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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苦海無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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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枝頭枯葉,一片片雕去。

地宮裏並無寒暑與日月交度,放眼望去,碧蔭蔭的苔紋爬滿巖壑,聳秀石林如頭頂垂劍。易情已然不知自己在此被囚困了多久。他千百次地以身軀撞動枷架,然而卻徒勞無功。暗處有些神軸畫掛於長明燈塔後,其上繪著方士誦經三日、為逝者齋醮的光景,魂神被冥吏押解,如雲氣般在四野漂游。易情望著那些畫兒,漫漫地想,他死後會去往何處呢?

尋常人會趕赴冥途,可他卻不同。生與死皆不容他,他如天地間一過客,無一立錐之地。

如今他生不如死,卻又無從赴死。

他本想嘗試著道出自己的真身,發動縛魔鏈的禁制,從而自斃,可這回倒十分古怪。七齒象王曾在他昏睡時在縛魔鏈上動過些手腳,在那以後,只要他生出借禁制自害的念頭,便會如鯁在喉,登時噎了聲兒,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七齒象王時而前來,這男人把主意打到了吞了左三兒的心、坐擁“十秩不腐”寶術的易情身上。他命私衛隊兵會隔日攜柳葉刀來,零割易情血肉。這寸磔之刑每回都要往他身上施上四千刀,以讓地上的血渠填滿。易情倒未發幾聲慘叫,一來是因私衛隊兵用木塞堵了他的口,防他再咬舌,二來是他做神官時倒受過比這更可怖的痛楚,倒也能忍耐。

一日,那拱腰背圓的靈鬼官清河踩著竹梯而下,急不可耐地大步奔到他跟前,一副饑火燒腸的模樣。

“好小子,原來你在這兒!”清河肚饑難耐,抹著口角道。“那氣蛋老象嘴巴像縫上了似的,死活不肯透露你在哪兒。這地宮又如九曲羊腸,我尋了你十天半月,總算尋到啦!”

他抓下易情口裏的木塞,張嘴便要往易情身上啃。易情卻勉力睜眼,道,“等等……”

清河雖饑不可忍,口上動作卻仍一頓。易情許久未言,舌頭僵硬,他吃力地道:“你見著我頸上脈竇了麽?從那兒咬破它,把我整只頭咬下來罷。”

聽了這話,清河眼裏放光,卻不急著吃他,嘿嘿笑道:

“你想死?”

“想死得不得了。”易情虛弱地笑,“快放我去投胎罷。”

清河只是嘻嘻笑,慢吞吞地道:“我聽聞七齒象老弟給你吞了府裏小女娃的心,讓你得了‘十秩不腐’的寶術,從此便不會死,是不是?”

“他唬你的。”易情滿面冷汗,道。

清河卻搖頭,搔著臉,伸手抓起易情的發絲。他肌膚猶如皮革,粗糙坑窪,更襯得其面目恐怖。清河咧開一口瓷樣的白牙。“不,我偏不要殺你。你既不會死,我便將你的皮肉一條條撕下來,慢慢吃。等你的肉長好了,再撕,再吃……”

自那之後,易情的苦痛便又翻了一番。

他常遍體鱗傷,體無完膚。清河常如發狂的惡犬啃噬他,這魚鱉樣的靈鬼官到來的日子,於易情而言似一個永不終結的夢魘。

光陰如沙,自指隙悄然無聲地溜走。私衛隊兵和清河未來的日子裏,易情便會闔眼冥思,黑暗裏似生出了大千世界。他突而領悟李伯陽所言“有生於無”之意,萬物生自於有,而這昏沌的無中卻能孕育生機。

終有一日,地宮裏迎來了新客。地宮外震隆隆地響,像炸開了幾道春雷。易情正休歇怔神,卻忽見一夥象王的私衛一擁而入,黑鴉鴉的人影擠滿地宮。一個紅衣人影倏然穿過人海,如觸水的點燈兒小蟲,落在斑駁陸離的九獄陣中央。

那人瞧著狂烈卻淒慘,他宛若萬鈞雷霆,陡然劈開烏雲般的人群。輕軀猶如懸雲,出入敵陣仿若無人。可他的一臂卻像被啃碎的花糕,血肉潰散在地,露出森森白骨。

易情見了那人,心裏似迸開幾道霹靂,響徹四肢百骸。

他心中暗叫:“祝陰!”

祝陰黯著一張臉,鐵劍光潑濺,好似猛雨霖境。他發足猛蹬,在刀光劍影裏如龍穿梭,黑衣人們慘叫連連,被登時刈倒一片。可易情卻分明見得他身軀微顫,顯是負了重傷。血水像紅綢,自地宮入口一路鋪到他腳下。祝陰身上刺著冷山龍的白蠟槍、清河的斷了一截兒的利齒,柔如柳絲的烏發染了血,貼在蒼白似雪的臉上。

祝陰見了他,揮劍猛地蕩開一眾私衛隊兵,一躍落至他跟前,冷笑著喚道:“師兄,原來您在這裏吶,真是叫祝某踏破鐵鞋,一番好找。”

易情口不能言,心急如焚。祝陰咳嗽著扯下他口中木塞,每咳一聲,便有血沫自口裏湧出。他嘟嘟囔囔道:“都怪這心口的破紅線……您知道……祝某這些日子是怎麽過的麽?胸膛這兒可痛死啦!”

易情這些日子亦覺得心口發痛,只是身上痛得更甚,便忍了過去。他嗆了幾口,旋即似連珠炮一般發話:“你怎地了?是被冷山龍和清河那兩廝圍攻了麽?他們攆著你打?”

他本該想到的,祝陰全然不是冷山龍對手,若是再加個清河,那便只有落花流水的份兒。

“區區兩只呆頭鵝靈鬼官,哪兒能抵得過祝某?”祝陰渾身乏力,卻依然嘴硬,手腳像棉花一般垂著。

易情望了他一眼,驚道:“你的筋被他們抽去了!”

祝陰渾身浴血,只餘一手、一腿尚能動彈。易情自知在這地宮中所耗光陰甚多,恐怕其間祝陰一直在與冷山龍和清河纏鬥,直到此時才有暇來救自己。

祝陰冷笑:“失了筋,有甚麽打緊的?祝某哪怕是做了地裏的長蟲,不用手腳也能爬著走!”他硬拖著跛腳,走到易情的枷架旁,一口咬上了枷板。

“你做甚麽?”易情驚道。

祝陰含糊不清地道:

“呆巴師兄,祝某自然是……來救你的啊!”

祝陰被抽了筋,渾身似被浸在血裏,然而那利齒卻似新發於硎。他青筋暴突,像一只出籠野獸,龍牙發狠咬入枷板,生生將那沈枷咬斷。

地枷架下是一只漆黑深洞,易情身上禁錮一松,以為自己將要跌落下去,卻被祝陰張口叼住了後襟,往後一扯。

兩人摔倒在地,易情灰頭土臉,滾了一遭,趕忙爬起來轉向祝陰問道:“師弟?你怎樣了,還好麽?”

七齒象王的私衛隊漸而逼近,像翻湧的黑潮。祝陰仿佛力竭,仰翻在地,氣若游絲道:“不好……”

易情將他翻過來,艱難地背在肩上。此時卻又聽得祝陰有氣無力道,“不過,若是給祝某小憩的時機,仍能將他們敗個片甲不存……”

“那我便背著你一路逃,等你歇夠了,便起來大殺四方,好麽?”

易情說,過了半晌,卻仍未聽得祝陰答話。垂頭一看,只見祝陰困沌地呼著氣,頰邊似落了流霞,紅撲撲的一片。易情又叫了一聲,“師弟?”

祝陰忽而笑道:“成,您背上祝某罷。”

易情躬身,艱難地背起祝陰。黑衣私衛隊兵引起弓弧,箭鏃寒如繁星,如雨利矢對準了兩人。地宮中頃刻化作一片殺場,他們如隨水浮萍,在殺氣中孤零漂泊。祝陰伏在他背上,卻未閑著,指尖在空中游弋,驅起烈風,將黑衣衛兵狠命逼退。

他們沿著地道奔逃,穿過如水的黑暗。不知過了許久,眼前灑下一束微光。易情攀著竹梯爬上豎穴,卻見眼前天漢遼遠,星子在寒雲中眨眼。左府浸在夜色裏,血腥氣裏飄來早梅夜香,他跌撞著將祝陰放在引鳳樹旁。祝陰伸手,烈風卷起湖中漏瘦的太湖石,猛地砸在豎穴口。

“接下來該如何是好?”祝陰輕輕地嘆氣,“上天壇山,向師父求援?”

他一扭頭,卻見狂風吹落易情染血的衣角,師兄的眼裏似也有淒烈的血光。

易情淡聲說:“道人和秋蘭死了。”

祝陰嘆息:“祝某在地宮與冷山龍搏鬥時偶地發覺了。只是那時祝某分身乏術,竟等到他們的屍首拋入地宮時才有所察覺。”

悲哀猶如霜雪,覆上他的臉龐。星子靜靜地眺望著兩人,如天宇中點燃的一盞盞寒燈。易情看他,道:“你是在難過麽?你也會為凡人逝去而感到傷痛?”

祝陰垂頭,伸手拈起衣上龍綃:“祝某初來無為觀時,身上麻衣豁口皆是道人一針一線補的。”

“道人收祝某入觀,勞碌於稼穡,賜祝某以衣食,祝某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微言道人和秋蘭姑娘沒回成天壇山,他倆還未至塘房便被截下。這些話是易情在地宮被關押時,自左氏家臣口裏聽來的。祝陰口氣平淡,可每一句話卻都如磨尖利刃,狠狠刺入易情心房。

他也一樣,是被微言道人拉扯著長大的。這份情愫比起祝陰來更甚。十數個春秋,他曾與道人一道度過。春寒消盡,他倆在照壁孤燈下念書,微言道人撐著眼皮,粗糲的指腹摩過竹簡,教他一個個念字兒。秋陰向暝,紅葉漫山,微言道人哆嗦著往他的薄地冬衣裏填蘆花,自個兒卻凍得直流鼻水。他與道人一齊泛舟下山,一齊灑掃花徑,貓在草叢裏捉蟈蟈,攀上樹去抓蟪蛄。他舉目無親,微言道人便如他的生父。

“若我說,”易情望著夜色,“我不想道人死,你會覺得我古怪麽?”

祝陰搖頭:“除卻師兄外,世上並無應死之人,鳥獸蟲魚也同樣如此。”

這小子又在打趣自己。可易情此時卻無暇理會,又道:“我想救道人。”

祝陰點頭:“祝某也是想的。”

“可我並無能驚天震地的寶術,我太弱了,一會兒便會被他們捉起來欺淩。”易情咬著牙,將臉深深埋進手掌裏。“除了逃,我甚麽也做不到。”

周身的痛楚愈加激烈,縱使皮肉創傷已愈,仍似有人將他開膛破肚,挫骨揚灰,劇痛如一場不會止歇的驟雨,時時澆在他身上。不知覺間,他已然在數度跨越生死的道途中感到疲憊。

長久的一段時候裏,兩人一言不發。黑衣私衛隊似是追到了豎穴口,堵於地宮口的太湖石被撞得隆隆作響,宛若雷鳴。祝陰見他不答話,卻道。

“既然如此,那便逃到下一世罷。”

這句話如一股翻江巨浪,狠狠拍上易情心岸。易情呆怔地扭頭,卻見祝陰笑意狡黠,像盈滿了明霄天光。

“師兄能死而覆生罷?祝某略知您寶術一二。只要您死了,重來一回,避開所有舛訛,便能如您所願,救下所有人。”

易情聽得楞怔,緩緩地搖頭,“我死不了。”

私衛隊兵撞翻了太湖石,蜂擁而出。他們將箭羽搭在箭扣上,一聲令下,弓弦錚然作響,一剎間,鐵箭如驟雨般向兩人傾瀉而來,擺在道旁奉納的蒲蘆壺、八棱瓶碎了一地。易情猛一翻身,將祝陰壓伏身下。祝陰一驚,猛地驅風,可畢竟力竭,風還未運起,密密麻麻的鏃頭便破肉而入,幾乎將易情紮作一只刺團。易情口齒流血,鮮血一直淌到祝陰頸窩中,他咬牙道。

“象王給我吃了左三兒的心,我得了她寶術,現下死不了!”

祝陰問:“拿降妖劍刺您,也死不了麽?”

“你的降妖劍呢?”易情望了他一眼,卻見他手中提的是一鐵劍。祝陰赧紅了臉,氣呼呼道:“被冷山龍截去了。”

尋常劍殺不得自己,易情心焦意亂。這時他卻見祝陰提起鐵劍,貼在了脖頸上,作出自刎的架勢。

“祝陰?”易情驚愕地喊道。

祝陰微笑道:“師兄和祝某之間牽有千百條紅線,一人死了,另一人也不能獨活,不是麽?”

“你在想甚麽?你在發甚麽瘋,是要自殺?”易情震悚不已,高聲喝道,伸手要去打去他手裏的鐵劍,卻被祝陰一足蹬開。

“嗯,對。”祝陰平靜地道,“下一回,您可得把所有人都救齊整了。天壇山上若是少了人,祝某備起膳食來總得短幾份,心裏也不是滋味。”箭雨猝然而落,將兩人倏地隔開。祝陰輕聲笑道:“何況……祝某拿這副淒慘的模樣去拜謁神君大人,是對其不敬。”

易情目眥欲裂,眼中盛滿血絲。黑衣私衛隊兵一擁而上,刀劍撕開驟風烈雨。他吼道:

“放下你的劍!”

祝陰卻沒聽這話,這師弟生了副執拗性子,仿佛從不低頸項,永不轉心意。

月光如水銀一般瀉在他臉上。他闔著眼,在交織劍影裏淡然地微笑,忽而道:

“師兄,那日臨別時一嘗,您的血的滋味……和神君大人如出一轍。”

易情楞住了。

“您會是神君大人麽?若您並非他,便當作是祝某善心大發,送您一程罷。但若您是神君大人,”祝陰的笑容裏帶著影影綽綽的淒涼,“勞煩您讓下一世的祝某……早些知曉。”

“因為自您走後,他只覺寸陰若歲,心早已如枯木死灰。”

錚然劍鳴仿佛自四面八荒而起,清風皓月中,祝陰端坐於地。

祝陰一劍劈上自己的頸項,利落穩準,毫不容情。剎那間,血花四濺。他的身軀有氣無力地落下,一滴晶珠似的淚水自頰邊滑落,滴入血泊裏。

他最後哽咽著道。

“請您別再讓他久候……卻遲日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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