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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穰歲不祈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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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霄之上,曙煙籠闕,祥光入殿。二神正坐於福城宮中,坐在嵌玉椅上吃茶。一位是頭童齒豁、白須飄渺的壽神,另一位則是白領至裔的緋袍老者,正是祿神。下人皆被屏退,他們掩簾說著悄悄話兒。壽神摸著禿腦袋,桀桀冷笑,道:“老朽去探聽過大道公口風,說是太上帝近來病勢在肓之上,膏之下,藥已不效,用不得多久就應崩逝。”

祿神捋須笑道:“他無身為壽神的你護佑,又怎能卻病延年!”

壽神摩挲著兩掌,慈眉善目地笑道:“此次天筵與其說是升仙宴,倒不如稱之為鴻門宴。在這宴席上,咱們便逼那長蟲讓位,取回咱們應在千百年前就握於手中的權柄。”

“壽兄,你說得輕巧,太上帝豈是那般容易扳倒?他那寶術震天撼地,初登位時便令天兵盡皆畏服。那兵將怎會聽令於我等?”

“一個行將就木之人,為何引得祿兄如此恐懼?”壽神呵呵笑道。忽瞇細了兩眼,聲音陰森可怖:“祿兄以為,凡世裏為何會兇災連年?”

“不是因為福神折了的緣故麽?”祿神道,“何況,咱們也在凡間裏拿了些福分,權當辛苦酬勞。”

壽神道:“此言差矣!人間兇年連綿自是因為短了福運。可那些福運才不是拿來中飽咱們私囊,而是用來……”

他壓低了聲兒,身子微傾,臉上像布滿烏雲。

“用來什麽?”

壽神的話像一道驚雷,陡然自口中炸裂而出。“用來收買了天將!”

二神對視一眼,忽如默契的老友般哈哈大笑。待笑夠了,壽神接著道:“這些話說來輕巧,但老朽著實在此事上耗費千百年。天將多如沙數,甚麽四大天王、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萬天兵,要將他們收歸麾下,便需江海一般的福運。哪怕直至如今,老朽也方才收攬得六成神心。”

祿神道:“早知壽兄如此不遺餘力,小弟便早與您一同共就偉業了!其實小弟也做了一事,能助壽兄一臂之力。”他俯在壽神耳旁,悄聲道:“那升仙宴拔擢來的仙官,實則是小弟於俗世布下的棋子。皆是我麾下之人。”

燭影搖紅,紅光落在他們兩人臉上,似是血點斑斑,猙獰可怖。壽神一楞,撫掌大笑,“甚好,甚好!”

此時,懸圃宮中草木扶疏,寶花爛熳。

太上帝著石青圓領右衽褂,足蹬重木底舄,在園裏賞著三珠樹上的赤色珠葉,勢星官通稟後,一個頭戴黃金面、身披練甲的魁梧男人入內,向太上帝稽首:“末將龍駒,參見太上帝。”

太上帝放下水瓢,道:“龍駒,朕如今在這天廷裏唯一信得過的武將便是你。你是大司命一手拔擢的愛將,朕雖不喜大司命,卻信得過他,因而連帶著信任你。”

龍駒垂首,“得陛下青眼,臣不勝惶恐。”

瞽目的男人接著道:“這些話只能與你在此說。朕也曾為精怪,故而對靈鬼官極有共鳴。這世道非但是凡人難信,連非為精怪的神明也皆險詐多端。你需時刻與朕同舟共濟,知道了麽?”

“謹遵鈞旨。龍駒絕無二心。”

太上帝註視著伏地拜叩的龍駒,想起那曾被他下旨逐往荒淵的大司命,大司命也曾顫聲道出過這句話。他覺得天廷險惡,那時的他說是將大司命送往荒淵,可那不過是個幌子,他是欲以此為由欲讓大司命回凡世休養。可如今看來,他自己也受不住此地的煎熬磋磨。太上帝暗暗地想,他要敗了嗎?

清風拂來,撩動一樹珠葉,瑯瑯作響,似刀劍交戟聲。太上帝的面龐染上肅殺之氣。他凝望遠方,淡聲道:

“朕為日月。”

龍駒困惑地仰首。太上帝接著道:

“而賊子若冰雪。日雖瞳瞳,卻化不盡山雪深寒。且日僅一個,冰雪卻連綿峰巔,你說若朕與其對敵,可有勝算?”

沈默良久,龍駒忽而平靜地開口:“赫赫明光,何懼飛瓊玉蝶?區區蜉蝤,定會在聖駕前自行殄滅。若光不可融冰化雪,那便用火,用可燒燎一切的烈火令其敗退。”

太上帝一楞,旋即哈哈大笑。

“不錯!”他躬身下來,重重拍龍駒的肩。“讓他們自行殄滅!”

深夜時分,北鬥宮中卻燈燭熒煌。數盞碩大無朋的三彩塑貼燈裏跳動著妖冶的火苗,青玉神雕森慘慘地立於殿角。而武德星君則跪於殿上,冷汗涔涔。

赤神臺上正坐著一個戴烏紗頭衣、著圓領緋袍的老者,正是祿神。祿神吃著永濟酒,笑容可掬:

“武德星君,老翁尋你來,想必你也知是為何事。”

武德星君怛然失色,長揖三叩,大汗淋漓。祿神道:“聽聞你犯了大過,不僅教凡黎闖了五重天關,還讓手下的七殺星官倒戈作亂,老翁應如何拿你是問?”

“是……是下官疏忽職守。”武德星君磕頭如搗蒜,“可請您寬心,那凡民已身死於七重天,被火髻行鳥碎屍萬段;而那七殺星官也已收於牢檻,嚴刑拷打。他們掀起的風浪皆已平息。”

“犯過便如摔鏡,雖可修覆,然而裂紋卻會永世留存。出此大事,多少會動搖天將之心,你如今這是亡羊補牢,因而老翁不得不罰你。”祿神嘆息,忽而厲聲道,“去打開荒淵,這便是對你的懲罰!”

武德星君聞言色變,擡頭楞楞地盯著祿神,半晌無言。

良久,他嘴唇打架,道:“荒淵……是罪神與十惡不赦的妖魔的去處。若是啟其門闔,定會致使重霄大亂……”

一枚燈豆忽在陰風裏熄滅,似垂死的枯螢。祿神眉飛眼笑:“亂又何妨?最重要的是,荒淵一啟,靈鬼官便會分身乏術。那群自精怪化來的賤種,包藏異心已久,在升仙宴到來之際,須將他們引向荒淵不可。”

武德星君顫抖許久,道:“但若妖魔闖入紫宮……”

“不打緊,屆時會有萬餘天兵把門。老翁會在群仙之前力保你,你不會遭逢任何罪過。”

武德星君唯唯而退,望著他離去的身影,祿神的笑容凜若冰霜。

升仙宴已至,神霄上祥光萬丈,法鼓大鳴。香閣上倚滿天女,正嬉笑著往下散落瑤華。一位位仙官乘著祥雲,在莊嚴的鐘聲裏緩步入宮。

無人知曉先幾日荒淵門闔被啟,瘴癘自其中奔流而出。靈鬼官們因此而焦頭爛額,不得不前去荒淵祓除鬼怪。偌大的紫宮如今被成列天兵嚴守,玄甲閃閃發亮,這莊穆的景色之下卻暗流湧動。

一眾仙官踏雲而來,為首的戴二梁冠,簪絨花翠葉,著青羅袍,美如璃玉。接火天君見了,與旁人道:“放他們入殿。這是近年來鑄得神跡的仙官,尤其那狀頭才高八鬥,乃荊山之玉,得祿神大人青眼,往後是要入天記府裏做高官的人,你們切不可對其怠慢。”

眾星官聽了,不免得對那狀首投去艷羨的目光。接火天君又問方才匆匆回來的巡檢天兵,“四處可有異狀?”

巡檢天兵道:“也無甚異狀,不過是有位仙官忘了帶棗木職牒,正被其餘星官攔下。待下官與祿神大人確認後即可放行。”

“是哪位仙官?”接火天君道,拿起千裏鏡,向南天門張望。

“不、不知……但那位仙官道,他姓文。”

千裏鏡從接火天君手中兀然墜落。

他臉色大變,方才透過千裏鏡,他看到在青霓浮動間,南天門外的天磴上正立著一個道裝少年,山水袖帔,上飾墨鶴。當他的目光觸及此人之時,這少年竟仰頭與他四目相接,狡黠地一笑,那是一張他曾見過的臉。

接火天君冷汗淋漓:“弩手上城樓,備好砲車!”

那道裝少年抵南天門,星官們先前只當他是尋常赴宴之人,可當餘光瞥到天兵們漸漸在旁布開,空氣裏便似凝了冰。不知覺間,砲車上已裝好兩百斤石彈,夜叉雷慢慢推出,車弩備好,矢大如椽,皆對準那少年。接火天君冷汗直冒,畫下一道傳聲符,對天門處喝道:

“被天廷貶謫的罪神,是何緣由來到此處?”

先前與其寒暄的星官陡然變色,默默退開。這少年竟是罪神?他們低著首,卻悄悄打量著那道裝少年。此人神色和氣,雖衣衫樸陋,卻也頗有仙姿,不似犯了大過的神官。那少年則朗聲笑道:“我是正兒八經地來到此處的,卻遭天君白眼,莫非這便是天廷的待客之道麽?我來此也不為別事,只是欲辦一差。”

一旁的天猷副帥低喝道:“胡說八道!升仙宴只有得一品大仙請帖之人方才可入內,你得了請帖麽?”

少年背手道:“我雖未得請帖,但卻是一品大仙。是不是可徑直入殿?”他頓了一頓,又道,“順帶一提,我是鑄神跡上來的。”

“甚麽神跡?”

“走天磴。”少年道,“從一重天走至九重天。”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色變膽寒。天磴接天連地,乃是凡世與天廷唯一的通路,但神官們可憑功德香火抵消神威,憑祥雲直上,故而此路久荒不用。鑄神跡有千萬種法子,行天磴無疑是其中最駑鈍、但又最切實不過、定能成就神跡的方法。但行過九重天磴要受的苦痛比下陰司更甚,真的會有傻瓜做出這等驚世駭俗之事麽?

天兵們面面相覷,又望向道裝少年。還真有,而且那大傻瓜此刻正立於他們面前。

像有無形的針線縫住了在場之人的口舌,一時間眾人無話。一片死寂裏,接火天君支吾道:

“你方才,說是要來這兒辦差?是辦甚麽差事?”

千萬道目光登時投向道裝少年。天兵們謹慎地將手搭在腰刀柄上,煞氣騰騰。天馬遠馳而來,掀起磅礴氣浪。而那少年卻昂昂自若地微笑,不移一步。經歷前八重天斧鉞湯鑊的洗禮,他已無所畏懼。

“辦甚麽差事?”

易情笑道,眼中綻出精光。

“我是來——將這裏的所有神官革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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