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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穰歲不祈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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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情站在南天門之前。

他像一枚荊刺,深深紮根於地,仿佛十萬天兵也不可教他移動半步。眾仙皆為他的氣魄而膽寒,只有他知曉自己的墨鶴道衣下是一具體無完膚的身軀。為上九重霄,他經受了千萬回淩遲、烹煮、斷椎、彈琵琶一般的痛楚,且這一回經受的苦痛比上回更劇。他無數次神智幾近湮滅,可卻秉承著一股信念而來,此次的他無疑鑄成了神跡。

此時天兵審慎地擺出四門兜底陣,在接火天君的暗令之下,天兵散開四方,像一只大囊將那道裝少年圍起。蒼龍兵舉起重秉甲,手持兩丈矛;素威兵身著七層合甲,將四周圍得鐵桶一般;朱鳥兵推來鐵火炮車,炮口對準易情;玄冥兵騎跨天馬,手端鳥銃。

易情身處於密密層層的天兵中,卻絲毫不為所動。他擡起腿,向前邁去。

他要走上白玉階,一直走到設宴的寶光殿內去。接火天君急了眼,臉上燒得與火炭一般紅,叫道:

“大司命,你如今已被奪職,哪怕是鑄得神跡,也須聽司列星官管教,且在玉英宮等候,不可私自走動!”

易情說:“我不想去玉英宮,我想入寶光殿中吃席。”

“若無當朝一品仙首肯,旁人半步也不可入內。若你執意要闖,我等也只好下死手來攔了。”

“一品仙是指誰?祿神麽?”易情說,“我不想傳音給他,我問個更大的官兒罷。”

說著,他便畫下一道傳聲符,高叫道:

“太上帝!皇帝老兒!燭陰!爬地老鱗蟲!聽見我的話了麽?我想入殿內去坐桌,放我進去!”

眾天兵被唬得臉色煞白。要知直呼聖諱在哪一處皆是大不敬之過,且這廝還像是在汙辱聖名,其罪可誅。然而那寶光殿裏卻遙遙傳來一道笑聲,響遏行雲:“你若能進,便憑本事進來罷。”

得了聖言,若照常理而言,當延請這少年入殿上榻的,然而接火天君與一眾天兵受了祿神收買,得了諭令道是不可讓不速之客進殿,且太上帝也說了“憑本事”入內,那不便是說他老人家對攔不攔這少年之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於是接火天君心念電轉,頃刻間一揮手,喝道:“布陣!全力攔住此人!”

剎那間,寶光殿前化作沙場。驚塵大起,將士如雲擁,劍舞刀刺,紛紛殺向易情。易情笑了一下,他知燭陰不會出手助他,因燭陰約莫此時也算得強弩之末,它要存著些力氣,好在緊要關頭使出千鈞一擊。

那麽,走入寶光殿,便真只能憑他自己一人了。

密密匝匝的箭雨撲面而來,頃刻間將他紮成篩子,易情背著千萬只箭鏃往前艱難邁步,忽有一箭當胸而來,刺入心口。在即將斃命的前一刻,他伸出手,將中指與無名指內彎,拇指壓上,作了個道指,又猛然放開。剎那間萬軍的動作凝滯,世界被水墨浸染,隨著一聲只有他能聽見的裂紙聲,天地仿佛被猝然撕開。

在那撕裂聲之後,他的身軀又恢覆如初,回到原處,紮在身上的箭鏃盡皆不見。這一回箭雨再次投來,他依著記憶,靈巧地翻滾閃開。手持虎力弓的天兵們大驚失色,因在他們看來,那道衣少年似早已知他們的箭自何方射來。

只有易情知曉自己是用了甚麽法子。碩大石彈向他猛投而來,一瞬間將他身軀碾作血泥。眾星官方松一口氣,卻見石彈底下露出一只流血的手,顫顫地作了個道指,再倏地放開。陡然間,天地再次被割離,易情又回到了被石彈擊中的前一刻,他疾沖幾步,避開石彈。巨大砲彈落在水精磚上,碎石四濺,埃塵揚天。

這與其說是用寶術讓光陰倒流,倒不若說是他將其餘天書世界、其餘時間點上的自己畫了出來,用他們代替如今世界裏的自己死去。他在無情地利用著自己。

木椽射來,透體而出,他捏上道指。槍槊穿心,他松開手。數百鐵鎧鋪天蓋地而來,將他碾作肉泥;鉤鑲前後夾攻,其上的尖刺將他洞穿;刀槍大鳴,鐵騎金刀斬落他首級。天兵密密層層,星星點點,猶如一座長城,充塞滿眼簾。

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易情被殺死於殿階之下。他知曉自己只有孤身一人,如何正面對上數以萬計的天兵?短短的一道通往寶光殿的臺階,此時猶如九重天磴一般漫長。

終於有一刻,他立在了寶光殿門之外。

此時的他鱗傷遍體,一襲道衣被血染成赤色。然而天兵們望著他的目光中顯出畏懼,在他們眼裏,這道裝少年身影鬼魅,避開了他們飛蝗疾雨似的進攻,像一縷自指縫間落下的輕絲,竟單槍匹馬地闖過了十萬天兵的阻圍!

“你、你究竟是用了甚麽妖法?”接火天君張口結舌,半晌才從喉中擠出一句話。他狀若癲狂地問:“為何咱們攔不下你?你究竟是怎樣走到寶光殿前的?”

易情回過頭,一縷血絲在那白璧似的面龐上流淌,有一種無端的冶艷。他微笑道,“別無他法,不過是一步步走過來的罷了。”

實榻朱門在他面前緩緩開啟,鄉樂流淌而出,寶光殿上銀盤金碗,左殽右胾。易情向紅氍毹踏出一步,身影淹沒在有若星輝的熒熒燈火中。

在最後,他給身後的重重天兵留下數言:

“不過嘛,你們作為禁衛倒很值得稱道。你們以為這段路我走了多少次?”

昔日的大司命回眸一笑,狡黠地道:

“這段路上,我死了七千二百九十八萬三千零七十六次,共走了二十二年!”

寶光殿中華燈如晝,迷轂木長桌上擺著山肴海錯,哭竹筍襯鯉精肉、豁埃馬蘭鹿尾、鰉魚、神草琳瑯滿目,絲竹聲不絕於耳。太上帝高坐於殿中,臉色疲乏虛浮,他身後置一紫檀浮雕屏風,屏風上有兩尊持刀天神,左右分立,看來威嚴肅穆。福祿壽三神跽列於右座,正笑呵呵地與新升的仙官推杯換盞。

酒過三巡,眾仙面上都有些酡紅。這時,祿神對太上帝道,“陛下,如今列席的皆是新擢的仙官,芝蘭玉樹,薈萃一堂。尤是這位鼎魁,乃文昌宮內階星官,警敏博辯,是最適合不過的人選。”

太上帝微笑,笑容裏夾雜著別樣的陰暗:“噢?是甚麽的人選?”

“司命。此位已虛千萬年,少司命雖在,可畢竟不可司掌天下所有命理,天廷亟需大司命一職。內階星官久理文昌宮事務,此位非他莫屬。”祿神揖了一揖,面上雖客氣,但口氣裏滿是威脅。“望陛下首肯。”

太上帝自然聽出了這種威脅,可他魂心早已將裂,自己也隨著光陰流逝而衰弱,而三神卻愈發如日中天,不時有有心而無力之感。他端起三腳爵,呵呵笑道,“朕首不首肯,想必你們心裏也早已另作打算,朕說的話早已不算數。不過嘛,這事倒不是由朕來定的。”他緩緩傾身,目光如電,射向那面目姣好的內階星官,問道,“內階星官,你覺得,你能勝任大司命這一職麽?”

內階星官趕忙下拜,“若是小生得任此職,定會盡心竭力,鞠躬盡瘁。”

“可在朕看來,如今倒有個比你合適的人選。”太上帝道。

內階星官與祿神同時色變。

“陛、陛下,不知此人是誰?”

“他如今,”太上帝笑道,“不正走進來了麽?”

眾星官慌忙擡首望去,只見閶闔緩啟,雲煙四湧,一個身影在門扇後出現。

那是一位道衣少年,渾身鮮血淋漓,似曾在血海中泅泳。他走上寶光殿,順手扯過一旁的紫微星官身上的棋博古紋披風,蓋在身上。他站定在殿上,嘴角帶著戲謔而傲然的笑意。太上帝望著他,對祿神緩緩道:“他已履踐大司命之職千萬年,無人比他更熟稔如何書寫天書,司掌命理,他若能官覆原職,豈不比你尋來的生瓜蛋子更能幹?”

祿神大驚失色:“陛下,此人是罪神,萬萬不可起用!”

他如此說著,暗地卻捏了個手訣,先前貼在殿外的傳聲咒當即響起,迸出一聲尖利的鳥啼。寶光殿外,持著刀斧的天兵們邁上殿階,在外盤踞。

易情望著太上帝,笑道:“說得對,不必起用我,我今兒來此,倒也不是來走馬上任的。”

“噢,那你是來作甚的?”太上帝的臉上,笑意更甚。

易情坦然地道:“我是來將在場諸位革職的。”

此言一出,仿佛一石激起千層浪。靜謐的宴席化作沸騰的海洋。眾仙們驚疑的目光交錯,議論聲甚囂塵上。而太上帝只是微笑著,仿佛此話也早在他意料之內。

易情沒接著說下去,只是轉頭望向內階星官,發問道:“我聽聞祿神老兒力薦你接手天記府,你是鑄成了甚麽神跡?”

內階星官一楞,慌忙揖道:“小生在凡世創下了寶誥之制,規整了頌神駢文,使世人敬神時不至有失……”

易情卻打斷了他:“你經歷過荒年麽?有被餓死過麽?有沒有以土塊充饑、最後肚腹被墜破過?有吃過蝗蟲麽?被水澇淹死過麽?聽過饑民的聲音麽?是否受過淩遲重辟之刑?有否吃過刀鋸鼎鑊之苦?”

“小、小生是文官,靠的是才識得舉薦……”

易情道:“那你繼續當端坐案前的文官不便好了?未嘗過苦痛,如何知性命之重?大司命予奪生死,哪兒是寫寫畫畫那麽輕易的事兒?”

內階星官啞然無聲,臉白了一片。

“不過我想,在座的各位有許多也約莫不懂罷。”易情環視寶殿,囂狂地道。“往時我曾犯下大錯,以為重建一回天廷,諸位便能理事治世,將凡世理得更好,不想諸位或中飽私囊,或與三神同流合汙,或不再理事,畏縮退怯,悶聲不響。如今的我仔細想了想,這天廷還是不要為好。”

“荒謬!”勾陳星君拍案而起,臉紅脖粗,“若無天廷,又有誰來掌理凡間?若無神仙,誰來管束凡民?”

一時間激憤之聲四起。眾仙目中噴火,瞪向易情,痛罵聲如滔天大浪,洶湧而起。然而一聲更厲害的痛喝止住了喧騰,是那道衣少年的聲音:

“不需要天廷!”

四座皆驚,喧聲止遏。

“凡人不需神靈引路。”易情喝道,“他們自己便可做自己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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