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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穰歲不祈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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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座闃靜無聲,落針可聞。

眾仙望著易情,張目結舌。他們是見到了一個瘋子麽?竟有人妄圖將延續千萬年的天廷推翻,斷絕天路?一時間,寶光殿中暢叫揚疾,群仙不勝其怒,眼紅臉赤,對著易情痛罵。太微星官忿然作色:

“你說不需天廷,那豈不是斷了凡人欲建功立業的念想?既不用鑄神跡,他們又怎會去求九轉丹成?”

“凡人不是為鑄神跡而勵精圖治,而是因殫智竭力而成神跡。”易情說,“你所認為的因與果相反了。”

“災苦連綿之時,若無神明信仰,凡民又如何能捱過兇年?”

“信了一群竊食福運的神明便能解決荒年的事兒麽?還不若不信的好。”

“天廷乃萬世神靈傳下來的祖業,哪兒容你這小子說敗便敗?”群仙怒斥。

易情道:“天地混沌初分之時也不曾有過天廷,凡民還不是照樣活下來了?”

這廝來一句頂一句,似一座滴水不漏的城池,教群仙在唇槍舌戟的交鋒裏占不到便宜,大為光火。易情道:“沒話了罷,那便輪到我發話了。”

他向前一步,目光直視太上帝:“我會結束這個世界,然後重寫天書。”

太上帝笑道,眼神裏含著嘉許:“你是司命,這天廷的命自然也交予你來司。”

壽神與祿神卻急了,兩人齊齊起身,慌忙撩衣下拜,“陛下切不可糊塗!怎可任一罪神在此作亂?”祿神則低喝道:“天兵何在?上殿來拿下此賊!”

聽二神發令,天兵們身披犀兕甲,手持三尺腰刀,魚躍而入。因得福運收買,此時他們大多是祿神麾下之人。殿上登時糟亂作一團,長桌翻傾,金碗銀碟破碎,一地狼藉。仙官們提裾匆匆而走,眼張失落,惶恐不已。太上帝對天兵怒吼道:“退下,誰許你們擅入殿中的?”

然而此時的天兵已不聽他號令,個個抽出腰刀,向易情猛刺而去。刀光如彎月,錚然交錯。數柄腰刀同刺一處,天兵們聽見了裂帛似的血肉撕裂聲與慘叫聲。

可待雲塵稍定,他們望清了眼前之景,登時驚愕失色。原來易情動若脫兔,身形靈捷,一剎間自他們的刀陣中走脫,還順手將身上那件借來的棋博古紋披風重新披回紫微星官身上。天兵們刺中的並非易情,而是紫微星官!

紫微星官血流如註,淒慘而憤懣地對天兵們叫道:“你們這群頭生屎窠子不長眼的,看準了再刺,楞著作甚?還不快將那小賊拿下?”

“是、是!”

天兵們如夢方醒,汗流洽背,擡眼一望殿上,只見易情笑盈盈地站在一旁,似在瞧他們的笑話。這小賊貓在凡世裏練就了一番偷雞摸狗的本事,出手迅捷無倫,哪怕連天兵都看不清其動作。

然而明攻不成,還可暗襲,但見寶光殿敞開的實榻大門間忽地射出一支湘竹桿羽箭,直刺易情面門。易情猛一激靈,扭頭躲開,可身畔卻已有天兵擲出飛槍,那圓頭釘向他急刺而來!

易情雖身手敏捷,可畢竟是文官,與武神周旋畢竟吃力。他躲過飛槍,下一劍卻又接踵而至。眼看著劍刃即將捅至心口,一柄銀鎏金劍忽從旁探來,替他結結實實地攔下了一擊。易情地愕然擡首望去,只見一個背厚如虎的身影不知何時已屹然立於自己身前——正是靈鬼官龍駒。

“龍駒!”易情如久旱逢甘霖,欣喜地叫道。與此同時,殿門外突而傳來一陣交戟喊殺聲,玄衣朱裳的靈鬼官浪湧而來,個個手執銀鎏金劍,與天兵殺作一片。

龍駒向他微微頷首:“司命大人,讓您久等了。”

祿神卻失驚打怪,怒喝道,“靈鬼官為何在此?”

先前他分明已遣武德星君去將荒淵之門打開,放任罪仙與妖魔流出,如此一來,與太上帝相近的靈鬼官便沒法護駕。然而不知是出了甚麽差錯,這靈鬼官的頭子卻出現在了這處,還未那昔日的罪神擋下了一劍。

再向實榻門外定睛一看,他更發魂飛魄散,只見有一道黑流自遠方而來,浩浩湯湯,頃刻間吞湮了天兵眾。那是張牙舞爪的水鬼群,從天河裏漫無邊際地湧出。

上一個疑問尚未得到解答,下一個問題又聯翩而來。祿神驚恐道:“為……為何這些水鬼竟聽你號令?”

易情微笑:“誰知道呢?在人間時,它們便頗愛我的血味兒,於是我借天書將它們攜了上來。而且不單是這一世的水鬼,其餘千千萬萬世的水鬼我也一齊召了來,如今確是能給我封個水鬼將軍的名號了。”

水鬼們齜牙咧嘴,來勢洶洶,猛撲到天兵身上,竟輕易將饕餮盔嚼開。面對這等不畏死的怪物,連天兵的腳步亦為之而阻滯。乘著一片大亂之時,易情向龍駒伸出手:

“給我降妖劍罷。”

龍駒沒有猶豫,從腰中拔出銀鎏金劍,遞給易情。

易情接過劍,笑道:“你不問問我拿劍作甚?”

“您做任何事,定有您的緣由,龍駒不會過問。”

“你對大司命可真忠心。”易情笑嘆道,“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非也。”龍駒卻搖頭,當易情將探詢的目光投向他時,他道,“下官效忠的從來並非大司命,而是文易情。”

易情楞了一楞,想起龍駒曾對自己傾心相告。正因自己實現了其前世的願望,讓他做了可恣意馳騁的龍駒,他才對自己如此忠心耿耿。那不過是他的無心之舉,可龍駒卻會因此而能為自己死心塌地嗎?

大抵這便是大司命罷,哪怕是輕易一筆,也可就此改變一人的生平命運。

此時寶光殿中鬧作一團,太上帝兀然從纏枝菊墊上起身,大笑道:“文堅,你說得不錯,這天廷確是該廢了。朕在此茍延殘喘多年,終是支持不得這副破架子,倒不如將其一炬燒盡的好!”

說罷,他掐了一個玉皇訣,烈焰登時熊熊而起,如鮮紅殘花,晃麗之極,頃刻間盛開滿殿。雲氣彩畫、六角漏窗、黃金軒檻被火舌舔過,一片焦黑。

燭龍之焰可光耀九陰,也可焚天滅地。只一刻的工夫,梁枋朱柱便開始可怖地格格震響,雲彩蒸騰,神霄的墁地金磚開始融化。風被炙烤得扭曲,九重霄頃刻間化作一片火海。這火曾被福祿壽三神竊來焚毀重霄,而如今又再度重燃!

易情見了這光景,略略松了口氣。他本憂心太上帝體弱,行將就木,可如今看來,燭陰仍有山崩海嘯之力,哪怕面對十萬天兵,又何足為懼?可他的信心還未保持一刻,轉瞬間又被擊潰——只見在太上帝身後,那架紫檀浮雕屏風上繪著的持刀天神竟開始緩緩擡手,兩枚環首刀刺出屏風,猝不及防地將太上帝的胸膛刺透!

太上帝低低呻吟一聲,口中湧出決堤似的血水。與此同時,四周的明焰仿佛被兀然澆熄,燭龍的寶術被壓了下去。易情看到寶光殿上的神仙彩畫開始蠢蠢欲動,畫中的武神們執橫刀而下,山文甲金光鱗鱗。那原來不是浮雕與畫兒,而是潛伏於其中的天兵。

自彩畫中湧出的天兵將他們圍起,易情見太上帝流血,一剎間心中一顫,不由得喝道:“——燭陰!”

太上帝擡起頭,口中流血,自嘲地笑,“不打緊,不過是本就殘朽的魂心更破了些罷了,一時倒還死不得。”

可話雖如此,實榻門外卻煙塵大起,著獸面壯胸甲的鐵騎飛馳而來,馬刀揮舞,在陽光下爍爍發亮,如明亮枝杈。鎮守北、西、東天門的天將亦如狂風巨浪席卷上殿階。

頃刻間,局勢扭轉。四面天門的天將皆聚集於此,目所及處皆是天兵鐵鎧,密不透風。燭陰之焰因太上帝重傷而將熄,水鬼們亦在鐵蹄踏踐下化為一地血泥,龍駒怒吼著從背上拔出刀槍劍戟,左右搏殺,拼盡全力為他闖開一道血路,靈鬼官們英勇對敵,卻個個披創。易情明白這下他真算得四面楚歌了。

在一鍋沸粥似的忙亂景象裏,易情緩緩舉起銀鎏金劍。

“你要做甚麽,文堅?”太上帝捂住流血的傷口,愕然地望向他。

易情說:“我要焚毀天廷,正如你想做的那樣。只有燭龍之焰可燒毀重霄,你知道這是為甚麽嗎?”

太上帝搖了搖頭。

“燭陰,你有想過麽?我們所處的世界也是一冊天書。根本沒有甚麽書裏書外之分,咱們的世界也不過是千千萬萬世界中最尋常的一個。只要是書,就必定可被火焰所灼燒。所以你的火焰曾經焚燒、破壞過重霄。”

“你想燒掉一切,讓所有重來麽?”

易情點頭,露出一個悵然的微笑。“嗯,這回我絕不會再錯了。我不會再委信於神靈,這一回,我只會相信人。”

太上帝艱難地擡手,微微掐了個玉皇訣,火焰在手中躥起了一剎,卻又很快熄滅。他的魂心欲碎,早已不可動用寶術。見此情形,他倚在屏風邊,向易情虛弱地笑:“可惜我如今將欲身死,連火也生不起了,文堅,現今天上地下,哪兒還有可燒盡九霄之火?”

“不是有麽?”易情道,用降妖劍柄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就在我心裏。”

燭陰驚愕不已,他想起了許久以前,當仍在文府之時,小泥巴在盛怒之下動用了“張炬燭天”的寶術對付文試燈,而那時恰有一點焰星飛落,墜入了文公子的心口。

原來那一點火星一直在其心中燃燒,那是燭龍殘留下來的最後的火焰。

“可……你要如何動用這焰苗?它只燃燒在你心裏,不是你的寶術。”太上帝問道。

“這還用問麽?”

易情說。他將銀鎏金劍在指尖一旋,將劍尖對準心口,猛然刺入心口!血湧如泉,他臉色慘白,便如那剖心證誠的比幹,慢慢動著降妖劍,直至劍尖抵至魂心。他顫聲冷笑道。

“自然是將這一片丹心取出,奉予天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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