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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何處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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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影蔥蘢,淡墨如煙,惝恍間,易情再度落入那個水墨世界。

紙屑如絮,在他周身飄悠悠地打旋。他仿佛乘風而起,在空裏盤桓。天書在原處候著他,碎屑積壘成人形。

易情痛楚徹骨,頭疼欲裂。他走到天書身邊,盤膝坐了下來。水風淡蕩,月色如霜,他伸出手,紙屑如蒲蝶般棲在他指尖。在那其間,他望見了千百個世界。有的世界是他與祝陰未結紅線的光景,他死之後,祝陰欣喜萬分,日日向石室中的鎮墓神虔心祈請,可歲月無情,流光漸逝,等候著的那人卻始終未歸;有的卻是他自害而死,而其後的祝陰亦悒悒不樂,積郁成疾,旋即撒手人寰。

他已行過了千百個世界。他本以為是自己死而覆生,實際上卻不過是無情地棄眾人而去,轉往下一世。

天書自言自語,喟嘆道:“真是無趣的故事啊,文易情。你這廂苦苦掙紮,最後卻依然落得如此下場。”

易情捂著腦袋喘氣:

“我才死了一會兒,你便趕著出現,特地來嘲弄我?”

歇了片刻,易情抱起臂,環顧四方,目光空廖:“在你眼裏,我所經歷的一切,皆不過是茶餘飯後漫談的之事麽?”

天書伸起紙屑樣的手臂,指尖在空中一點,無數紙頁在他們面前翻開。“不錯,你瞧,在你的故事裏,皆有個蠢得出奇、三番五次被害死的主角兒,還得有個存心不良的惡角兒。若非如此,便不得稱為‘故事’。”

易情探頭去看,一幅幅光怪陸離的景象在眼前展開。有時是祝陰手執鋒刃,神色陰鷙,在狂霖夜雨裏一次又一次將他殺害。有時是七齒象王瞞神弄鬼,暗設圈套,害他身受斷卻肢體、身無餘臠之痛。

“不被稱為故事,又會怎樣?”他問。

“那便不會收錄入天書中。”天書冷嘲熱諷道,“文易情,你該不會覺得這天下的芝麻蒜皮小事兒,皆會被天書記下罷?哪怕是起居註,也不會事事皆記下,能留在天書上的文字,皆是一臺角兒齊備的好戲。”

“噢,”易情勾唇笑道,“那究竟是由誰來定這世間萬事該記還是不記?連大司命都不曾幹涉此事,莫非是太上帝麽?”

天書話中似有所指,易情本想自它口中套話,可天書似也看穿他心思,撇了嘴冷冷道:“總有一日,你會明白是由誰來執定此事的。”

易情方想開口,卻見它又如一道輕雲般飄至眼前,忽拿勸誘又欣喜地口吻道。

“現在,經歷了上一世,你知道死是一件好事兒了罷。不必再日日履險刀尖,嘗剝膚之痛。膏壤為壽棺,重霄作柩蓋,豈不是件美事兒?你不若在這留下來罷。”

墨跡如鳴噪百鳥,自身邊游去。他們坐在墨汀邊,靜靜地望著塵世在水中的倒影。良久,易情搖頭道,“放我回去罷。”

天書這回卻難得地再未多嘴多舌,只取了他左手一指,且叮囑他莫要小看這代價。若兩手皆成了擺設,那他便不得用寶術畫出活靈活現的畫,使起來極費氣力。

在將他自水墨世界裏踢出之前,天書禁不住心中困惑,發問道,“為何要回去?你被千百回殺害,卻依然覺得那瘞所是你老家?”

易情凝望著黑漆漆的墨潭,他從倒影裏望見了天壇山峭崿巍峨,雲衢曲折,月老殿前槐木上紅線猶如流瀑。

他的目光中忽而染上一抹哀傷。

“是,那裏算得我的故鄉。”易情輕聲道,“且有人在候著我,讓我莫要遲歸。”

——

十二月,滎州。

左府中近來似是在操辦紅事,後罩房裏堆了滿滿當當的納采禮,一斤斤鮮羊肉、鹿肉入了東廚,女侍們捧著玫瑰紫釉托在廊子上來來往往,蕙蘭佩索、合歡鈴、傅致膠盒兒流水似的遞入廂房裏。左府上下如一鍋煮沸的水,喧闐聲不曾止歇過。

人聲雜擾,左不正亦心亂如麻。從浮翳山海回來後兩年,她只在府中練刀,不願離姊姊太遠,如今卻躁亂得連起勢也練不定。左三兒平日裏溫順,近來卻似驚弓之鳥,望見她便跌撞地跑開,鉆入假山石縫裏。

左不正去了宗祠前廳,七齒象王正癱在木紅漆椅裏,樂孜孜地看戲。左不正見了他,也不行壓手禮,橫眉冷面地開門見山道:

“臭姑父,你又在打甚麽鬼主意?咱們府裏有誰又要嫁人了?”

七齒象王正看著臺上伶人口唇張合,見她橫一腳到自己身前,遮了角兒耍把式的場面,卻也不心急,只是笑道:

“賢侄,你又來管卑人的閑事兒了。卑人何事也未做,平日裏不過在這裏望幾眼老角兒,你怎地倒怪罪起卑人來啦?”

“你會做閑事?”左不正怒目圓睜,冷冰冰地道,“不,你從來只會做惡事。”

七齒象王嘆氣,“侄女兒長大了,也不願信老人言了。”

左不正與他交談不過寥寥數句,心口便酸水翻湧,欲要吐逆。她倒豎柳眉,喝道:“既然如此,那府中嫁妝又是因何而來?”

象王微笑道:“那是為賢侄備下的嫁妝。”

左不正聽了這話,身子忽地搖了三搖,待她立穩了,尖俏的臉上竟盡是冷汗,“我……我的?”

“你既不願奉陪卑人鑄成神跡,那卑人便只能待望你誕下的子嗣了。”七齒象王苦口婆心道,“聽聞文家有一公子名高,字潛悟,已蟾宮扳桂,高步通衢。你若同他成婚,得清聲雛鳳,左氏何愁鑄不成神跡!”

左不正搖頭,臉色如欲雕的枯葉。她喃喃道,“不……不。”

“不!”她忽而叫道,猛然擡頭,目光宛若出鞘利刃。

鑼鼓嘣噔一響,像有累累巨石轟然倒坍在他們身後。左不正猛然前踏一步,揪起七齒象王襟領,眼裏蕩滌著赤風烈火。象王像一只大鞠丸,被她輕易拎起。“你害了三姊,仍嫌不夠,如今卻又要來害我麽!”

角柱後有個陰慘慘的影子蹲候著,殘破銀面泛出月牙兒似的銀輝,是冷山龍。左不正餘光瞥見了那影子,手卻如冰著了似的顫起來了。

“不,左三兒鑄神跡之事依然未竟。”

左不正楞住了,她緩緩放下七齒象王的前襟。臃肥男人理凈了衣衫,背著手慢騰騰道:“不正吶,卑人已對你生厭了。你若鑄不得神跡,便讓你姊姊繼續來鑄罷。咱們中州商時便有人祭古儀,需結壇作禮,以天山金刃活剜雙目,斷鼻截耳,歷二十二餘刑,以此祭鬼。常人活不過五道刑,心志最堅之人亦挺不過八道刑。左三兒平日裏割取血肉亦然不泣不鬧,是人祭的好苗子。只是卑人念及她那十秩不腐的寶術大有所用,才未叫她憑此鑄神跡……”

左不正抖如篩糠,她淒厲地道:“你要三姊做甚麽?”

七齒象王緩緩笑道:

“我要她做人牲,鑄成神跡!”

賀年時候將至,滎州中家家戶戶門上皆貼了春帖,花花綠綠的一片,像給漆門穿了新衣,一派喜慶。風幹而冷,裏頭似夾了冰渣。街邊攤棚前放了只破門板搭成的桌案,一個人影正伏在其上寫畫。

易情寫完春帖,又拿筆蘸了些金粉塗抹在紙上,疊了些小燕兒,擺在攤前。他拿大鐵剪剪了阡張紙,煙氣裊裊地鉆入鼻中,於是他鉆身入棚,去看自己生火燉成的鮮魚湯。

那鮮魚瘦骨嶙峋,僅有二指之寬,未調油鹽,清湯白花花的一片。易情拔了幾根草,撒入湯中,權當蔥蒜。他拿破瓷碗盛了湯,遞給棚裏坐在柴堆上的人影。“吃飯了。”

那人影一襲紅衣,正仔細地拿鹿皮拭著大司命的泥人兒,聞言嫌惡地擡頭,不情願地接了湯碗。

“怎麽不讓祝某來做晚膳?”祝陰冷笑道,“師兄,瞧你這清湯寡水,怕是連那魚的洗澡水都比這濁,如何教人下得了口?”

時光回到了辭別無為觀諸人,易情流落至滎州的那一刻。那之後的一切皆未發生,易情還是個在街頭擺開畫攤的窮小子,未曾成個錦衣玉食的贅婿。

易情叉著手,得意洋洋地笑,對祝陰說:“你嘗了便明白了!”

祝陰方從天壇山上下來,乞皮癩臉地纏著易情,甚而不惜屈居於一頂漏風攤棚,便是為了解他倆心頭牽著的紅線。在同住的這段時日裏,他時時提防著易情,這廝心思古靈精怪,詭計層出不窮。

此時見易情笑容可掬,祝陰心頭警鐘大作。他審慎地接過碗,掂量半晌,總算仔細地抿了一口清湯。

出乎意料的是,那湯竟鮮美之極,如鳳髓龍肝,教人唇齒留香。祝陰只啜了一小口,便驚得挑起雙眉。

“這……師兄,您往湯裏頭調了甚麽味?”

那香氣沁人心脾,若有若無地抓撓著心頭。祝陰還欲再吃一口,卻忍著擡頭發問。

易情笑嘻嘻地朝他豎起自己的指頭。那上面纏了幾圈兒白布,還在滲著血。

“加了我的血。”

回溯光陰時,易情想起上一世祝陰是靠鮮血的滋味記起自己的,遂咬牙割破了指頭,在熬湯時滴入了幾粒血珠。這回他胸有成竹,勝券在握,知道祝陰定會憑著谙熟的血氣認出自己。

誰知祝陰神色陡變,猛地起身,將碗往旁一摔!

湯汁四濺,碎瓷鋪地。祝陰冷汗涔涔,臉卻轉作一片赧紅。他狠掐著自己的脖頸,欲伸手入口中觸一觸舌根。

“呸,你這微賤小妖,給祝某吃這玩意兒作甚!”

祝陰勃然大怒,跳起來趴在井沿邊不住幹嘔。一面扯著舌頭,他一面口齒不清地斥道。

“竟拿妖魔之血來玷祝某的身子!想憑此來教祝某被神君大人鄙棄?沒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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