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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孤舟尚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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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遲那時快,小泥巴手指一卷,將手中寫著詩作天書紙捏皺,張口拋進嘴巴裏!

文公子急了,嚷道:“易情,你給我吐出來!”

小泥巴趕忙一通亂嚼,喉頭一動,硬生生將那紙團咽下,說:“我吞下去了。”

文公子掐他喉嚨,捶他肚腹,其餘侍衛圍過來,亦對他一頓腳踢拳打,小泥巴像一只掃尾子般上躥下跳,那天書紙滑進肚裏,便似清漿般融化了,於是小泥巴抻舌瞪眼,大叫道:“吐不出來啦!天書已化在我血肉裏啦!”

他又嬉皮笑臉地對文公子道:“你說過的,入了文家便給我能吃進肚裏的法器,予我寶術。這下好了,我吞了天書,總該能使與天書有關的術法了罷?”

文公子冷笑:“你以為這麽容易麽?吃了天書便能自個兒做改易命理的事?若真能如此,我早便把整本書吃下去了!”

小泥巴見他臉色慘白,當他是逞強,按著先前寶術開蒙的法子,運氣降至黃庭,再轉長強,鉚足了勁兒,試圖發運寶術,可只指尖如夜光蟲似的一閃,其他甚麽事也未發生。

文公子攤手,“你看,沒有用罷?若服食天書紙便能得到逆天改命之術,那文家豈不是能造出成千上萬個司命?”

小泥巴尷尬地一笑,文公子和侍衛們也望著他,和善地轟然齊笑。文公子忽然一瞪眼,恨聲道:“捉住他!”

於是青衣侍衛們紛紛舞起那圓木般健實的手臂,向小泥巴撲來!畢竟是將天書紙吞進了肚,總要被拿來算賬,小泥巴見勢不妙,扭身撒腿就跑。

這一跑,他便發覺了端倪,興許是將那天書紙在嘴裏嚼爛的緣故,他此時竟可不受阻攔地往微言道人那處跑去了。於是小泥巴一陣興奮,先前的他如戴鐐銬,如今便是似魚入水,三步並作兩步,一下便奔到了微言道人面前。

“道人!”小泥巴奔過去,興高采烈地叫道。

胖老頭兒猛地睜眼,驚喜之色像爬墻的捆石龍,一點點攀上他的臉龐。他大張著嘴,仿佛喉嚨裏噎進了一個雞蛋,半晌才道:

“易情,你怎地在這裏?”

小泥巴趕忙回頭一看,卻見侍衛們杵在原處不動了,文公子坐在藤椅上,氣急敗壞地瞪著自己。原來他們之間的賭約尚且有效,文公子不好上前幹涉。

微言道人將小泥巴緊緊摟入懷中,小泥巴感到滾燙的淚像雨,一串串墜在自己背上,“娃子,這些日子裏,你究竟去了哪裏?我和你師父走遍黎陽,踏進浮翳山海,翻遍滎州地皮,卻找不到你的半點影子。是你嫌觀裏窮酸,不願和咱們這些老骨頭在一起了麽?”

酸溜溜的淚水在小泥巴眼眶裏打轉,他嗚咽地回抱著微言道人,“不,不,你們從未嫌過我麻煩,我又怎會嫌你們窮酸?我是……”

他方想說“被壞人捉走了”,可不知是怎回事,上下兩張嘴皮似被豬皮膠黏住了,動彈不得。於是小泥巴只得道:“我只是……迷路了,尋不到回家的路。”

微言道人放開他,將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四條胳膊腿兒瞧看了十回,見他身上穿一件直領道袍,是好料子。胖老頭又顫著嘴皮道:“娃啊,咱們在想,是不是你長大了,也需去個正兒八經的地兒好好學學道術?老夫知道的,你一直想去外頭學道,是麽?”

小泥巴趕忙搖搖頭,“不,我……”

“咱們先前便是想,約莫你是去了其他觀裏學道,顧不上回來瞧咱們了。其實你師父也說了,若你想投到旁的師門下也是可以的。畢竟咱們觀不是正兒八經的道觀,我會的道術寥寥,無甚前途,若你欲習道法,還是轉投正統道門的好。你若想走,我們也不會攔你。”罷了,他摸了摸小泥巴胳膊,低聲問道,“易情,你現在還願意回觀裏來嗎?”

像有一群躁亂的鴿子藏在心裏,此時紛紛搏翅而起,小泥巴的心忽而跳得很快,他想大聲與微言道人說:我願意,我自然願意!

天壇山無為觀是他的家,他還記得那浩蕩的雲海,水霧像一叢又一叢的蘆花,在峰石上擺曳拍擊。晨曦自洞天中瀉落,仿佛縹緲的飛瀑。在那破敗的荊梁屋裏,他日覆一日地和微言道人躲貓貓,畫小人兒,拿著竹枝在天穿道長的教導下稚拙地比劃。他是天壇山上的小泥巴,除此之外,他沒有第二個家。

小泥巴緩緩開口,像跪拜在神像之前的信者,虔敬又充滿希冀地道:“我當然想回……”

還未將“家”字說出口,他卻忽而噎了聲。

他的餘光瞥見了一旁的書畫攤子。

微言道人的藥攤子旁擺著一個書畫攤子,那攤子四角紮了樁,用竹條搭了個棚,掛幾條字畫。那攤主是個背闊鷹目的儒生,從方才起便頻頻打量著小泥巴。

小泥巴心裏忽沒來由地一緊,他看見那儒生在硯裏推開了墨,又矮下身去寫字。

不對,文公子詭計多端,會這麽輕易地放他和微言道人相認麽?

文公子一定還留有後手,從往時幾次誆自己的經歷看來,那廝一定還在算計自己。

儒生還在寫字,且寫一筆,便瞥他們一眼。小泥巴的目光追跡著那比劃,橫,撇,再一橫,又一撇,寫的究竟是甚麽?是“歹”字?

小泥巴的心忽而重重一跳,一個可怖的想法在心中冒了芽。那不是“歹”字,而是“死”字的起筆!

那擺書畫攤的儒生也是文家的人,他寫的不是尋常的紙,而是天書。那儒生在監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若有出格之處,便以天書殺了自己和微言道人!

想到此處,小泥巴的道袍兒被冷汗打濕,仿佛是方從河裏爬出來的一般。他從一開始便落入了文公子羅織的蛛網。

他猛地一把推開微言道人,大聲道:“道人,我不想回無為觀了,現在不想,往後也不想。我現在在文府,過得很好,你們莫要來找我了!”

他說得這般大聲,便是想教文公子和其爪牙知道他並無逃跑之心。小泥巴冷汗涔涔,他現在清楚地意識到一事:只要有天書在,他無論如何也扳不倒文公子。

還未等微言道人反應過來,小泥巴扭頭就跑,穿過人群,他跑回文公子身邊,猛地揪住文公子衣衫,低吼道:

“滿意了罷?你現在滿意了罷!我就待在文家,哪裏也不去了!你這卑劣小人,除了用天書威脅人,甚麽事也做不到!沒了天書,你還剩下甚麽?現在好了,把你在書畫攤子上的人撤回來罷!”

文公子被他揪起身來,卻有些莫名其妙,問道:“書畫攤?甚麽書畫攤子?”

小泥巴呆住了。

文公子向書畫攤上瞟了一眼,忽而嗤嗤冷笑起來。

“你覺得那是我的眼線?”他將十指慢慢交握。“讓我猜猜你是怎麽想的,你覺得那書畫攤子上的儒生是文家人,他在攤子上盯著你的舉動,若有不對,便在天書上寫字殺人?這法子倒不錯,說得我倒想用了!”

“所以那……不是你的人?”小泥巴難以置信地問道。

文公子說:“你憑甚麽覺得那就是我的人?”

“因為他在寫一個‘死’字……”

小泥巴渾身發抖,再仔細去看那書畫攤上的壯實儒生。只見他方寫罷一副對聯,正用木夾掛起來,上頭寫的是“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鈔的是陶淵明的一句詩。

那不是“死”字,是“巖列”的“列”字。是他多疑,反倒錯失了贏得賭約的機會!

小泥巴汗流至踵,拔足欲逃,卻又被文公子一把捉住了臂膀。

“別跑呀,易情。”文公子微笑,“這回我可沒用天書,是你自己嚇自己,你以為是巧合,實則是命運。願賭服輸,你從此便留在文家罷。”

——

芳草萋萋,春光盈滿綠幛。小泥巴躺在文府倒座房裏,一動不動。

自從街上回來後,他便像一只冬眠的蛙子,靜靜地待在房裏,做甚麽也沒有興致。文公子來找他寫天書,要他篡改文家所樹的敵的生平,小泥巴一口回絕,將頭悶在被裏。

小泥巴開始絕食,對送去的飯食一概不理。他躺在床上,對前來探望他的文公子道,“你別讓我用天書害人,也休想教我做些卑劣勾當,我便是死,手裏也不願沾上半點你們幹的這些醜陋之事!”

文公子把一碗噴香的三鮮燴面放在他床頭,說,“你先至少吃點兒東西。”

“我不吃!”小泥巴大叫,一掌把面碗打翻,“你讓我吃你們家的東西?倒不如叫我死了算了!”

可話音方落,他看見文公子慢條斯理地從袖裏取出一張天書紙,提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兒。

突然間,一股劇烈的饑餓感像野獸般沖上心頭來。小泥巴無法控制自己的身子,像一條蛇一般撲倒在地上,把那灑落的燴面抓起,一個勁兒地往嘴裏塞。

文公子將天書收起,笑得像只狡獪的妖怪。

“放心,文易情,只要你還在文家,我便不會讓你死的。”他說。“我會讓你活到——鑄成神跡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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