯，慶祝兩國停戰一周年，堅決促進和平的星際關系......”

黛絲挖蛋糕的動作一頓。

盡管遠在星河，有關他消息卻不時傳來。她看著他在豺狼虎豹間走出條生路，看著他逐漸得到他父皇的青睞，看著他被立為皇儲。直到去年年初，莫提斯皇帝病逝後，他登上王座。

他如史書記載，經過磨礪，顯出鋒芒來。

黛絲凝視著光幕上意氣風發的黑衣帝王。全息模擬下的他近在咫尺，伸手便能觸到。

想著，她的手真的伸出去，就要撫上他英氣的臉頰——

光幕倏地消失，悠揚的旋律戛然而止。窗外，燈籠成片成片地暗下去。

神思猛地回歸。

黛絲回頭，發現屋內所有需要能源的物件都停止了運作。

‘乘黃’端著杯水，定定立在不遠處，平時閃爍不停的狡黠小眼只剩下兩個安靜的黑洞。

她楞在這幽暗又寂靜的空間裏。

黛絲突然有些心慌，她沖到門邊，一把推開房門。外界的喧器隨著高空凜冽的風，終於重新湧入這片封閉的小空間。

手腕上的終端響起‘叮’的提示聲。

【居民區小助手】：各位白虎3區的居民請稍安勿躁，故障能源區緊急搶修中......

樓上不知哪戶人家扔出一只帶著泡泡的木盆，怒吼：“老娘洗澡洗到一半呢！天天天天停能源，停你父親呢停！”

“餵樓上的！有點素質好不好，高空墜物砸到下面的人怎麽辦？”

“讚同樓上，天天講要裝能源備用系統，到現在還是說停就停！”

“......”

附近幾棟樓的居民齊刷刷地推開窗戶，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喧嘩聲如小溪般匯聚，迅速成為一道湍急的洪流。

又是‘叮’一聲。

【居民區小助手】：居民們請稍安勿躁。能源局已經啟動備用系統。

底下，飄來些許光點。

黛絲定睛一看，只見數不清的瑩白孔明燈緩緩升起，點亮陷入黑暗的群樓。光輝映入她漆黑的眼，恍如夏夜裏的千萬只螢火蟲。

如此氣氛中，樓上的女人又是一聲冷笑。

“呦，這就是備用能源系統？真是走在時代前沿了。”

“行了，樓下的。光線夠你洗澡就行了吧？”

“哦。”女人冷漠地回答，“你已經進化到能光合洗澡了嗎？”。

“不行啊。”隔壁樓傳來一聲哀嚎，“我還是看不清這是六筒還是八筒。”

終端又‘叮’了一聲。

黛絲低頭，以為是那居民小助手，不想卻是樂團。

來到星河後，黛絲先後找了幾份小提琴家教的活兒。兩年後，她得到其中一家的推薦，進入急需小提琴師的星河聯盟樂團。

【樂團】：@所有人。明早8點，樂團將對莫提斯皇帝訪問期間演出進行篩選。

黛絲一個激靈。

她抓住終端，來回掃視這條消息，生怕看錯了上面任一個字。

反覆理解了消息上的每個字後，黛絲猛跳起來，發出高亢的歡呼。她蹦回屋內，舉起卡機的‘乘黃’，激動地轉了個圈。片刻後，她克制地坐回桌邊，努力維持鎮定，又不禁起身在客廳裏歡快地旋轉。

最終，她盤腿坐回房門口，臉上的笑意卻不住地漾起。

心頭的抑郁被這條消息一股腦兒地掃去，好像炸開了蜂蜜味的絢麗煙花，情緒也跟著變得繽紛甜膩。

一只小型孔明燈被風吹歪，卡在高樓延伸處。她順手一拉，將那盞憨憨的小燈放回天際。

這是最好的生日禮物了。

作者有話要說：

[1]乘黃：山海經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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