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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孤舟尚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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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楊葉裏透出一二聲淒零零的鳥啼,不一會兒又轉歸平靜。風拂過廊道,嗚嗚咽咽,像怨婦的啼哭。

小泥巴躺在倒座房中的板床上,心中也是淒零零的。他脖頸上包了絹布,喉頭痛得難過,兩眼充血發紅,只因這幾日裏他尋了幾回死,可還未等他投繯成功,便又會被人救下來,到頭來竟未死成。

他不想為虎作倀,繼續替文公子幹文家的那點腌臜事,絕食不成,那便去自盡。然而自盡了幾回,倒都命大不死,不是繩圈發松,便是有家丁正好經過……小泥巴輾轉反側,心急如焚,最後心裏拍板:不死了!

他還要活下去,回到天壇山無為觀。文公子既能用盡一切手段將他帶入文府,那他也要不顧一切地逃離文家。

小泥巴忽然想向天穿道長求援。

他的腦海裏勾勒出師父娟麗的容顏。那秀逸出塵的身影常執紙傘立於天壇峰頂,如鏗然鋒刃。在他心裏,師父所向無敵。

然後他後悔了,為何他從始至終就沒開口求過師父?若師父在,莫說文府,便是火海刀山,也能縱橫馳騁。而如今因他求死多回,文府家丁給他兩手栓了道鐵鏈子,他掙脫不得。

於是午牌時分,當文寶珍來給他送飯時,他叫道:“寶珍,寶珍,過來!”

文寶珍打開房門,走了進來。他的上眼皮從來很沈重,每一回小泥巴見到時都在死死地壓著下眼皮。文寶珍困倦地道:“甚麽事?”

小泥巴東張西望,見無旁人,悄聲道:“你替我捎封信兒去天壇山,成麽?”

一聽這話,文寶珍倒清醒了,每一根寒毛都站哨似的立起,慌忙擺手道:“不成!若是被發覺了,我得卷鋪蓋到閻王府上下榻!我不能做,也做不到!”

“好好的一張嘴,不會說話,拿來放屁作甚?”小泥巴說,“你騙我,你分明就做得到。你經常能叼一根府外的糖堆兒進來,其實你有自由進出文府的機會的,是不是?你若再撒謊,我就向文公子告發你,讓你以後吃不上糖墩兒,只能吃竹簽。”

文寶珍長嘆一聲,忽用薄衾狠狠蒙住他的頭,“我看你天天上吊,很想死是罷?我這就送你一程!”

小泥巴掙紮,文寶珍又無奈地放開他,說:“說罷,你要捎甚麽信?”

“我要給師父寫信,讓她來救我。”小泥巴從懷裏摸出幾張解手時扯的草紙,上面寫了些小字,“你只要帶到天壇山腳的石獅像,塞進石像嘴巴裏,會有人過去取的。”

文寶珍說,“我替你帶信,我有甚油水好撈?”

“以後我的飯分一半與你吃,床也讓一半給你睡。”小泥巴說,羞答答地翻身,舉臀道,“你想攮我屁股也可以,不過也只能攮一半。”

文寶珍看起來對飯和他的屁股沒興趣,收了信,道:“我只有一個條件。”

“嗯?”

“你師父來救人的時候,帶上我。”文寶珍忽而睜開了眼,聲音都在發顫,“我想要你帶我離開文家。”

又是離開文家。文家是個由天書組成的牢籠,裏面的人仿佛無一不想爭先恐後地逃出去。小泥巴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

文寶珍又放下眼皮,吹起了鼻涕泡。小泥巴舉起兩手,將鐵鏈搖得叮叮當當給他看,眼巴巴望著他,道:“還有,寶珍兄,你有這鏈子的鑰匙麽?”

“沒有,鑰匙皆在文公子那裏,若你有需,便向他去取。”

小泥巴吐了吐舌頭,要他去和文公子討鑰匙,和向閻王索命簿又有何區別?

文寶珍的神色卻有些古怪,他想了片刻,慢騰騰地貼在小泥巴耳旁細語:“兩日後,文公子會進堀室裏。”

小泥巴一楞,問:“進堀室會怎樣?”

“會有許多侍從、家丁跟著進去,因而府裏把守的人最少。”文寶珍說,“你跳進井裏,沿井壁上的洞爬出去。我這下可將底褲都給你瞧個幹凈了,要是這樣你都還沒逃走,休怪我以後拿釘床攮你屁股。”

府中原來有密道?小泥巴一楞,壓著聲問道:“既然有這條道兒,你為甚麽不自己溜走?”

他問了這話,忽見文寶珍打起了冷戰,仿佛身處數九寒冬。文寶珍慢吞吞道:“因為我的命也拿捏在文家手裏,若我逃走,他們便會用天書將我寫死……”

“那你還……”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想出去。我想在滎州城裏逛廟會,想吃豬頭肉,看花炮、舞旱船。我想在外面活夠一天,哪怕那天結束以後,我只能死。”

文寶珍說,不知覺間,小泥巴發現他那素來疏懶的眼眸裏盈滿了躍動的光,那是淚光。

小泥巴默然無言,只是向他伸出了拳。

“我答應你,咱倆一起出去。”

暮鴉驚起,天風清冷。在窗格裁下的一小片黃昏裏,兩人雙拳相碰。

“嗯,一起。”

——

清晨,天穹透亮,風涼得像浸透了霜。

遠方的山野朦朦朧朧地透出青蛤殼紫,似方轉醒。文寶珍一大早起來,拾掇好布囊,穿好對襟小褂道服,套上圓口鞋,擡腿便向東南角大門走去。

走到門口時,兩個提槊閽人攔住了他的去路:“站住。幹甚麽去的?”

“送信去的。”文寶珍大大方方道。

“送甚麽信?送予誰?”閽人上前一步,身體像一塊屏風,結結實實地擋在門口。

文寶珍說:“送給左近山上的道人的,府裏還缺些流黃白澒,草市裏賣的不行,丹房裏的老趙要我去尋些成色好的。那山上的道人有,我寫信向他索來。”

閽人的目光狐疑地在他身上打轉,忽道:“叫丹房老趙過來。”

文寶珍沒法子,將那看丹房的老道叫了來。閽人皺眉問那老道:“這小子說的話是真的麽?丹房裏真短了流黃白澒?”

那老道趕忙欠身抱拳,“是,是。早十天就沒了。小老兒叫這廝去趕快買來,不想這小子懶得似挪不動窩的豬,直到今日才肯動身,往後老朽多管教他。”旋即向文寶珍怒吼,“還不快去!”

文寶珍本就想跑,聽了這話便要撒開丫子,誰知閽人又挪一步,影壁似的將門口結結實實擋住,說,“慢著,讓我查查這封信。”

他取下線槽裏的線,打開鯉魚封,將其中書信仔細瞧了一遍。文寶珍吊著一顆心,目不轉睛地盯著閽人手裏的那信。其實那並非小泥巴交予他的求援信,而是他自己新寫的一封,用以混過閽人耳目的。閽人看罷,撚了撚紙頁,忽而變色:

“這紙怎地這麽厚?”

旋即便用鷹鷙一般的目光惡狠狠地盯著文寶珍,“你用魚膠貼了兩層,對不對?你想把真正的信紙藏在這封信下?”

文寶珍臉色慘白,連連搖頭。閽人毫不客氣,將信紙撕開,果真揭得一頁紙出來。再看那信,卻忽而哈哈大笑:原來那是一張寫著綿綿情話的粉紅箋子。

“好小子!”閽人讚許地拍了拍文寶珍的背,揶揄地笑:“是寫給哪個姑娘的?”

文寶珍滿面通紅,嘟囔道:“給醉春園的……玉求瑕姑娘。”

閽人呵呵笑道:“那可是評花榜榜首,打茶圍得費千金!你是不是等不及了,想見她一面?”他摸摸文寶珍的背,忽而換了副嘴臉,惡狠狠地道,“將你背上藏的信紙拿出來!快些!”

文寶珍登時汗流浹背。

原來這閽人方才看似在親昵拍他的背,實則是在摸他身上哪兒藏有真正的信紙。

這下可再瞞不了了,文寶珍抖抖索索地除掉小褂,拉開背心上縫的線,從裏面掏出幾張銀票來,塞進閽人手裏。

“不是信紙,是小的藏著的私房銀錢,本想出去偷買些零嘴兒的,現在見者有份,全拿來孝敬您二位!”文寶珍跪下來,在青石板上砰砰磕頭。兩位閽人對視一眼,搓了搓手裏的銀票,輕車熟路地收進袖裏,裝模作樣地一揮袖,“走罷,走罷。”

“謝過兩位大人!”文寶珍趕忙爬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對街,四合院。

萬字錦雕花如意門忽而被咚咚叩響,一個梳著壽桃頭的小孩兒抱著紙鳶跑過去開門,叫道:“誰呀?”

推開紅漆門,門外站著個著對襟小褂道服、圓口鞋的小道士,松松垮垮地站著,眼皮耷拉,一副立盹行眠的模樣。那小道士道:“你看見我的風箏了沒?”

壽桃頭小孩兒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紙鳶,撇著嘴,把紙鳶往身後一藏:

“沒看見。”

文寶珍上前一步,去搶他手裏的紙鳶,“你沒看見個屁,這風箏是我放進你家院裏的,還給我。”

壽桃頭小孩兒張開嘴,撕心裂肺地大哭出聲。文寶珍不理他,將那紙鳶奪過來,從紙鳶上解下幾張捆好的草紙。是小泥巴的求援信。

昨夜他將那寫了求援之語的草紙捆在紙鳶上,悄悄放出文家,故意教其栽進對街的四合院裏,待出了門,再到四合院裏去取。

文寶珍知文家戒備森嚴,定會對外出之人細查,無奈之下,他只得用此法子將信傳出去。

那壽桃頭小孩兒大哭:“你搶我的風箏,搶我的風箏……”

正哭著,卻忽覺懷裏一重,孩子睜開眼,只見那紙鳶躺在自己懷裏。那睡眼惺忪的小道士將草紙收進袖中,把風箏往他懷裏一丟,道:“是,我想起來了。這風箏昨夜還是我的,可如今卻是你的了。”

文寶珍扭頭便走。他懷裏揣著求援的草紙,走向遠方的天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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