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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人生豈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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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沒理小蛇,只是將那花冊往懷裏一收,便踅走了。過了一陣子,小蛇嗅得蘆蒿在鍋裏散出一陣清香,它爬過去一看,只見火舌舐上繪著鶯花女子的黃麻紙,花冊正在竈膛裏熊熊燃燒。

小蛇嚇了一跳,謹慎地叼出紙灰。望著那渣滓,它十分沮喪,愁的一是不知應如何同秋蘭交待,二是不知神君究竟喜歡甚麽樣貌。

在這之後,它埋頭念書幾日,誦熟了殘缺的變化訣,又爬到水邊念誦。它吃神血的時日多,靈力充沛如泉。漸漸的,它發覺自己能驅風喚雨,待它練熟了這寶術,紫金山裏已是一片雨混煙迷。

小蛇興高采烈地蹦跳著去尋神君,向他陳明這一喜訊。神君正坐在紅木案前翻閱天書,聽罷後略一思忖,道:

“這寶術的名字,依我看來,應叫‘風雨是謁’。”

“風雨……甚麽玩意兒?”小蛇歪著腦袋,牙牙學語。

神君笑吟吟地道,眼裏似噙滿水光。“你是燭九陰……燭龍。《山海經》中有言:‘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

小蛇心花怒放,咬著木枝將那幾字寫了上百回,方才在腦袋裏勉強記下。凡人的文字太難,小蛇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寫,寫出來的字像一團打結的地龍。

山翠如滴,清澗泠泠。神君下山去城中擺畫攤時不再帶它,留它一人在院中鉆研典籍。小蛇看了一會兒方術書冊,兩眼便似粘了魚膠一般睜不開。待翻出化形書時,它又撐起眼皮,興致勃勃。

依著那書冊上的法子,它爬到前湖邊,對著水鏡念訣化形。念了訣,身軀像熔化了般流淌於地,它艱難地按著意念給自己塑形。塑出雙腿花了八日,軀體費了九日,手用了五日。待五臟六腑幾已齊備,它開始愁心起自己的容顏。

人的五官最為精妙,偏了分毫便會醜不堪言。小蛇折騰了半月,總算捏出頭臉來,總算心滿意足,氣喘籲籲地爬到石頭下合眼歇息。

翌日清早,晨色如霜,花木幽深。青瓦小院板門被輕輕叩響,神君方在井邊用牙子漱凈口齒,聽見叩門聲急忙來開門,卻見盈門立著個頎長人影。

那人影不著寸縷,好似野人。渾身皮膚焦黑坑窪,像是火葬時柴薪未燒盡的一塊炭渣。

神君微微一驚,紫金山中小院不常來人,只偶有些迷路香客。只是這今兒來叩門的香客生得也忒嚇人了些,黑森森的。

他試探著問道:

“香主,您……”

那人直勾勾地盯他,半晌才開口道:“我不是香主,你不認得我?”

神君搖了搖頭,莫名其妙道:“不認得,您是誰?”

那人看上去頗為失望,慢慢擺著頭。神君的目光在他周身游移,遲疑片刻,神君道:“香主……您身上是燒傷了麽?”

“嗯?”那人似是未料到他會這般問,略略一驚。

神君笑了一笑,回屋中取了陳黍、犬膽混成的燙傷膏和一張黃麻紙、一支筆,遞到他手上,道:

“這是涼血生肌膏,您若有需,塗於布上外貼即可。還有,若您信得過在下,可將名姓、生辰在這紙上寫下。”

“為何要寫名姓、生辰?”

神君微笑,“這紫金山裏有位神仙,能代人受難。您若寫下來,我便好替您去向他求上一求,治好一身疾痛。”

那人焦黑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神色,他知神君口裏說的神仙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於是他連連搖頭,忽而扭身跑開。空林簌簌,松花露潮,神君望著他倉皇而去的背影,站在一片樹蔭裏發楞。

回到前湖邊,波澄萬頃,柳陰湖碧,那焦黑的人一個紮猛子鉆入湖中,不一時卻變作一條赤色小蛇爬上岸來。

小蛇攀上石頭,懊悔地用腦袋撞石面。它難識凡人美醜,不知怎地便變了這一副醜八怪的模樣來。它醜得過分,連神君都想替它受難!

它很不服氣,於是在心裏描摹了一番自己此生見過的最好看的形貌,對著湖水化了形,第二日再去叩院門。

神君睡眼惺忪地來開門,見了它化的人形,卻突地一驚,道:“你是何人?”

打量半晌後,神君又小心翼翼地道:“這位兄臺,你怎地生得和我……一模一樣?”

“你不認得我?”

“不認得。”神君只覺莫名其妙,答道。

小蛇抿著嘴,又轉身撒腿便跑。在它心裏,這天底下生得最好看的人非神君莫屬,故而它化形時竟不自覺依樣畫瓢。委屈的淚光在眼眶裏打轉,它想,神君認不出它!

它不知甚麽樣貌能討神君歡心了,第三日,它化了形,死心不改地再去叩青瓦小院的院門。

神君開了門,面上顯出疲色,這幾日常有怪人前來敲門,其後又一言不發地跑去。他拖著聲兒道:

“來了,哪一位……”

聲音戛然而止,神君愕然地望著來客。

那來人披一只大麻袋,這倒不算得最奇之處。奇的是那人生一張白晃晃、光滑可鑒,又五官全無的臉龐,像一張不曾落筆的漢麻紙。

神君大駭,立時後退一步。他咬牙切齒,驅起墨術,墨跡在指間如飛絮般輕旋。他喝道:“你是甚麽精怪?”

那無臉的人支支吾吾:“我……我不是……不對,我確是精怪。”

神君警戒地問:“你來尋我,所為何事?”

“我……唉,我……想請你替我畫一張臉。”那無臉人磕磕巴巴地道,“你覺得這世上最好看的臉……是甚麽樣子?”

若與妖鬼有所牽連,便會易受陰氣沾染。常有精怪借些稀奇事兒讓凡人幫援,從而在他們身上下詛。因而神君繃緊了身子,眉頭緊蹙,道:

“這世上最好看的臉?這事兒見仁見智,你若問我,我一時也答不上來。”

那無臉人靜靜地佇立了一會,又安靜地走開了,似一陣寂寥的秋風。

只是神君不曾瞧見,那人入了苦櫧林裏,身子竟開始熔化,最後變作一條赤紅小蛇。小蛇拼命蠕動著肚皮,傷心地嚎啕大哭,它又遭神君嫌棄了!

著實沒法子,小蛇爬去了舊院邊,畫舫中明窗似星,燭火落在波光裏,如給河道施上粉妝,倌人在舫裏輕歌妙舞。小蛇沿著船舵爬上去,攀入秋蘭房中。

它緊張兮兮地叼著燒焦的花冊,給秋蘭賠罪,咚咚磕了幾個響頭,又向秋蘭請教:究竟甚麽樣貌能討得人歡心?

秋蘭聽了,哈哈大笑,將手裏的煙袋一放,吩咐幾個小清倌將天藍釉臉盆打了熱水拿來,取來白綢巾子。她先給小蛇展了幾幅春宮畫看,指著上頭的清眉小唱問他:“你覺得此人能好看不?能入你眼否?”

小蛇看了幾卷春畫,皆不滿意,那畫上的男子生得白凈,眼細如柳葉,仿佛勾人狐魅。它說:“我不要這樣的。我要神君大人喜歡的臉蛋。”

“那你那位神君大人喜歡甚麽臉蛋?”

“我不知道。”小蛇沮喪地道,“我試了幾回,都將他嚇到了。”

秋蘭像一只母雞似的咯咯地笑,她開始翻手上的畫紙。除了春戲畫,還有她攢下來的年畫、祛邪神仙畫。翻了好一會兒,她忽而一拍手,叫道,“有啦!”

小蛇變成了人形,只一張臉是空白的。它乖乖地坐在艙板上,任秋蘭宰割。秋蘭拈起纖長的眉石,在它臉上作畫。石黛畫出夜一般的深灰,秋蘭在盆裏潤了指,按著畫出的線輕捏它的面頰,仿佛在撫著陶泥。那指尖像蝴蝶一般輕靈地在面上穿梭,教小蛇既舒服又快活。

不知過了許久,秋蘭以巾子拭去石黛,說:“好了。”

她遞過一枚山紋鏡,小蛇在其中窺見了自己的臉。

此時的它仍不辨美醜,只覺這五官尚且周正。但若是旁人看來,定要驚嘆此乃傾城之相。秋蘭從描金盒裏取來木梳,輕理著他化出的墨發,又取來鮮明凈衣,給他換上。蜜色的燭光裏,銅鏡中映出一張英朗倜儻的臉。

小蛇左看右瞧,好不滿意,遂問秋蘭道:

“秋姑娘,你好巧的手哇。這張臉你是如何想得出來、又給我捏出來的?”

秋蘭說:“我照著畫上捏的。”

“甚麽畫?”

小蛇扭頭去看,卻幾乎氣昏了頭。秋蘭笑嘻嘻地從膝上鋪的一疊畫紙裏抽了一張出來,遞給他。

——那是一張本貼於城墻上的尋人畫像!

秋蘭微笑:“這似是哪個勢家公子哥兒的畫像。這公子走失了,家裏尋他尋得心急如焚,便吩咐人畫了貼在墻上,我順手撕了來,又順手也給你捏了一副這模樣。左右人也丟了,你頂著他的臉,不礙事。”

小蛇楞了半晌,大叫道:“你……你、你這渾球,這是別人的臉,甚麽叫不礙事!”

秋蘭笑盈盈地道:“哎呀,這張臉難道不好麽?若是碰上那勢家尋親,還能將你接入家中,保你後半生富貴無憂。你該謝謝我呀!”

過了盞茶時候,小蛇氣呼呼地走了,秋蘭靠不住。他頂著這張旁人的臉,只覺渾身不舒坦。要拿這張臉去討神君大人的喜歡,豈不是等同於神君大人喜歡上了別人?

列肆喧嘩,邸舍擠插。小蛇頂著人形,如同逃竄一般倉皇走過街巷。他捂著臉,似是不願有人看見他的模樣。

走到街角時,矮墻邊縮著一排看照壁的斷腳乞丐,邊上坐著個著臟汙得羅的女子。那女子頭發蓬亂,滿面塵垢,膝上放著一柄皮棉紙傘。小蛇快步走過,卻聽得她忽而開口喚道:

“餵,站住。”

小蛇站住了,兩手依舊捂著頰,眼睛從指縫裏望向她。那女乞丐聲音空靈而清脆,像瓊珠碎於池泉。她面無表情地端坐著,若非一身襤褸,看上去就似一座道尊像。

女乞丐道:“你是不是精怪?不必瞞我,我此月方殺了七百零八只妖怪,對妖氣再熟稔不過。你一定是妖。”

她身上透出若有若無的霸山重鎮之氣,小蛇先驚出一身冷汗,旋即放下手,謹慎地點了點頭。

女乞丐擡起頭,目光如劍一般在他面上游蕩。良久,她道:“你方化形?”

小蛇點點頭。

“這張臉是從何而來的?”女乞丐道,“我見過這位臉,你變的人,我是識得的。”

小蛇囁嚅道:“我……我看見尋人圖畫,便依著那上面的畫兒變的。我方化形,還拿捏不好,便想習練……”

女乞丐淡聲道:“你可知我若此時捉你去勢家,可換得金山一座?你變的這樣貌很危險,這一路上盡是勢家眼線,他們會將你帶回家中,若發覺你是妖怪,便會誣你作殺害他們家公子的人,對你嚴刑伺候。”

這番話聽得小蛇抖如篩糠。不知怎地,他覺得這乞丐說的話會是真事兒,她能將他手到擒來,任意拿捏。

女乞丐道:“正好,我現在餓啦。我每頓需吃三個鹵雞腿,若我押你進勢家,得了金山,便能吃上三萬個鹵雞腿。乖乖跟著我走罷,如此一來,我便不會動粗。”

一剎間,殺意如潮而來,鋪頭淹過小蛇。小蛇一時動彈不得,又驚又怕,怕的是從今往後須得和神君天各一方,他硬著頭皮,嚷道:

“我不隨你一起走!”

“哦?”女乞丐危險地瞇細了眼。

“你要我做甚麽事兒,我都能替你做,就是不能和你一塊兒走……”小蛇又怯弱下來了,咕噥著道。“我還有要照顧的人,若我走了,他便會難過……”

女乞丐靜靜地看著他,那鋒利如刀的目光突而柔和了。

她說,“既然如此,那你便答應我一事罷。”

“甚麽事?”

“你方化形,形容還未定下罷?我想要你變成一人。”

女乞丐低頭,用紙傘尖在地上比劃,不一會兒便畫出了一張臉。

小蛇蹲在她面前,抖抖索索地念變化訣。女乞丐看著他艱難地塑著臉,伸出手替他定形。不知怎地,小蛇忽覺得那畫出的臉與她的面容竟有些相似。

待塑完面,女乞丐放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她的目光忽而一顫,似有風花垂落綠蔭。

她的指尖在他面上戰栗著流連,像在描摹著久遠的往昔。

“對,十數年了,他應是生得這般模樣……”她低聲道,聲音裏飽含哀憐。

看了許久,她忽而放開小蛇的臉,道。

“好了,你走罷。”

小蛇稀裏糊塗地走了,一步三回頭。他望見女乞丐重新在墻角坐下,再一動不動了,陽光灑落在她身上,似為她披上金色袈裟,她宛如一尊泥塑。

他跌跌撞撞地去了石婆廟前,驢車熙來攘往,神君正在那兒擺開畫攤。年畫在竹架上沙沙搖曳,像掛於枝頭的累累碩果。猶豫像一塊石頭,沈甸甸地壓在心頭,小蛇在矮墻後徘徊,他不敢頂著這張臉去尋神君,怕又被神君嫌惡。

正在此時,一群喇唬提著哨棒行過,正恰瞧見神君在桌案上俯身作畫,便打著唿哨上前去,眼裏閃著荒淫的光,嘻嘻笑道:

“小孌兒,你又來此處招攬生意?”

神君擡起頭,認出他們便是上回來尋釁的地棍,神色登時不悅,眉心像擰了結。他厲聲道:“我只做正經營生,你們來尋的皮肉腌臜事兒,我一概不做。”

“誰知道你做不做?”有人嘿嘿笑著,伸手來摸他,“說不準你白日裏在紙上作畫,晚上便要人來在你身上畫畫!一個低賤小唱兒,在咱們面前假作甚麽清高?”

一旁的人竊語:“先前跟著他的那條咬人長蟲不在,咱們不若將他拖進巷裏,早點辦了事便罷!”

說著,他們便擠擠攘攘地過去要揪神君的衣袖。神君渾身緊繃,如將發的弓弦。一點墨跡在指尖流淌,他目光戒備,欲尋準時機發用寶術。

正在此時,一個影子忽而橫進他們之間。

喇唬們本欲將神君揪扯入巷中,此時定睛一看,卻見一個頭戴紙面的人攔在他們身前。那人身裁瘦削,著一身艷麗紅衣,紙面上畫的是一只吮血化蛇頭,獰厲逼人。

“你們要同誰辦事?”來人開口,聲音冷冽,猶如重嶂之霜。“帶上我一個可好?”

眾喇唬目瞪口呆,可還未等他們發話,便有一陣亂風狂掠而過。

街中突而狂風大作,一時間,塵沙遮天蔽日,招子獵獵而動,店肆門前假山石子骨碌碌地倒了幾座,唯有那紅衣人影矗於風中,不動如山。

喇唬們被狂風席卷,高飛於空,他們胡亂嚷叫,仿佛幾粒小小塵沙,不一時便刮往遠方,墜入淮水中。

街中驚叫連連,肆虐狂嵐將一切搗作狼藉。唯有畫攤安然無恙。紅衣人走過去,佇立在畫攤前。他突而斂了囂狂氣焰,握著腕子站在那裏,像一個對著先生的謙卑學子。

神君望著天穹,喃喃道:“你是甚麽人?”

目光下移,隔著飄搖年畫,他望見了對面那著紅衣的人兒。一襲鮮紅的開衩法衣,上綴名貴的南海龍綃。蛇頭紙面掩不住那俊麗面頰,那人下巴尖俏,肌膚凈白如雪。

那紅衣人笑了一笑,笑聲裏有些藏不盡的羞澀。

他從袖裏取出幾枚銅板,推在桌上。

“我只是一個……想來買您畫作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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