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一拖，便是拖了個好幾年，當年那些正值適齡的貴女也成了大姑娘，縱是再怎麽芳心暗許也沒膽子真等成老姑娘，暗自銀牙一咬也挑了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嫁了。就在街坊裏隱隱流傳出了殷家大公子身患隱疾的流言時，他又不聲不響的成了親。

對象是個江南小戶人家，長得也不是極好，但那眉那眼就是帶了股京裏沒有的味兒，如同涓涓的細流，帶著江南姑娘家的精致和氤氳，舉手投足間都是從骨子裏透出的優雅，越看越有味道，讓人舍不得移開眼。

“這表明了殿上那位忌憚殷家，”他見黎子昂不說話也不惱，勾嘴笑笑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那瀟灑的姿態真是好不風流。“殷家已到鼎盛，月盈則虧，我有心收斂鋒芒想潛下來韜光養晦，可殷家太盛，枝繁葉茂，我若是退了，這一樹的枝葉便是任人砍割。”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刀劍所到之處，寸草不生。”他擡起眼，眼裏的霧氣退散的一幹二凈，露出一雙如墨點的眸子，亮得驚人，直勾勾的盯著黎子昂。“若殷家不覆，黎家又該當如何？”

“聖上心裏有把尺，該怎麽衡量都清楚，不是我們這些臣子可以討論的。”黎子昂沈默了一瞬，想了想到嘴的話還是一轉，出來就變了個樣。“百年殷家就如同一顆大樹，根系粗壯覆雜的難以想象。”他放下酒杯，拍著紙扇，看著石桌上的點心和美酒，拿著扇子一一指過來，按照他移動的軌跡都完整的連在了一起。

“牽一發而動全身，殷家一旦被動，樹底下乘涼的花花草草都將不覆存在，就像這樣——”他的扇子徒然頓住，抵在了盤子下狠狠往上一掀，糕點橫飛，帶著點點沫渣，在這樣好的陽光下就像是飄無不定的塵埃，殷常的眸子微不可見的縮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殷家的未來，這個看似不可撬動的龐然大物最終在這個王權是天命的時代，成為犧牲品，灰飛煙滅。

浮萍無根，飄離不定，無依無靠，可塵埃呢？更加可悲，螻蟻又豈會有人知道？他是殷家長房的大公子，殷家是他不得不承擔的責任。他臉上明明沒有太多表情，黎子昂卻在那一瞬間感受到了他的悲哀，他們年少結識，鮮衣怒馬，如今到現在也過了十多年，人生有多少個十多年的情誼？

他們無話不談，可現今不過一張石桌的距離的卻給他們兩個之間劃上了一道深深的裂痕，怕是再難有之前吟詩作對，賞花賞月的時候了。他聽到了遠處的一些動靜，殷常卻比他反應更快，偏著頭看向岸處那一塊，遠遠可見有一群人正朝著趕來，那抹紅色實在亮眼，殷常看了幾下便認出那是自家女兒，頓時臉上的表情柔和了不少。“是織桃，你家那小子也跟著，怕是又被織桃欺負了。”

“織桃像你，小時候就這麽鬼靈精怪的，等長大後也不知道哪個夫家敢娶。”黎子昂見話題一轉，頓時也松了口氣，跟著打趣起來。

“像我才好，不會被欺負。”殷常的目光從殷織桃出現後就沒移開過，他家人口簡單，偌大的殷府除了二房和三房之外，他院子裏幹凈的很，只有一位妻子和一個女兒，別的姨娘小妾都沒有，說出去也不知道讓多少閨中女子羨慕得紅了眼。“夫家，至少要找個幹凈合心意的，殷家不需要聯姻，我殷常的女兒也不需要聯姻。”

“碰到喜歡的，人若還是不錯，那便幫襯幫襯，左右只要我還在，不管有什麽小心思都給我收好了，就算是裝，也要給我裝一輩子！”他這話說得不動聲色，輕飄飄的就像是沒有任何分量，可其中的血腥味卻讓人不寒而栗。“我殷常的女兒，自然眼光不會差的。”

他看著黎子昂輕輕笑開了，站起身去迎接，這份殊榮大概除了當今天子也找不到第二個了。黎子昂還在回想他剛剛說的那句話，看著在玩鬧的孩子徒然升起一股不安，他猛的睜大眼，跑去可卻在看到殷常那勝券在握的表情時，感覺都晚了。

“子昂，剛剛墨兒和我說，他長大後想娶織桃。”

黎子昂的步伐一下慢了下來，他看著殷常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但由於自己的兒子在這兒又不好拉下臉，他頓了頓又笑了起來，蹲下身摸著黎墨的腦袋，問道：“墨兒喜歡織桃麽？”

“喜歡！”黎墨不好意思的點點頭，臉上紅了一片，但眼睛很亮。他長得和黎子昂很像，尤其是眉眼之處，都如同上好的美玉，再過個十多年，京城便會又多出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這種人只適合活在陽光下。

“殷伯父——”黎墨看著身旁拉著殷織桃的殷常，伸出手小心的拉了拉他袖子，他的耳朵有些紅，可臉上卻是怎麽也掩不住的喜意。他偷偷瞟了眼殷織桃，見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一時間又覺得滿心的歡喜被人潑了盆冷水，之前是自己太過理所當然了。

黎子昂低下頭，又覺得有些不甘心，看了幾眼殷常，見他神色如常甚至還帶了些笑意，好似在給予鼓勵。他冷下的心突然一跳，他感覺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麽，胸腔裏那顆心跳得越來越厲害，到最後天地間似乎只有他的心跳聲了。他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嘴巴，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同樣的幹澀，還帶著微不察覺的顫抖。“墨兒喜歡織桃，想長大後娶織桃為妻。”

殷常臉上的笑意又盛了幾分，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黎子昂，見他臉色更黑後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了。他拍了拍黎墨的肩膀，他面前的孩童還很幼嫩，盡管臉上已經通紅一片，甚至就連脖子也跟著紅了，但卻絲毫不退讓，一雙黑亮的眸子很勇敢的與他對視。孩子的眼睛是最單純不過的，黑白分明，清澈的一望見底，他知道人都是會變的，但黎墨此刻的心至少是真的。“記住你今天的話，和你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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