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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鴛鴦錯比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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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情懵頭懵腦,不知發生了何事。

他不過是吃酒歸來,與祝陰起了些爭執。那時一只梅花繡球不知怎地從天而降,砸在祝陰頭上,於是祝陰將其抓在手裏,砸到自己面上。怎地這一來二去的,他便唐突地做了左氏千金的夫婿?

正發著楞時,一夥兒黑衣人自樓中湧出。奇的是,這群人裝束皆與靈鬼官有八分相似,只是未佩銀鎏金劍。人人戴著厲鬼銅面,尖腮利齒,長獠細目,不盡相同,唯有不變的一朵如意紋在黑緞戎衣的背心處如花綻放,那是左氏的家紋。黑衣人們沖上前去,架住易情兩臂,強硬地將他往樓中拖去。

人群裏迸發出一片喧聲,易情措手不及,任他們像拖麻袋一般扯拽而行。祝陰卻突而咬牙切齒,喝道:

“放下師兄!”

黑衣人們卻不放手。其中有一人道:

“四小姐招贅,既已相中公子,便不容不去。他日便當成婚,公子便會做了左氏的贅婿。”

祝陰蹙額,敵意盡顯,像一只齜牙咧嘴的貍奴。他喝道:“你們是甚麽人?”

“卑人等是左氏家臣,要請這位公子入左家去,好方便咱們打點昏禮。”有黑衣人道,“既然我等已報上姓名,禮尚往來,敢問閣下又是何人?”

白日從檐邊爬起,攀到了空裏,曬得祝陰臉頰發燙,滿面彤紅。他沈默半晌,緊咬牙關,一字一句地道:

“我是…他的師弟。”

那黑衣人道:“你是他師弟,又不是他姘頭,你急甚麽?”

祝陰啞口無言。黑衣人又道:“左氏是鐘鼎人家,是滎州權貴私單的榜首,若是入贅左家,那定是下半輩子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我們瞧他衣衫襤褸,約莫是個流落街頭的乞兒,是先前過得不好罷?既然如此,何不在左家享膏梁錦繡,還要在外顛沛流離?”

圍著的眾人聽了,皆讚許地點頭。祝陰卻氣得臉色紅脹,可仔細一想,他又覺疑惑,自己為何要動怒?讓左家將文易情好生供著,再不必愁這廝會不會突然暴斃的事兒,豈不是很好麽?

可他心裏卻莫名地酸澀起來,他想這約莫是紅線之效,他雖恨憎師兄,可若離易情太遠,又會心痛難當。

“讓開!”祝陰喝道,面紅耳赤,憋了許久,總算憋出句胡話來,“師兄…師兄已有家室了,你們這是…強搶民男!”

“家室?”黑衣人疑惑道,旋即點頭,“不錯,與咱們四小姐成婚後,他便會是有家室之人了。”

又有黑衣人問:“既然已有家室,那這位公子的夫人又在何處?”

祝陰雖平日中笑裏藏刀,看著極有城府,可要教他臨急臨忙編些謊話來,卻算得強人所難。 他臉上忽紅忽白,半晌,才胡謅得一句:“師兄…他…他……娘子在天京那頭,隔著千山萬水,一時趕不過來……”

黑衣人笑道:“那豈不是好了?咱們左小姐正是稚齒婑媠,國色天香,定比這公子的夫人生得美艷。隔著千山萬壑,總會淡了情,公子不若修休書一封,與她和離,再娶我家小姐,豈不是美哉妙哉?”

見這話也說不通,祝陰急赤白臉,咬著唇片刻,又指著易情道:“若祝某說,祝某這師兄有斷袖之癖、龍陽之好,那你們也要挾他去作夫婿麽?”

易情張牙舞爪地大叫道:“你胡說!休汙我清白!”

那黑衣人卻笑:“又有何礙?小姐不過是擇一良人罷了,管那人究竟是兔兒爺還是艾豭小唱,是個人便行!”

祝陰心急如火,拔步欲上前推開黑衣人群,卻忽聽得易情忘乎所以地笑:“我說,師弟,你莫要管我了,不成麽?”

聽他如此一說,祝陰楞了神。只見易情任著黑衣人將他拖進酒肆裏,舒舒服服地伸開兩腳,抱著手,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樣,沒有絲毫被脅迫的畏縮之情。

“我可是要當那左小姐郎君的男人,下半輩子註定是個膏粱紈袴。”易情說,“我要坐高頭大馬,頓頓吃上白米飯,夜裏能睡雲羅錦褥鋪的床,你就別來礙我的美事兒了。我很樂意!”

這廝非但不慌忙,反而還一副快活模樣,朝著祝陰擠眉弄眼。祝陰暴跳如雷,一個箭步躥上前。這回他倒不是要將易情救回來,而是要給易情的臉上送上兩拳。

突然間,寒光一閃,一柄白蠟槍橫在眼前。

祝陰擡首,發覺有一黑衣人立於眼前。只是此人與旁人大大不同,臉覆龍首銀面,銀面缺損一塊,露出被截去的一角與斧鑿般的傷疤,身裁頎長,目光寒冷如霜。

那人一槍掃來,威勢猛烈似山摧,眼看著便要擊到祝陰頸項邊。祝陰也倏然拔劍出鞘,銀鎏金劍抵住柔韌槍桿,猛烈的震顫聲於空中嗡鳴,像一枚琴弦猝然迸裂。

縱有流風相護,祝陰仍覺虎口疼痛欲裂。他暗地裏吃了一驚,這黑衣人膂力甚偉!他已是天廷武官,身手、氣力皆高出凡人一大截,可在這黑衣人面前,他竟覺自己孱弱難當,猶如蒲葦。

黑衣人望著祝陰,戴著銀面的臉龐緩緩湊近,冷冽的氣息撲來,他低聲道:“祝陰?”

祝陰渾身一震,如雷轟頂。那人腕勁沈穩,槍桿抵住自己時竟紋風不動。一個左氏的家臣,為何會得知自己的名字?

那黑衣人沈聲道:“我是冷山龍。”

“我們在天廷雲峰宮…”那叫冷山龍的黑衣人道,“見過。”

雲峰宮是靈鬼官所在的處所。祝陰張口結舌,半晌無言,隱隱想起他約莫是與此人有過幾面之緣。雲峰宮雲蒸霧湧,回廊如覆白雪。他在殿門外曾與一銀面靈鬼官擦肩而過,記得那靈鬼官肩上所扛的白蠟槍,槍頭寒芒如皎月。

“靈鬼官…冷山龍?”祝陰試探著問。

冷山龍點頭:“不錯。”

沒想到這人竟是個靈鬼官!祝陰想起他的膂力,暗暗心驚,拼力氣不是自己的長活,興許他抵不過這叫冷山龍的靈鬼官。可一個高高在上的神官,怎地又到了凡間對人俯首稱臣?

祝陰說:“難道天廷裏已無活計要幹,太上帝踢了半數的神官下凡麽?還是龍駒派你入凡,要讓你幹些粗枝末節的活兒?”

黑衣人搖頭,“這倒不是。如今我已是左氏家臣,再非靈鬼官。”

“為何?”

戴著銀面的男人忽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因為,左家給我的銀錢很多。非常多。”

倏然間,他飛出一腳。這一腳出得迅猛如電,猝然蹬在祝陰胸腹處。祝陰橫飛出去,砸塌了畫攤的桌板和棚柱。煙塵四起,眾行客尖聲驚叫。冷山龍望著煙塵,喃喃自語道:

“既然在天上時,無人為我供奉燃香。那還不若入塵世裏,沾染一身銅臭的好。”

易情望著一地狼藉,心急火燎地大嚷:“你在做什麽?”

冷山龍道:“公子不必著急,小的使勁不足,您那師弟又是神官,不會傷著皮肉。”

易情叫道:“誰與你說我憂心他了?你傷他便罷了,可你傷我的畫攤作甚?天底下最厲害的神仙動怒了,你便等著神罰罷!”

他看著被撞裂成兩半的桌板,很是心痛。那黑衣人卻當他是胡言亂語,將他拖入樓中。那酒肆東家見了這番大陣仗,倏然變色,唯唯諾諾地問黑衣人們需些甚麽物件。黑衣人們與東家耳語數言,將易情鉗到後廚的水井邊,汲了兩桶水上來,將他衣袴扒了,裏裏外外刷了個幹凈。此時正值孟冬,易情凍得罵爹罵娘,左氏家臣卻毫不留情,打了皂莢,取下墻邊掛著的絲瓜瓤,簡直將易情搓掉了三層皮,還按到水桶裏洗凈了頭臉。

待沐身罷了,家臣們取來一件飛鼠錦緞衣,要他穿了,戴上金頂帽兒,套上絲穗革靴,束好發。有黑衣人解下他頭上的臟汙白綾,發覺他有一只眼瞧不見,便為他換上了只絲質眼罩。黑衣人們欲解他脖頸上鐵鏈,可死活解不下來。冷山龍盯著那鐵鏈,若有所思,問道:

“縛魔鏈?”

易情冷汗涔涔,若是被這靈鬼官發覺了自己是妖鬼,非得遭就地滅殺不可。他結巴著道:“是…是師弟…一時好玩,套上去的。”

出乎意料的是,冷山龍點了點頭,“祝陰疑神疑鬼,對凡人做出這種事兒倒不見怪。”

換罷衣裳後,易情被塞進了轎子,一路直奔候月臺。臺邊有一宅子,他被送了進去,一直被黑衣人拖到了主院明間裏。堂屋裏擺著張太師椅,一個女孩兒翹著腿坐在上頭,身著箭袖玄地雲花襖子,膚如凝脂,白凈的臉龐露在玄衣外,像烏雲上澆了一抔白雪。

一路上被黑衣人們提醒過,易情很快便明白過來,這少女便是左家的四千金。

那女孩兒見了易情,笑了一笑,薄唇在臉上劃開硎刀似的笑意。

她撐著臉,斜睨著易情,仿佛正身臨高峰,而天下萬物皆俯於她腳下。

“名字。”她言簡意賅地道。

易情只能老實地稟報:“易情。”

“易情?好怪的名兒,為何要叫這名字?”女孩蹙眉道。

易情說:“您不如去問我爹娘,橫豎都是他們起的。”

“那你爹娘在哪兒?”

“我怎麽知道?”易情說,“從來沒人告訴我。不過你若是去陰府,約莫能找到一個半個。”

女孩兒哈哈大笑,易情也不知她為何而笑。只見她笑得前仰後合,沒半點名門千金的風態。待大笑畢了,她揉著眼,道,“我也有個怪名兒。”

“這我倒知道,你叫左不正。”易情說,“聽說你很有錢,有錢人的名字總是遠揚天下的。”

女孩兒道:“是呀,我是左不正。我姑父與我說,左家裏的人註定要窮兇極惡,他希望我做最壞的那一個,所以便叫我‘左不正’。”

“你知道麽?其實我只是為了對付我姑父,才敷衍他要成婚。我只要一個膿包夫君,是誰都成,最好生得又老、又醜、又殘。”

易情說:“真可惜,我不醜。”

女孩兒又笑得前仰後合。過了片刻,方才捧腹道,“是呀,是呀,所以我不需要你,你生得一點兒也不醜!”

易情聽了這點恭維,也絲毫不害臊,畢竟他是天底下最厲害的神仙,什麽都該是頂頂好的。他被拐進了左家,心裏卻無一點慌忙,只是心裏似有一絲隱隱的擔憂。祝陰如今怎樣了?那小子如今莫非會像條喪家之犬,流落街頭?

於是易情說:“其實我也不需要你,我一個人便能過得挺好。”

“那你需要頓頓吃白米飯,需要夜裏睡在雲羅錦褥鋪的床上麽?”

“…需要。”易情忙不疊點頭,點頭哈腰,立時像一條諂媚的京巴狗。

那叫左不正的女孩撐著臉,笑靨如花,瞇起的兩眼像彎彎的月牙:

“所以你看,你還是需要我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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