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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弱羽可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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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淌進回紋窗裏,將官舍裏的一切鍍上一層薄銀。

小泥巴俯臥在四面床上,哀叫連連,因療傷金津之效,那留在腰臀上的傷已好了,然而疼痛仍在,似有猛獸在不間斷地撕咬。他在榻上躺了幾日,像一塊發黴的蘿蔔纓。暗沈沈的陰影落下,窗外緩緩伏下一頭巨龍,金眸粲然生輝,代替了月亮。小泥巴見了它,沒精打采地叫道:

“燭陰,這些日子裏你去哪兒了?”

“浮翳山海。我去那處養精蓄銳,可不想回來時卻見你屁股爛成了軟泥。”

“沒良心的玩意兒!”小泥巴斥道,“我出去辦差,你便臨陣脫逃,去和浮翳山海的母蛇糾纏。若來日我上天磴,你還不得逃到十萬八千裏之外?”

燭陰低沈地笑,龍息卷得簾櫳獵獵作響。它道,“我來這兒不是為了寒暄,也不是為看你笑話。我來傳話:鳩滿拏此時正在中天宮中,欲要見你。”

鳩滿拏要見自己?小泥巴疑惑。

他竭力支撐起身子,忍著驚人的痛楚,一步一挪地走向中天宮。進了花園裏,只見月如明珠,柳偃斜坡,枝葉蔓披間,鳩滿拏坐於一張紫檀嵌樺木椅上,靜靜地候著自己。

小泥巴一瘸一拐地走過去,鳩滿拏微笑著與他道:“易情,你知道我為何叫你來此處麽?”

“誰知道?深更半夜的,興許你要同我花前月下。”

“胡鬧,咱們要說正經事。”鳩滿拏責他,卻又很快松了口。“不過也不算得正經,不過是一時興起,寒暄一二句。”

寒暄就寒暄了,至於大半夜將人從床上拖起來麽?小泥巴不情不願,眼睛卻尖,瞥得鳩滿拏衣下似纏著細布,隱隱有血跡洇出,又看他身上縛著竹板、長坐不動的模樣,竟是猜到發生了何事。

“鳩滿拏大人,莫非你……”小泥巴聲音打顫,“……因我們而受責了?”

鳩滿拏笑道:“常有的事兒,你們且放寬心。倒是你,我聽福神大人說,你下凡間後反而遭傷了心,此事是真的麽?”

他指了指一旁的天然木椅,那椅上刻滿破傷咒,想必即便坐下,創口之痛也可大為減輕。小泥巴猶豫了一下,坐在他身旁,將在凡世中所發生之事略敘,說起無為觀和天穿道長、微言道人、迷陣子,再說起那等候了自己三百餘年的游光鬼,不由得悲從中來,淚水奪眶而出。

罷了,他喃喃道,“鳩滿拏大人,實不相瞞,文堅與迷陣子皆勸我上天磴,我也知步天階興許能挽回故人的性命。只是我心中仍有隱憂。那天磴之路漫長險阻,千百年來有誰真正抵過成天?我憂心的是,若我魂心盡碎,真身死於天磴上,又有誰還記得無為觀?到了那時,我的故人才真算泯於塵煙。”

忽然間,他落入一個溫暖的臂膀,鳩滿拏旋身過來,輕輕摟住了他。一剎間,所有的委屈與不安如決堤洪水,洶湧而出。小泥巴在那懷抱裏低聲啜泣,以往的無數光景如燈片般在眼前一幕幕輪轉。在上中天宮之後,鳩滿拏對他關懷有加。被獅面鬼咬傷時,鳩滿拏不遠萬裏下中天去救他,給他包紮敷藥。鳩滿拏賜他以棗木牒,笑道希望他往後大有可為。每每自火海刀山中脫身,他想起的便是這被柔和月輝映照著的中天宮。中天宮便似他的第二故鄉,而鳩滿拏便如他的生父。

他從未向天穿道長追問他的生父是何人,因他一直認為自己是無根之萍,有了娘親已是上天厚贈。只是與鳩滿拏相擁之時,他無由地覺得心澀,若這寬厚的懷抱是來自於自己的父親,那該多好。

“不要害怕。天磴不是為了殺人而存留於世的。它不過是一條道途,便如你攀涉險峰,登上它,總需經歷一番磨難。你師父以前曾登過昆侖,你覺得昆侖天磴好走麽?”

“那路途一定極險,天寒地凍,驟風暴雪。”

“不錯,可你如今卻置身於昆侖之上的中天宮。天階並不似你想象中的那般險峭,即便是不行天磴,世間何處不有劫難?”

鳩滿拏輕撫他脊背。

“易情,天磴給世人的並非絕望,而是登天的希望。刻下亡者名姓的天磴不是墓碑,而是他們曾留於世的證明。”

剎那間,小泥巴心神搖蕩。他伏在鳩滿拏懷中,緊緊回抱。

“可大人,天磴漫長,我要怎樣才能上九重天?”

金波當空,銀魚躍水,中天宮中一片恬謐。鳩滿拏拍著他的肩,笑道:

“先走出一步,繼而再邁第二步。一步接一步地走,終有一日,你可達九重天。”

小泥巴的心略略定了,鳩滿拏的話如一陣春風,將他心頭冰冷的恐懼拂散。他松開手,望向白衣青年,忽笑道。

“鳩滿拏大人,多謝您的話,我心中再不畏怯了。”

鳩滿拏含笑點頭,卻聽得他道,“既然如此,大人要隨我一起來麽?”

這話讓鳩滿拏一怔。小泥巴看著他,眼神裏略帶一絲柔和的哀涼,道:“我時常覺得,您不應於屈居於中天。福神大人也說過,您如荊山之玉,既有才幹。何不上九霄,施展一番抱負?”

月色裏,他向鳩滿拏遞來一只手,那手仿若閃著銀月清輝,皎皎耀目。

鳩滿拏看得呆了,許久,白衣青年莞爾,笑容如春煙新柳,溫潤而澤,並未拒絕,只道:

“容我再考慮稍許。”

——

與小泥巴閑話畢了後,鳩滿拏支著象牙杖艱難地回到三堂後的內宅裏,入了書房。

他靜靜地將齋閣拾整了一夜,給金盞銀臺換水,插好閔蘭,腦海中一直回蕩著與小泥巴談及之事。上天磴著實並非易事,即便是福神這等大仙,下中天來消夏後也需使盡渾身解數回五重天。每越一重天,便需付出一樣代價,興許是手腳,抑或是臟腑,愈往上走,所付的代價便愈大。

至於文家天書的來歷,他也將自己從旁人口裏聽得的只言片語告訴了小泥巴。傳聞文家的天書是古時天記府的吏員偷攜入人間的,後來遭凡民拾到,便有了之後發跡的文家。只是這天書在小泥巴和文堅鑄成神跡的那一夜裏被燭龍之焰焚盡,自此紅塵再無天書。

古往今來,中天宮不乏有欲上重天之人,只是大多一去不返。天磴上積了累累白骨,這點鳩滿拏最清楚不過。可在與小泥巴談天之時,他竟有一瞬的心蕩神搖。

在羅漢床上臥下,他透過冰裂紋的窗牗遠眺星河。夜空深邃高遠,遙不可及。

闔上眼,鳩滿拏又做了那個幾百年如一夜的噩夢。

夢裏,他鶉衣百結,行過凡世街巷,曾在他廟宇中虔誠供奉香火的黎民此時卻發指眥裂,向他吐唾。有人丟石子兒砸他的額,放黃犬來咬他,冷嘲熱諷他道:“冬瓜鬼!”“狗雜種!”

他步履艱難地走到溪邊,欲吃幾口水,略解喉間幹渴,卻見嫩黃柳色裏吊著一具幹屍。借著服色,他驚恐地辨出那是府衙裏與他要好的胥吏。走入深林間,曾同他親熱的小妖皆遠遠避開,欲與他蒂斷根絕。山都神的聲音飄出石穴,喑啞低沈,猶如地鳴:“鳩滿拏,你既為妖,何必去討好凡民?何必去為人世謀福。”

“鳩滿拏,人不容你,妖亦不容你。你便是渣滓,有何存世的必要?”

他被凡人打斷手腳,流落街頭,猶如乞兒。在棄灰堆裏尋吃食時,他看見爛泥殘瓦間散落著自己的塗金雕像,已然被敲得七零八落。路過廟宇,他見到那廟已然破敗,成了乞兒火房,幾個妓子睡在其中,衣不蔽體。

嘲弄、鄙唾、白眼、刑獄……仿佛這世上所有的苦難皆輪番壓在他脊梁上。他如陷泥沼,在夢中沈淪。

“鳩滿拏大人!”

書齋房門上忽傳來一聲清脆叩響,將鳩滿拏從夢中驚出。他猛然睜眼,只見天光大白,已是清晨。

他整好衣衫,打開齋門。桃花紛漠,落了一地。門外是一位著絳褠衣的小星官,名喚崇朝,常跟在他身邊。

崇朝見了他,慌忙跪拜,急得六神無主。“大人,小的私闖您內宅,是小的之過,往後您再重重責罰。實是小的沒法子了,宮內兩位星官急著要步天磴,上九重天呢,連行囊皆已拾好了,誰人都勸不住!”

“是哪二位?”

“是易情和文堅那兩個渾小子!”

崇朝急得如無頭烏蠅,鳩滿拏卻笑了一聲,早有預料。

“你且待我一會兒,我拿了行篋,便與他們同去。”

“鳩滿拏大人?”崇朝的下巴幾乎要跌落到腳底,“您、您也要和他們一塊兒去?上九重天?”

鳩滿拏扶正衣冠,笑道。“是,我去去便回,應用不得多少時候。”

“那……中天宮怎麽辦?”

“在我回來之前,尋個人代管罷。”鳩滿拏向崇朝調皮地眨眼,“崇朝,你來如何?”

崇朝嚇得直拿頭在地上搗蒜。“不、小的萬萬不敢!”

“那還有何人可受托照料中天宮?”鳩滿拏嘆氣,“風日如何?”

“他正於凡世辦差,調查荊州赤鬼之事,一時半會不能歸來。”

“囂囂郎呢?”

“他脾性古怪,正在休暇,恐怕是不能擾他的了。”

“石魚、仙水、沙溪這三位呢?”

“皆回故國省親了。”

鳩滿拏嘆氣:“養兵千日,用兵卻難。這樣罷,你看中天近來有甚不同凡響之人,向我薦來。”

崇朝低頭,忽揖道,“小的左思右想,興許新進的一位星官可擔此大任。他雖來的時日不長,卻卓爾不群,符法、劍道無出其右,又和藹近人,很得人心。此人應能服眾,若鳩滿拏大人只是離宮些時日,將這活計交托給他卻也不錯。”

“我信得過你。那便請他這些時日多勞心勞力些罷。”鳩滿拏笑道,“若他辦事比我妥當,我將自己的位子讓給他也成。”

崇朝連道不敢,恭敬地叩首。鳩滿拏拾好了包袱,忽想起了甚麽,隨口一問:

“對了,那人叫甚麽名字?”

“這……正經的名姓卻是沒有的。”崇朝不禁支吾,“他說他在凡世是只是流民,並無官籍。臉上又遭火燒了一片,平時只能拿面具遮著。雖是可憐人兒,卻落落大方。”

“咱們拿他那面具起了個諢名……叫他‘七齒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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