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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蘭蕙雖可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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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廣闊無垠。

祝陰與左不正不曾想過,在瑩澈可鑒的水精宮中、玲瓏剔透的玉晶屏後竟是此番光景。龍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橫亙天淵的夜色。黑暗向上下兩極延伸,宛若陀羅。幽光如碧漪般在深淵之底漫散開來,好似極南之處的天光。

左不正望見有一株水仙樹自淵底探出。不止是一樹,還有無數飄曳、扭曲的海藻,像密密麻麻的手臂般在水中游蕩。枝椏托舉著的六仙桌前坐著四位龍王。摩尼光龍王身軀彎折如蛇,盤卷蜷曲。金翅烏龍王鷲羽冠、藍玉眼,大翅如蓋,身披五采飛天帶。娑竭羅龍王龍首華服,水蛇纏臂,日月黼黻加諸於身。那伽龍女蛾眉螓首,口銜明月珠,蛇尾在水中飄蕩。龍王們服色各異,像自一面美輪美奐的壁畫中行出。龍女口中隨珠發出熹微明光,在暗海裏宛若一粒孤星。

左不正攥著玉嵌刀,只覺汗水已將桑木柄打濕。她不曾見過這般如擢發之數的精怪。她和祝陰立在玉晶屏後,水精磚在他們面前戛然而止。身後是一片曉星般的燭焰,而身前卻是一片突然而至的黑夜。

祝陰站在原處,對冷山龍的邀約無動於衷。

他背著手,神色冷峻,宛若一塊沈冰。良久,他開口道。

“你們尋祝某來浮翳山海,便是來教祝某忤逆自己的東家?”

娑竭羅龍王開口了。它頭戴冕旒,著一襲華美的大祀禮服。聲音很慢,像在喉口梗著一塊大石。它慢慢地搖起了頭,“不對,不對,燭陰。你的東家並非天廷,而是浮翳山海。咱們非但是你東家,此處還是你老家。”

祝陰冷冷地道,“祝某是伏侍神君大人的靈鬼官,何時賣身予了你們?倒是你們——在此密謀反亂之事,祝某理應將爾等捉拿歸案!”

此話一出口,黑淵裏似是蕩起了一絲漣漪。龍種在不安的躁動,集聚成一朵醞釀著雷雨遖颩喥徦的黑雲。祝陰又轉頭向冷山龍高聲道,“還有冷山龍,你既依神君大人之命行事,又為何要做天廷反賊?”

冷山龍打量著他,像在瞧著一個笑話。男人輕輕搖首,道,“不明白的人是你,祝陰。少司命既在凡世以七齒象王之軀降生,你還不解她的心思麽?象王欲借鑄成神跡一事教天廷震動。她早對天廷心懷不滿!”

“不滿!”“不滿!”四周的龍群忽而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吼聲。叫聲連綿而織,像雷霆般響徹淵海。

那伽龍女猝然起立,站在六仙桌前。她清艷無方,褶襇下露出一道輕擺蛇尾。她的聲音柔和卻堅定,如雷鳴中降下的冷雨:

“燭陰,你可知龍種為何對天廷不滿?天地俶真之時,地界荒殥。龍種甘化生萬物,助宇宙節四時、和陰陽。可凡人卻後來居上,高啟閶闔,上鑄紫宮,將我等作踏腳石,視為山精野怪,欲將我等長久封錮於淵海中。你並非靈鬼官,你是燭陰,是太初混沌時即有的古龍,可覆天載地,與日月同光。”

摩尼光龍王旋著腦袋,唱歌似的道,“加入咱們罷,燭陰。這不止是對你一人的壓迫,是對咱們龍種的暴虐!”

黑暗裏傳來窸窸窣窣的噎泣聲,蜥頭鹽龍、雲龍垂著淚,在深淵裏游動。傷痕累累的龍鋪天蓋地而來,其中有的折翼,有的斷爪。方士們用寶術燒褪它們鱗片,靈鬼官以利劍剜去它們雙眼。龍在一片漆黑裏哀鳴,鳴聲猶如斷弦般急促而悲涼。

祝陰依然冷聲道:“祝某無謂是不是遭天廷欺壓。祝某只要能一直待在神君大人身邊,便已心滿意足了。”說著,他便要轉身離去,“你們的鬧劇,恕祝某再不奉陪。”

冷山龍忽而在他身後笑道:

“這哪兒是鬧劇?這是你敬奉的神君大人下的旨意呀。”

祝陰的腳步猝然一頓。

冷山龍接著道:“你尊奉的神君究竟是何人?”

“是……”祝陰說,“少司命。”

說這話時,他突而覺得舌尖一沈,像是被拴上了一只墜子。

冷山龍道,“卑職也是為少司命供職。咱倆豈不是共事一主?她願咱們龍族揭起反旗,為何你不願入夥?”

“祝某……我……”祝陰猛地回頭,惶然開口。黑暗在他眼前漸漸扭曲,像一只深不可測的漩渦。

冷山龍道,“你再想想神君大人對你的好罷。她愛你如子,她賜你血肉。她為你遮風蔽雪,她予你新生。”

腦海裏似是迸開了無數畫面,回憶猶如急湍洪流,沖刷心間。祝陰怔然而立,一剎間,他像在記憶的海灘上徜徉,每一粒銀沙都藏著過往的一片光景。他望見天如凝碧,峰似翠屏,仍為蛇身的自己在紫金山徑上與手執蘭草的清麗女神相遇。他望見青瓦小院裏,少司命溫柔摩挲他的腦袋,在青檀宣上落下墨字。少司命牽著他走街串巷,在勾肆前看百戲,在攝山寺裏聽俗講。小小的他緊攥著女子的手,覺得那仿佛就是他的全世界。

斷續的嗚咽聲忽而自他口中瀉出,祝陰抓緊了前襟,咬牙道:

“是。神君大人……有恩於祝某。祝某縱使身歷萬死,亦難以回報。”

金縷玉衣的男人道,“如今卻有一個回報的機會,正擺在你眼前。”

冷山龍伸來了手,蠱惑性地探向他。祝陰忽而驚恐萬狀,那張開的五指仿佛網羅,在邀著他投入坎阱。

“這是甚麽圈套罷?”祝陰臉上滲出冷汗,微笑道,“你們假意要祝某摻和入爾等奸計中,又會借此覓機向天廷投誠。祝某是你們為紫宮獻上的太牢,只為換取天廷對你們的褒嘉恩賜……”

“胡說八道!”群龍忽而尖聲大叫。無數游龍躁動不安,宛若一鍋沸水。在那其中,祝陰發覺有一只黃毛已然被燙去半身,虎耳亦被撕裂的淒慘長龍,那是他的舊友龜茲毒龍。龜茲毒龍一口咬斷了自己的爪兒,呸在祝陰面前,鮮血如綢帶一般在水中舒開。它的眼裏有忿怒的火種,而如今那火已然點燃。

“燭陰,你若不信龍王,便信咱們好了!”龜茲毒龍揚聲道,“一只龍王會騙你,千萬頭龍還會一齊騙你麽?我拿一只爪兒換你的信任,我等是真心實意——欲要傾覆天廷,重得昔日榮華!”

海水在震動,仿佛海底、巖岸俱在戰栗。祝陰向著昔日威風凜凜、如今卻落魄不偶的龜茲毒龍,心中亦在震顫不已。

水精燭焰在他身後晃動,將他身影映得搖擺不定。

神君的囑托,舊友的淒慘,群龍的忿怒……所有的一切在他心中交織,仿佛將他心頭割成無數裂片。

龍群的目光投向祝陰,似要將其身軀燒穿。

祝陰垂著腦袋,良久,他道:

“祝某需去一趟紫金山。”

似有一塊大石自龍群心頭落下,一時間,深淵中充塞著舒緩的籲息。祝陰沒有回絕,那便是有共事的轉圜的餘地。

冷山龍笑了,眉心擰起的結也倏時松去。他問:“你去紫金山——所為何事呢?”

“祝某真身龐巨,得辟靈鬼官後便將其存於凡世。如今雖能顯出真身,卻不過是魂神化形。紫金山埋有龍骨,待祝某將其取回後,方有與天兵一戰之力。”祝陰淡淡地道。

冷山龍垂首,似在忖度。祝陰向著他,臉上忽而浮起一抹淺薄的笑,“怎麽,不是叫祝某鼎力相助麽?連真身龍骨都不曾有,如何教祝某全力以赴?”

“不,不,卑職等人自然是盼著你大展神威的。”冷山龍笑道,他從水仙樹上猛然一蹬,像一片灰塵般飄落在祝陰面前。冷山龍伸臂攬住祝陰頭頸,在他耳旁低聲道,“我不知你是真心還是假意,但總有一日,你會明白這天道之迂朽,並對此深惡痛絕。”

祝陰猛地轉頭,冷山龍卻笑著將他放開了。

“成,既然燭陰發話了,咱們便隨著他一齊去紫金山罷!”冷山龍揮手,四位龍王欣喜地站起,淵海中的龍像蜜蜂般歡喜地嗡嗡直叫。

祝陰背著光站在白附磚上,心口忽而似掏空了一般空虛。耳鼓裏忽而傳來砰砰的回響,他扭頭,指尖流出的清風化作珍珠似的水泡,向前探去。他發覺水精宮回廊的深處立著一面鍍銀冰鑒,它正無由地顫動著,仿佛冰鑒之後有一個人在用力拍擊著鏡面。

是錯覺罷。祝陰回過頭,卻對上了金翅烏龍王的雙眼。

金翅烏龍王在水中撲著翅,來到他跟前。羽翅熱情地覆上了他的兩手,龍王笑逐顏開:“燭陰!我等是腐草熒光,抵不過你的日月之輝。你已至高不可際之境,咱們一切聽候你調遣!”

冷山龍亦在一旁幫腔:

“祝陰是凡人的名姓,不如棄之,用回原名。所謂燭陰,便是瞑晦視明,風雨是謁,銜燭以映九陰。”

祝陰問:“……這也是神君大人的旨意麽?”

冷山龍笑道:“少司命一直想讓你莫混跡於紅塵。”

紅衣少年垂下頭,烏皮舄點著菩薩石磚。

他恍惚地記起過往。鐘山春岡蜿蜒,月色洗遍嵯峨。細竹芯之上燭光舞動,他依偎著神君,看那人在紅木案上鋪開羅紋紙。

“神君大人,給我起個凡人的名姓罷。”他聽見自己問道。

“祝陰。你就叫這名兒罷。”神君說。“‘祝’乃祭主讚詞者,古有巫祝,悅神敬神。”

他歡喜地將這名字記在心裏,如此一來,他仿佛變成了神君專屬的巫祝,是離神君最近的一人。

而如今神君卻要讓他將這名姓撇棄。

祝陰低下臉,晦色在他面龐上風靡雲湧。

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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