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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桃李偶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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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像被人猝然攥緊,祝陰呆立在床前,一時無言。他兩膝陡然軟塌,墁地的青白石磚被朔風拂涼,他像跪在了一塊冰上。不知覺間,他已反握住十字圍子榻上那人的手。那只手纖孱而冰涼,他像是握著了一捧雪。

天記府,槐樹?

祝陰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兩個詞兒。

他想起九霄之上的光景,紅墻碧瓦的天記府之前確是載著一株槐樹,嘉然吐翠,亭亭如蓋。他曾時常在那裏駐足,望著在朱紅的廣梁大門中穿梭如織的人流,著絳褠衣的雜任、戴巾幘的胥吏,人群匆匆行過,不會望他一眼。偶爾他會於其間望見一個玄衣佩玉的人影。那人如一抹墨雲,緩緩踏過漢白玉石階,每一步落下時,都似有雷聲訇鳴。周遭的人自覺地分立兩側,那人身量並不魁偉,清瘦而淡冷,卻帶著令人震怖的威嚴。

那是他一直在等著的神君大人。春和風暖,流鶯在碧柳間婉啼,他數著自己的心跳聲,在府外安靜地等著神君的身影掠過門縫;青槐如傘,蟬鳴不歇,他在滿地的樹蔭裏靜坐遙望;寒來暑往,冬去春來,他日覆一日,年覆一年地在府外徘徊,惴惴之心日增,可膽氣卻愈減。那時的他腹中已有千言萬語,卻不曾與神君說過一句話。

天記府人流如潮,無人知道他在那處等待著神君,連神君自己都無從知曉。

此時的左氏宅邸之中,白雪紛紛。

廂房裏,祝陰正心亂如麻,蹙眉向著仰倒在床上、已然不省人事的易情,心中如起巨漩。

為何師兄會知道天廷上的光景?

為何他會得知自己曾在天記府前的槐樹下等待過?

疑竇愈來愈深,祝陰禁不住湊上前去,以指撫上那人的五官,細細描摹。他想起師兄常愛得意洋洋地吹噓自己,說自個兒是天底下最厲害的神仙。莫非易情真是天記府中的神官,曾與自己打過照面?

指尖拂過眼鼻,落在唇上。他的頭腦中似有濃密難開的雲霧,這副相貌陌生而又熟悉,他想不起來曾在何處見過。一個驚雷似的念頭忽而迸出腦海:神君大人究竟生的是甚麽模樣呢?

祝陰已記不清了,自少司命在他眼上縛下繡有禁制的紅綾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想不起自己等待著的那人的樣貌。他曾惶然地向少司命發問,為何要將神君的身姿在他腦海中剝離,少司命只是笑而不語,良久,方才與他說,“這是賭局。”

興許在忘卻神君大人的那一刻起,他也早將自己的過往拋諸九霄雲外。祝陰咬著牙,拼力地回想,可就在指尖流連到易情下頜的那一刻,忽有一個柔澹如水的聲音在心底道:

“他不是你要尋的那個人。”

猝然間,祝陰似從夢中猛地驚醒。

那聲音清和婉轉,像曼妙女郎的低語,“他只是只惑人心智的妖鬼,你的神君大人還在遙遠之處等你。可你卻盤桓於此,墮雲霧中。”

他跪在圍子榻前,緊攥著易情的手。方外雪窖冰天,勁風盤桓,像有號角在外淒然地鳴響。他索性解下綾帶,燦如金陽的眸子審慎地睜開。

凝望了榻上那人許久,漣漣淚光忽而自他眼裏浮現。

他認不出來。

禁制如毒滲骨,他的雙目漸不能視物,眼前如有雲霧氤氳。如今哪怕是有神君親至,他也難以認出。

屋內炭盆蓽蓽撥撥地響著,房外飛雪漫天,如紛舞玉蝶。

祝陰推開槅扇,踉蹌地走進雪地裏。

他顫著手,將縛魔鏈纏回易情頸上。此鏈內蘊神霄雷法,若是解下久了,便會以雷電通天,驚動天廷。此時的他心中如一片蕪田,荒草蔓生。

榻上的那人究竟是誰?是曾在天記府任職過的胥吏,還是會竊取人心神的詭怪妖魔?祝陰曾殺過一只食夢獸,它會乘人入睡,吞噬人的美夢。在夢裏,它幻化作了神君的樣貌,在槐樹下笑吟吟地候著他。可當他焦切地近前時,卻陡然長開血盆大口。

正在此時,一個冷冽的聲音突而穿過風雪,落入祝陰耳中。

“我本以為會看到一個耀武揚威的神將,卻不想趕過來時,只見到一條喪家之犬。”

祝陰倏然回頭,卻見紛亂風雪裏,一個玄衣男人身影頎長,立在皚皚白雪間。他在冷笑,銀面上泛出冷森森的寒輝,斷角刀疤猙獰盤踞於臉側,他像一只背負利刃、從鐵樹地獄裏爬出的厲鬼。

他曾是靈鬼官冷山龍,是雲峰宮龍駒之下最為英武的戰將,而如今他卻落下凡塵,屈居於七齒象王籬下。

“象王大人的傷,是你動的手麽?”男人桀桀冷笑,緩緩抽出背上的白蠟槍。“祝陰,你也只得在我不在象王身邊護衛時撒野了。你傷了他幾分,我便要你十倍以償。”

祝陰喪魂落魄,仿佛聽不見他說話。過了片刻,紅衣少年終於安靜地站直了身,長籲一氣。

祝陰轉過臉,那如雪般素白的臉上緩緩露出了譏嘲之笑。

“你方才說的喪家之犬,說的是你麽?”

“噢,不對,這兒並無喪家之犬。”他冷冷地說,“因為祝某只見到了一條向左氏奴顏媚骨的京巴狗。”

冷山龍笑了。他晃著肩上的槍,道。

“你以為你很能耐,祝陰?在雲峰宮習練時,你無一次能及我踵。我待會兒揍你時,你也定回不了一次手。”

他望著祝陰,玩味地摩挲著帶傷的下巴。傷疤像燎原大火後餘下的焦痕,橫亙他的面龐。“你嘲弄我是左氏的走狗,可你又算甚麽呢?我俯仰由人,可你卻甘願仰一只妖的鼻息。”

“妖?”祝陰斂了笑意,他如今全然不信自己的眼目所見。“你是在說文易情麽?在你看來,他究竟是甚麽?”

冷山龍說:“還能是甚麽?你在期待著甚麽?我本以為他是個被誤套縛魔鏈的人,可象王大人的直覺不錯。他是只妖鬼,還是只兇險之極的妖鬼。”

“我聽聞你曾與少司命博戲,以己身為‘魚’,入博局‘水’中。若籌數勝於她,她便允你見大司命。你侍奉的若是大司命,那倒還說得過去,可你如今卻甘願伏於妖鬼身側。祝陰啊,祝陰,我倆雖皆是半斤八兩,可你卻是糊塗得過分,執迷不悟。”

男人旋起了槍桿,鋼尖劈碎了風雪。

“你還記得麽?在成為靈鬼官之前,我們是兇戾的野獸。哪怕如今獠牙已折,血性卻仍未泯滅。那份兇暴藏於我們的胸臆間,遇血則狂,總有一日會將我們的一切吞噬。可如今看來,你已不會有這一日了。我會教你明白,妄動象王大人的下場會有多淒慘。”

戴著龍首銀面的男人勾了勾手,笑得狷狂。

“來罷,祝陰,讓我們為了各自的主子,好好廝殺一場罷。”

——

易情躺在榻上,靜靜地做夢。

縛魔鏈解下的片刻裏,傷口處的皮肉如絲線般悄悄匯結、縫起。他的夢裏再無傷痛,只有寧靜飄飛的白雪。

夢裏,他踏出了檻木,穿過覆雪的廣玉蘭與桂樹。雪下蔓延出了鮮紅的紋路,他看見倒畫的鎮彩五星陣泛著血一樣的紅光。血光密如蛛網,蔓延到千裏之外,潁州街衢裏像被血河充盈,那是召鬼的符陣。

他隱隱覺得不安,回頭一望,卻見夕色暈染了滿湖。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椅靠上。左三兒抱著布偶,安靜地凝望著他。

易情走過去,舉頭望著天地,說:

“這是你的夢麽?”

左三兒撐著臉,慢慢地說。“是你的夢,還是我的夢,又有甚麽分別呢?都是在夢裏,咱們都走不出去。”

真是奇事,夢裏的她口齒清晰伶俐,且手腳白靜,無一點疤痕。她的眉眼裏蘊著笑,和她姊姊左不正不同,像清淡的水墨畫。易情恍恍惚惚,問,“你為何在這裏?”

左三兒說:“天黑了,我才能出來,便在這兒歇歇腳啦。”

“可我在左府時,在白天裏也見過你。”

“那是因為那時是陰天,沒有日光。”左三兒晃著著桃花繡鞋的小腳丫。她的表情不似先前那般僵木,透著一股活靈之氣。“你瞧,日頭將要落到嵎谷裏啦。若是被日光照著多了,我就會……”

“就會甚麽?”

她嫣然一笑,笑容裏帶著孩童不應有的妖冶。

“三兒的手腳就會爛掉。因為三兒是妖鬼呀!”

小小的女孩偏過身,指向遠方,只見遠處石闕古剎林立,金瓦上爬滿碧草。地上的血光蔓延上了屋脊,融化在夕暉裏。

“不過你瞧,天底下的人都要變得和三兒一樣啦。姑父畫下了召鬼陣,等鬼王將滎州握住,大家都會變得和三兒一樣,不會老,也不會死,永遠在一起。”

易情聽得有些毛骨悚然,問:“這些紅光,便是召鬼的陣法?”

左三兒從椅靠上站起來,扯著他走到覆雪的庭院裏,指著地給他看,“是呀,這是畫出的法壇、纂繩,陰獄開門,群鬼畢集。姑父畫了這法陣三十一年,三兒陪他畫了八年。姊姊還不知道,她如今正嘗試飛雲而上,破三十六天,直抵丹霞之上。”

她的聲音忽而變得寂寥。紅日墜下,棉絮子似的浮雲在天穹裏化作陰影,像一條巨大的瘡疤。女孩兒擡起臉,那對漆黑如墨的眸子裏映著塵沙般的星芒。

“所以她不會來救三兒,誰也不會來救。可是你會麽?”

易情說,“我會的。”

左三兒說,“為甚麽會來救我?為甚麽是我的親族在害我,可和我萍水相逢的你卻會救我?”

易情說:“不為甚麽。因為你的姑父想爬到我頭上,做我姑丈人,卻又汙了天記府的名聲,還想害這天底下的人…原因有許多,但最重要的一條,那便是我愛管閑事。”

小女孩兒笑了,那是易情在醒著時不曾見過的她的笑容。

左三兒站起身來,夕日在她身後黯淡地懸著,像一昏淺而淡的燭火。夢裏的她說。

“好,那我等你來救我。”

“三兒已等了八年,再等上一等,也無妨。”

醒來之後,易情昏頭脹腦。他爬起身來,望著窗格外的風雪發楞。廂房裏空無一人,那古怪的夢境與祝陰煙消雲散,只聽得四周寂寥的雪聲。

他的傷好了大半,還有些裂口尚未好全。日子過得飛快,枝頭覆雪落了又積,他時常頭痛欲裂,便窩在廂房中養傷。七齒象王、冷山龍、祝陰、左三兒都不曾來找過他,仿佛從府中如清露般消散。每日替他換絹紗、送吃食的都是來來去去幾位女侍,神情麻木,仿佛偶人。

他聽聞,左不正被象王使計困在了浮翳山海,那兒飛龍盤旋,妖鬼橫生,約有十萬之數。要成兵主,需得身歷千百險境。可這回的險境著實夠兇險,左不正無暇趕回。

可出乎意料的是,秋蘭卻在。她換了一身月藍妝花裙,撲上了粟米香粉,點著重絳胭脂,神色卻郁郁寡歡。她有時會將盛著飯食的木托送到易情榻前,靜靜地看他吃完。

“秋蘭姑娘,你怎麽在這兒?”易情見了她,驚奇地道。

秋蘭跪坐著,手妥帖地疊在膝上。那股鄉野的頑性像是被洗去了,如今的她更似一個深閨小姐。她蹙著眉,說,“微言爺爺將我留在這兒了,說兇年到了,天壇山裏窮,留不得我。”

“七齒象王有要你做甚麽事麽?”易情問。

秋蘭說:“倒也不是甚麽大事兒。他時而會叫人拿一條黑布蒙著我的眼,領著我走,要我去一個陰冷冷的地方用‘寶術’。我不知怎麽用,他便教我演科儀,念些咒,走些古裏古怪的步子。於是我的兩手便熱起來了,他說,那便叫發運‘寶術’。”

易情望向她,她的眼下有一圈淡淡的烏青。他問:“你想回天壇山麽?”

秋蘭點點頭,又搖搖頭,神色落寞。“我想不起來我為甚麽要回去了,就像我想不起當初為何要上天壇山一般。”

她扭過頭,漆黑的眼瞳裏像下起了絲絲細雨。

“公子,為甚麽我會在這裏呢?你知道這緣由麽?”

易情想,他自然知道。但許多事從來只有他一人知道。於是他只將兩臂枕在腦後,漫不經心地道:“哈,我怎會知曉?問天老子去罷!”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祝陰卻仍未再來造訪。易情的傷幾乎好全了,他抓著直欞窗橫木,往外頭瞧,白雪如同緞面,並無半點足跡。左府像一個幽靜的牢籠,他被囚困於此。

這是怎地一回事?易情心中生出疑竇。白日裏,他在庭院裏打開天書,細察天地間墨跡的流動。他望見了九幽之上的陣跡,那個夢是真的,地裏有招鬼的陣法。他用寶術將那陣跡仔細地畫斷,卻聽得圍墻外時而傳來陣陣哀聲,他忍著傷痛趴在墻頭往外望去,卻見墻根躺著許多面黃肌瘦的人影,餓殍遍地,烏蠅盤旋。

夜裏入睡時,他突而心頭一悸,他這是在坐以待斃!七齒象王不是罷手不幹,而是在暗度陳倉。

驚惶的叫聲忽而如浪潮般湧起,易情一個骨碌翻身起來,卻見雪地裏發著瑩瑩血光。他猛地一驚,卻覺一個龐碩的陰影蓋在臉上,擡頭一看,只見一只巨大的泥佛在低頭朝他微笑。

“是埿子鬼王!”

“鬼王…怎會出現在滎州?”

幾個青衣方士匆匆趕來,見了那泥佛,驚恐地叫道。那泥佛額間似生一痣,並非智慧眼,而是一個蜷縮著的小小嬰孩。埿子鬼王在街巷中緩步前行,肌膚在血光間蠕動,像一團被水不斷沖刷的爛泥。

它所經行之處,房屋、人軀皆被無情吞噬。方士們趕忙於地上鋪起二十八星宿罡單,跳於其上,不住地念咒訣。可那泥佛卻如拈花般伸指,含笑地輕輕將他們一捏,頓時便骨分肉離,血花四濺。

易情看得心驚膽戰,這是七齒象王召出的鬼王麽?

既然如此,那男人究竟又在何處?他不是已劃斷陣跡了麽,可為何還會有鬼王出現?

正心疑間,泥佛已微笑著行至他眼前,結無畏印的手掌伸出,掌如烏雲,猛然壓向他頭頂。

易情趕忙就地一滾,可那掌卻仿佛大如天蓋,任他如何逃,都翻不出其手掌心。

要被壓死了!

巨掌猝然翻下,勁風颼然冷冽。易情心中驚懼得愈甚,只得咬緊牙關,捂住頭臉。

可就在這時,那巨大泥佛突而四分五裂,迸濺開來。

泥點子如雨而落,佛腹被硬生生劈開一只大洞,涼風流灌。一個身影扛著金錯刀,在泥雨中悠然前行,宛若閑庭信步。

那是個著箭袖玄地雲花襖子的少女,縛銀臂膊,一身鐵鎧泛著如霜涼光。易情無措地跪倒在地,看著她走上前來,宛如天神降世,鐵靴尖一探,擡起他的下巴。

“餵,膿包夫君,別來無恙啊。”左不正說,“我被臭姑父騙走了,去了一個海溝子裏,殺了幾條爬龍,這才闖得回來。三兒沒事罷?”

她將種種險象雲淡風輕地一言掠過。易情怔怔地說,“我這段時日也不曾見著她,大抵是沒事的。”過了一會兒,他終於結巴著開口,“你是…來救我的麽?”

少女勾唇一笑,那笑容如凜冽霜雪。

“不,我是來劫你的。”

“我要劫走你,作我的壓寨郎君,三日後便成婚。教我那臭姑父明白,左不正是左不正,是他在這天底下——永遠也管束不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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