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章 (4)

關燈
周溯滿眼都是疲憊,可望著他的眼神像是雪地中燃燒著的一團火。

周溯茫然地站在莽莽大雪中,暴風雪咆哮而來,將那道模糊的石子路淹沒,露出那道瘦弱而蒼白的身影。

“眠風。”周溯眼眶猩紅,她所有的言語都像是被投入沼澤的石子。

她視線中的陸眠風越來越近,近到足夠她看清楚陸眠風臉上最細微的動容。

他很想她,這樣的神情,是她十七年後求而不得的,連夢中都沒能被施舍過一星半點。

陸眠風就站在距離她只有三步的臺階上,周溯想伸手抱抱他,她想說天太冷了,你剛有了孩子不能被這麽吹,會落下病根的。

可她像是被關在一個看不見的盒子裏,只能靠著風雪之間的縫隙,窺視一眼她的愛人。

陸眠風讓開了些,然後笑了笑,“阿溯,這是我們的兒子。”

周溯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這聲音像是要凍住她的五臟六腑,像是突然開了五感,暴風雪忽然灌進了她的身體。

“眠風,辛苦了。”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的神情是什麽樣子的。

陸眠風微微沈下了臉,斟酌半晌道,“阿溯,這孩子本不該這個時候出生,我你是知道的,不讓你插手,這事情我得查清楚。”

一雙手輕輕拍了拍陸眠風的手臂,長久的沈默在兩人中間開始發酵,陸眠風扯了扯嘴角,他笑得有些勉強,“阿溯,你知道是麽?”

不能說啊,周溯幾乎咬出血跡來,不能說啊。可她被暴風雪纏得脫不了身,周溯,你不能那麽說,你要跟他解釋……

“眠風,這是個男孩,沒事,我們還會有別的孩子。”

此時此刻,她與曾經的陸眠風一樣絕望,她站在沒有回響的夢境深處,看著陸眠風眼裏的火焰慢慢熄滅了。

他就那樣失去了所有的顏色,被風雪慢慢擦去身影,周溯鬼使神差一般低頭看了一眼繈褓裏的嬰孩。

那孩子像是雪一樣白,耳垂上有一顆鮮紅的痣,他睜著一雙烏黑的眼睛看著周溯。

那短暫的一瞬,被雪一擦就不見了,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兒子小時候是那樣惹人心疼。

陸嘉遇站在冷風之外,狂風卷起他鬢角的發絲,閉了閉眼,“她顧慮太多,不肯說,也不肯救我。”

鐘翮站在他身側,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陸嘉遇似乎猜到她的心思,“不必安慰我,故事還沒看完,那天夜裏,我父親拖著病體在雪中舞劍,他是怨的。”

周溯低頭,大雪在腳下將來路歸處都埋了個一幹二凈,她忽然就想起那一夜月華練練,長劍在雪地上劃過的痕跡。自那日之後,陸眠風便不再跟她說話。直到有一天家仆來報,主君不見了。她遲遲發現自己低估了那個孩子在陸眠風心中的地位,那天夜裏她在緊閉的城門內見到了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陸眠風。

彼時她一身疲憊,滿目血絲,巨大的憤怒先行壓過了理智,她冷眼望著陸眠風,“眠風,你當真要將我一個人扔在這麽一團沼澤中?”

陸眠風沒說話,只是伸手將掛在臉上的緯帽摘了下來,露出一張平靜的臉,“阿溯,若是你我還有一點情誼,就容我將紅藥交給我師尊,讓他好好長大,你不必為這個孩子費心。”

周溯怒極反笑,只覺得他是在騙自己,“我的兒子憑什麽給別養?眠風,你是不是覺得我活不久了?好,你要出門,將你的劍,捅進我的胸口。”

陸眠風的眼角都藏著風雪,周溯冷笑,“怎麽?不敢?陸眠風,除非我死,你永遠都別想離開我身邊。”

她不顧陸眠風的掙紮將他抱起來扔進了馬車,瘋了一般地闖回了府中。那一夜大雨傾盆,夾雜著痛苦與窒息。直到清晨,房中才安靜下來,陸眠風側身背對著她,頸側一圈淤青的痕跡。周溯睡不著,起身拿了藥膏給他擦,可無論那夜怎樣,她連陸眠風的一聲痛呼都聽不到。她合上了藥膏躺在陸眠風身邊抱住他的腰,然後將自己埋在他的肩窩,啞聲道,“眠風,我是不是要失去你了?”

周溯在狂亂的記憶中,終於意識到,那天夜裏,陸眠風的月華連鞘都沒出,她雙膝一軟,跪在了雪地中,仰天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流淚。陸眠風啊陸眠風,你是不是個傻子,你怎麽能信我?你怎麽能信我?

心口像是有烈火燃燒起來,痛不欲生不過如此,“跑啊!你拿出劍!殺了我!你跑啊!”周溯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胸口吼了出聲。

時至今日,周溯明白,陸眠風還未心死。

可當她再擡起頭的時候,是一輛摔下山崖的馬車,車廂在半空中四分五裂,一道雲鶴一般的影子執劍而出,可未及反應,他的上方憑空出現一個紫衣女子,她臉上還帶著一個紋路覆雜的面具。一掌打在他的肩上,那一掌氣力極大,幾乎打穿他的肺腑,當時陸眠風便沒了意識直直往下墜去。

周溯在那女人動手的時候下意識擋在了兩人之間,可那只手毫無阻礙地穿過了她的胸口,明明什麽都沒碰到,可周溯的表情卻像是被挖了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怎樣的煎熬,因為陸眠風的路線,是她透露給楚星澤的。如果她不能夠再留住一只雲鶴,那就折斷他的翅膀。

懸崖也開始分崩離析,周溯已經站不住了,面前是一扇窗戶,那扇窗裏躺在一個人,陸眠風腦後都是鮮血,整個人像是躺在一個小湖泊中一般,而他仍舊活著,青筋爬滿了他的臉頰。眼淚順著他的眼角落到腦後。陸眠風就這樣絕望地看著站在窗外的周溯,周溯已經落不下眼淚來了,她一動不動看著陸眠風絕望的眼睛。

他一聲都沒吭,連一聲痛呼都沒有。

血跡從他的腹部流了下來,將周溯的心一層一層腐蝕掉。

那時候她站在床邊,咬著牙落淚,幾乎背過氣去,開弓沒有回頭箭,周溯想:“我會補償他的,我會對他一輩子好。”

可那天之後她連陸眠風的院子都靠進不了。她不能,或是她不敢。

陸嘉遇是布陣者,陣中的一切,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忽然他的眼睛被一雙手捂住了,陸嘉遇僵了僵。

鐘翮的聲音從頭頂傳了過來,“聽話,別看。”

沒人想看另一個人自戕一般一邊又一遍袒露自己的傷口,鐘翮也不例外,能做的太少,只好捂住他的眼睛。

掌心下的人僵住了,可他並沒有動,半晌,鐘翮察覺到她的手心有了濕意。

周溯再次見到陸眠風的時候,是陸嘉遇遇險那一夜。沒人知道沒了氣海的人是怎麽拔出月華的,他披散著長發站在一地狼藉中。月華劍已經生了銹,可劍下妖獸的姓名只增不減。好在陸嘉遇已經脫險,他拄著劍單膝跪在浸滿鮮血的泥土中,望向遲遲找來的周溯。

“讓他們離嘉遇遠一些,周溯,讓他們知道不該動的別動,就算我死了,我定然化作厲鬼,回來尋仇。”

他咳嗆了一下,一道血線從他的嘴角落下,陸眠風忽然想起年少時在師尊門下的日子,長風獵獵,松濤林海,師尊對他總是很縱容,闖了禍也沒什麽,他這一輩子錯地最離譜的事情便是違逆了師尊下山嫁給了周溯。而如今,他終於感到力有不逮,擡起頭眼中似有懷念亦是決絕。

他勾唇自嘲地笑了笑,“周溯,我後悔嫁給你了。”

周溯的心中‘嗡’地一聲,她幾步上前掐住了陸眠風的脖子,“你看著我!”

“陸眠風!你看著我!你說你愛我!”

可陸眠風沒法再給她回應,緩緩垂下了頭。

再後來,陸眠風病死了。夢境走到了盡頭,風雪像是來時那樣沒有任何預兆,又隨著長風離去。她如在夢中,恍然擡頭便看到那個假山。

哦,她想起來了,這座假山是很多年前,她怕陸眠風想家,專程從南方帶回來的,讓他離家鄉再近一點也好。也可惜就是在這座假山之後,她親手在折斷了陸眠風的翅膀。

周溯緩步走向那扇緊閉的青銅門,她望見陸眠風提著燈站在房中。

二十年後,她如夢方醒,淚雨滂沱,“眠風,我是不是很早就失去你了?”

提著燈的人低低笑了一聲,“母親,你叫錯人了,我是陸眠風唯一的兒子,陸嘉遇。”那語氣中,是相同的絕望。

第 14 章

那座魘陣不傷人性命,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陣中困獸此生最恐懼的事情。

這是周溯的噩夢。

她踉蹌著走了出來,竟是眼裏都是血淚。

陸嘉遇面上沒什麽表情,寒風穿堂,站在門前的人與站在門內的人,不知道誰的心更冷。周溯踉蹌了一步竟是跪在了那個小院子前。

“母親,我爹爹早就死了,你不清楚麽?你以為你帶回來的是什麽?”陸嘉遇輕輕道。

周溯擡起了眼,忽然低低開了口,“紅藥,你拔出月華來,讓娘看看,就一眼。”

陸嘉遇擡了眼,低聲道,“爹爹的氣海碎了,所以這柄劍,沒人再能□□了,不過廢鐵一塊。”

“娘,你在我出生的時候明哲保身棄了我。”他像是聊著什麽別人身上的家常,緩緩往前走去。

“你將我爹爹的行蹤透露給了你的側夫,借刀毀了他的氣海。”衣角摩擦著青石板路,又在風中拍打,像是一道戰旗。

“他死了你用他的神志做了一個跟他一模一樣的人偶。”

陸嘉遇最後離她已經很近了,他垂眸俯視著周溯,“你是什麽狼心狗肺的東西?”

他一字一句像是含著血淚,狂風更加肆虐,他腳下‘呼’一聲燃起妖冶的藍色火焰。火焰映在他漆黑一片的眸子中,跳躍著陳年的恨意,“他在這座該死的宅子中困了足足二十年,周溯,你好狠的心。”

藍色的焰火隨著他的怒意竟是生生拔高了一層,那盞燈籠摔在陸地上,裏面的火苗跳了一下,受不住這樣的撞擊炸了開來。

陸嘉遇甩袖,遠遠一個人影像是受了召喚一步一步晃晃悠悠朝著兩人而來。

“你看看,這是你的陸眠風麽?”陸嘉遇笑道。

周溯不可置信地轉頭,火光之後,‘陸眠風’眼神如同稚子,可嘴角卻含著血肉,血跡從他唇齒間落了下來,然後沾到了他雪白長袍的胸前,像是開了一朵熱烈的芍藥。他往前走,癡癡地笑,手中還拿著半個血肉模糊的半個手掌。

“眠風……”她震驚地無以覆加,沒有人來給她解釋她心心念念的‘開頭’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天早上的荷包蛋好吃麽?裏面是一個人的眼睛。”陸嘉遇揪住了周溯的領子,“周溯,我恨不得殺了你。”

藍色的焰火搖曳了一下,隨即像是地毯一般鋪了開來,像是一張巨大的手,要將這黑夜裏見不得人的恩怨一掌捏碎。

一雙微冷的手忽然握住了陸嘉遇的手,一個懷抱像是一張網一般將他兜頭罩住,滿地滾滾鬼火卻像是被人直接掐滅了。一層月色一般的霧氣溫柔地將滾燙的鬼火包裹住,幾經抵抗之後緩緩沈寂。

陸嘉遇的呼吸很急促,他的五臟六腑像是躺在巖漿中,背後那個懷抱的寒氣順著他的脊柱緩緩撫慰了痛苦的身體,他啞聲道,“你做什麽?”

鐘翮嘆了口氣,“救你,若是再不收手,你那點心肝肺就燒成灰了,而且,你爹爹的魂不要了麽?”

懷中的人突然繃住了身體,他臉上血色盡褪,“什麽?”

“我知道你想燒了這人偶,但你可知這人偶身上還藏著你父親的一盞魂火,還有一雙眼睛。”鐘翮松開了他。

陸嘉遇的背上是層層冷汗,可周溯比他反應更大。她踉蹌了一下竟連站都沒站起來,趴在了地上,可像是沒感覺一般,什麽臉面,什麽周全,她全不要了,仰著脖子死死盯著鐘翮,“你說什麽!?”

鐘翮對周溯沒有好感,轉頭圍著那個人偶上下打量了一圈,“令夫君真是命不好,生前不得自由,死了連完整的屍身都不全,都說一夜夫妻白日恩,你倒是狠心。”

周溯踉蹌著爬了起來幾乎想著傀儡撲了過去,她細長蒼老的手指顫抖著拂過那張與陸眠風別無二致的臉,口中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她不是這麽說的……”

得知了陸眠風魂魄的下落並沒讓陸嘉遇高興多少,他像是丟了魂一般站在風中。鐘翮對陸嘉遇伸出手,“把蓮花給我。”

陸嘉遇像是被驚醒一般,連忙從腰間解了下來遞給了鐘翮,指尖相碰,他的手竟比鐘翮還要冷一些,他像是哀求,又像是無意識的呢喃,“你救救他……”

“我會的。”鐘翮的聲音像是一記鐘鳴,將他的三魂七魄撞回了原位。

蓮花被鐘翮一握就碎了,一道青光像是即將熄滅的燭火,在鐘翮手中搖搖欲墜。她的手修長而消瘦,指尖像是刀尖的形狀,幾乎沒有半分猶豫,像是白刃切豆腐那樣捅進了傀儡的胸口。

整齊的傷口沒有血跡,調出來的都是細碎的木屑。鐘翮將手猛得抽了出來,那人偶在生魂離體的剎那就像是失去了什麽氣息,整張臉開始迅速得變得幹癟。周溯與他離得太近,甚至都沒來得及撤開步子,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陸眠風迅速地衰老,然後在自己面前成了一捧木屑崩塌開來。

那灰燼中唯餘一雙青白的眼睛。

周溯那一刻失了言語,只能顫顫巍巍跪在那堆灰燼之上,瘦骨嶙峋的雙手在灰燼之上摩挲,她像是被扔上岸的魚,張著嘴卻連一聲都發不出來。

那雙眼睛真真要了周溯的命,半晌她擡了頭,血淚一滴滴混在槐木中,她緩緩擡頭看向鐘翮,“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鐘翮向她伸出了手,“那雙眼睛不是你的,給我吧。”

周溯的脊梁骨像是被命運無情地敲碎,她伸手將眼睛遞給了鐘翮,鐘翮小心地將殘魂與眼睛安放好,然後握住了陸嘉遇的手,將他們好好放在了他的手心。

陸嘉遇像是站都站不住了,他忽然孩子氣地抹了抹眼睛,“我可以帶爹爹回家了麽?”

鐘翮輕輕搖了搖頭,他的心沈了下去,“還有一魂被做傀儡的人下了咒,做燈芯,傀儡亡,燈芯也沒了束縛,應當離這裏不遠。”

陸嘉遇忽然拔腿狂奔,鐘翮只得跟上,他跑得很快,遠遠的在黑暗中像一只小鹿。陸嘉遇不知道怎麽,心中一片茫然,可腿卻像是認得路。他停在了那個他生活了十七年的院子,沒了主人,這裏連守夜的小侍都沒有,滿院都是枯死的樹葉。

鐘翮跟在後面,那顆猙獰的枯樹下站著一個人,那人一身黑袍,臉頰上還帶著一個面具,只露出蒼白的唇和消瘦的下巴。顯然她在這裏已經等了許久了,像是沒料到這樣的局面,她轉過身來。

“小紅藥,我以為鬼火要燒起來了,怎麽?改變主意了?”

陸嘉遇周身黑氣繚繞,目露兇光,“你騙我。”

那人勾起了嘴角,“喲?真的生氣了,怎麽連師尊都不叫了?”說著她輕輕擡了擡右手,陸嘉遇周圍的黑氣像是被風吹散一般,緊接著眼前就是一黑。

“別忘了,你那陰陽眼是誰教你開的?怎麽敢在師尊面前動怒呢?不應當。”那人說得和煦倒真的像是一個和煦的長輩。

陸嘉遇瘋了,他咬著牙,“你沒告訴我魂燈的事情。”

鐘翮伸手捂住他的眼睛,然後用食指在他眉心劃了一下,他又能看到了,這雙眼睛是那天鐘翮借給他的,帶著懾人的暖意。

“別聽她說。”鐘翮將人護在身後。

那人像是看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怎麽還是個情種?鐘翮啊,你可不如你父親。”她勾著嘴角。

鐘翮倒是不意外,陸嘉遇知道自己的身份必然是有人告訴他的,這麽看來應當是眼前這人了。

“你回答我。”陸嘉遇站在陰影中。

見他這樣不依不饒,那人狀似無奈搖了搖頭,足像個包容晚輩脾氣的長輩,“要殺人,要報仇,不是小紅藥你的心願麽?要實現願望,什麽代價都不付出,想什麽呢?”她的話音猛然一沈,不再掩飾的惡意傾巢而出。

黑氣像是滾滾濃雲一般向兩人襲來,鐘翮一只眼睛變得猩紅,劇烈的青光在她身後乍起,青鳥的羽翼張開將兩人護住。

那人像是有些吃驚,喃喃不清道,“居然還活著……”

鐘翮冷笑,“幹你何事?”

“無知小輩。”她兩指並住,在那枯木上劃過,曾經封在裏面的鬼魂人面像是蘇醒了過來。

鐘翮皺眉,青鳥昂首而嘯,徒然拔高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圖騰,將這個院子都圈在了一處,破封印而出的陰鬼在青色的光環上不斷地撞擊。

鐘翮冷眼看著對面的人,那人笑了笑,攤了攤手,“鐘翮,你能擋多久,或者說,你能一邊阻擋這滿地的臟東西,一邊擋住我麽?”

那人拔地而起,衣袂翻飛,落在地上的陰影成了一個渺小的影子。鐘翮不由得退了一步,澎湃而厚重的劍意兜頭而下。

陸嘉遇不知怎麽想的,忽然下意識抽出了那柄月華。雪白的劍意竟將那人震得後退了一步,那人收斂了笑意,“你竟然拔了出來。”

陸嘉遇胸口藏著的殘魂忽然變得滾燙,月華一時間從陸嘉遇手中脫了手,“錚”得一聲插進了三人之間的青石板中。

一道青色的身影緩緩成形。

“他不叫紅藥,你當慎言。”

陸嘉遇睜大了眼睛,喃喃道,“爹……”

一如生前,面容溫和,竟連一點死氣都沒有,他背脊筆直,劍眉星目,唇角帶笑。

他苦笑道,“若是我知道紅藥也叫將離,爹爹斷然不會給你起這麽個小字。”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陸嘉遇,“嘉遇,別哭,跟她走,爹爹在天上看著你呢。”

第 15 章

那是真正的陸眠風,未經風霜,如同野火熊熊燎原,他死後遭人偷盜神志,屍身被挖了眼睛,到如今才算是真正的神魂歸位。

周溯站在門外,哽得說不出話來,眠風,她比任何一刻都要更強烈的感受到了他洶湧的靈氣。

也對,那是陸眠風啊,嘉陵陸汀州座下鐘靈毓秀的弟子。這樣的風骨芝蘭,是她偷來的。

月華猛地從碎裂的青石板上拔了出來,青白色的靈流絲絲縷縷纏繞在劍身一旁。光影像是飛絮流霜一般,陳舊的鐵銹在半空中碎裂開來,露出了原本銀白的劍身。

群鬼在被月華照到之時露出了瑟瑟的神情,一時間那樣的血氣彌漫竟被生生壓制了下去,原本懸停在上空的青鳥似乎有了感應,低頭長鳴,向月華俯沖了過去。一青一白靈力交織,一時間這一方小院被照得亮如白晝。

群鬼的尖嘯聲幾乎刺穿整個夜幕,陸嘉遇的耳朵落下鮮紅的血液,可他一步不退,睜大了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前面那個青光繚繞的背影。

鬼嘯對鐘翮沒有影響,殘破的黑影在四周爆開,鬼氣如同利刃一般向陸嘉遇掃來,可那傻孩子不知道是怎麽了,一動不動。

鐘翮皺眉避過一個人臉的殘肢體,猛地上前將陸嘉遇拽離了之前的位置,下一刻,他原本站著的地方就爆開了一陣黑氣。

鐘翮不得已緊緊將陸嘉遇按在自己懷裏,另一只手堵住他的耳朵,順手蒙上了他的眼睛。

面具人的臉色開始變得很難看,她被劍氣震地退後了兩步,口中溢出血跡來。陰翳地盯著那道青光,“華風公子果然名不虛傳,就算神魂俱滅也能重創於我,在下實在是傾慕,可惜了,眼神不好。”

那樣的震蕩也只維持了片刻,小院中便幹幹凈凈。月華飛舞懸停在了陸眠風身前,青鳥也展開翅膀落在了鐘翮的肩膀上,尾翼之上熊熊烈火生生不息。

“是麽?若不是這麽些年我身在地獄,你以為你能在我兒身上做什麽手腳?”陸眠風笑得清朗,如同一輪皎皎白月。

“我殘軀尚能夠為他擋你十年,而如今,你又有什麽勝算?”陸眠風眉眼含笑,和煦地像一捧春風。

面具人擦了嘴角的血,站直了身體低低冷笑,“你那殘破的魂火,還能燒多久?”

陸嘉遇在鐘翮懷裏被捂得嚴嚴實實,可偏偏將這一句聽得清清楚楚,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可鐘翮的手卻像是鐵鉗一般將他困在懷中。

陸眠風似有所感回頭看向陸嘉遇,不出他所料,他那小兒子咬著牙眼淚落了滿臉,看那頸側暴起的青筋,若不是鐘翮的手臂,他早就撲過來了。

他讚許地看了一眼鐘翮,鐘翮做得對,破碎的氣海與燃燒的魂火讓那點殘破的靈氣滾燙得如同焰火,貿然過來是要被燙傷的。

陸眠風走近了些,廢了些力氣將一只手冷卻了下來,輕輕放在了陸嘉遇的頭頂,“能看到了?借別人的眼睛不要那麽久。”

陸嘉遇的眼淚有決堤之勢,“爹……”

陸眠風笑了笑,“嘉遇,那就好好看看爹長什麽樣子,記住了,明白沒?”

陸嘉遇猛地往前一撲,試圖像小時候那樣拽住他的衣擺,可陸眠風早有察覺飛快退後了一步,陸嘉遇撲了個空。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伸手在空中揮舞,“你跟我回家……回家……”

陸眠風楞了一下,看著他的眼神中滿是慈愛,“嘉遇,哪有事事都隨了你的意願的。”

他頓了頓,細細描摹陸嘉遇的臉,他瘦了很多,大概自己不在的日子吃了許多苦吧,“跟她走,去什麽地方都好。”

他轉過身,將月華橫在身前,有細碎的光華閃過,銳不可當。他最後看了一眼周溯,目光中沒有怨懟,只是漠然。他衣袍周身的烈火燃燒得更加熱烈,連發絲都在飛舞。

“我是回家了。”

二十年前的嘉陵翡翠湖平如鏡面,竹林一望無際。月華帶著一道白光從天際落下,靜謐的湖面先是有了細微的裂痕,片刻之後湖面像是被月色劈開,巨浪倒轉,像是要將湖面掏空一般向天際激起一個巨大的環形。

而在這巨浪中央站著一個青衣少年,少年周身真元獵獵燃燒,一雙明眸可比星辰。

二十年倥傯而過,少年身量抽長,眉眼開闊。人世間諸多苦厄似乎沒能在這片殘魂上留下半點痕跡。

北方的風太冷,雪埋得太深。南方的候鳥不習慣,他要回去了。

陸眠風仰頭看天上那一輪細細的殘月,眼角有細碎的靈力開始燃燒,他眼裏滿是快意,望著面前的面具人,“不用太久,片刻就夠了。”

誤落塵網中,一去二十年。人間多病舸,一劍震山川。

困了他二十年的軀體成了灰塵,陸眠風從未覺得月華是這樣輕過,長劍橫掃,凜冽的劍意向那人掃去。

月華劍仿佛帶了山雪間的劍意,劍尖所指,青石成灰。面具人一時間連連後退,竟被逼得無路可退。

那人心下一橫連退三步,應生生用血肉之軀撞開了青鳥的封陣,以牙咬破了手腕,深紅的血液像是毒蛇一般纏上了那棵枯死的樹,那棵枯樹忽然慢慢活了過來,早已死去的人臉在枯樹中猙獰旋轉著睜開了漆黑的眼睛,惶惶然盯住了陸嘉遇。

“華風公子果然是華風公子,是在下力所不能及,恕不奉陪了。”她輕笑一聲,帶著血跡的手在破損的封陣中撕開了一個巨大的裂口,隨即整個人向夜色裏一退,如同煙霧一般消散了。

鐘翮松開陸嘉遇,用空閑的一只手在地上飛速畫了一個符,那一小塊染了血的地上忽然長出了一條漆黑的枝幹,將搖搖欲墜的樹幹死死勒住。

可鬼臉更加瘋狂,不消片刻那些枝幹上就出現了裂痕,眼看就只撐不住了。

劍嘯聲驟然響起,月華一道白影閃過直直插進了樹根,無數鬼影被月華的靈力重新鎖回了原位。鐘翮張開十指血跡滲進陣法中,額上落下冷汗來。那碎裂的枝幹被層層黑氣包裹住了,鬼氣被鎖成了一個蠢蠢欲動的旋渦。

狂風將人影吹得模糊成一條線,陸嘉遇忽然掙脫了鐘翮,向風暴中心奔去,鐘翮分、身不及,眼睜睜看著陸嘉遇隱沒在飛沙走石中。

陸眠風看見他了,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攔他,大風將他的聲音送得很遠,足夠陸嘉遇聽到,“嘉遇,月華以後就歸你了,別讓它蒙塵。”

說罷,他的身影模糊成了一團耀眼的火光,那團火像是一條巨龍,攀上了鎮壓了無數鬼魂的枯木。

巨大的嘈雜聲過後,天地間恢覆了以往的寧靜。陸眠風的面容似乎在夜空中一閃而逝,神魂俱滅之前他似乎望見嘉陵江默默流淌,風從竹林中颯颯而過,晚秋堂中師尊的影子一閃而過。

唯一的遺憾,就是未曾有機會回去向師尊請罪,是徒兒不孝。不過好在這麽久了,師尊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太傷心。

我兒,你要好好長大。

灰燼與塵埃在那個破敗的小院子中飛舞,像是要將這些見不得人布滿鮮血的過去都埋葬。

鐘翮的雙腿都有些發麻,她深吸了幾口氣,然後緩緩站了起來,向陸嘉遇走了過去。

陸嘉遇盯著面前的一片灰燼,像是短暫地失去了感知。鐘翮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上滿是血跡,不好伸手拉陸嘉遇,只得低聲喊了他一聲,“嘉遇?”

誰在叫他?哦,這個名字還是爹爹給他起的。像是□□中控制痛覺的機關被撥動了一下,那些新的、舊的、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傷口都開始作祟。他緩緩轉過身,像個沒了家的孩子那樣。他已經足夠堅強了,鐘翮能夠輕易地從他將哭未哭的表情中看出來,他太難過了,難過到放聲痛哭都覺得無法表達。

陸嘉遇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在楚星澤他們的欺辱之下小心翼翼生活的少年時代,父親力不從心,而母親只當他是威脅父親的籌碼。有一年他好不容易跟著家中孩子出門玩,路上看到看到了一盞漂亮的紅燈籠,他攢足了錢,去買了一盞燈籠。可他剛掛在結了冰的房檐下,就被二房的哥哥姐姐們撕扯了下來,當著他的面踩碎了。

陸嘉遇坐在墻角哭了很久,陸眠風那時候病重,聽見他的哭聲披衣起床走了出來,將他抱起來安靜地聽完了事情的經過,然後溫柔地為他擦幹凈眼淚,“燈籠只能掛在家裏,這裏不是家,所以別傷心。”

如今,他終於回家了,陸嘉遇被遺落在了這個冰冷的人間。

突然就下雪了,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冰冷的小東西跌進陸嘉遇的衣領,他縮了縮肩膀,然後落下淚來,他緊盯著鐘翮,忽然就開口了,帶著克制的哭腔道:“鐘翮,我冷。”

他的四肢像是都凍僵了,連擦一擦眼淚都做不到,只能任由眼淚從睫毛上落下,他的挑了最輕的一點,風馬牛不相及,卻無師自通的將他鮮血淋漓的心臟不動聲色地捧給了鐘翮看。

鐘翮望著陸嘉遇滾燙的眼淚,饒是她自詡心如鐵石,仍舊被那雙淚眼砸了心口,她跟著抽了抽。

鐘翮緩緩走近了像是被凍僵的陸嘉遇,然後伸出手將他的眼淚擦幹凈,可惜給他的眼尾抹上了一道紅痕。

陸嘉遇卻不在意,他像是被冷氣嗆了一口,咳得弓下了身子。他停不下來,只能蹲在地上,用雙臂環住了自己,“咳……咳咳……”

鐘翮猶豫了一下,伸出手將陸嘉遇抱進了懷裏。陸嘉遇閉緊了眼睛,眼淚都落在了鐘翮暖如春日的懷抱裏。

鐘翮輕輕拍著他的背,將他抱緊了些,低聲道:“嘉遇,你的眼睛受不住了。”

陸嘉遇抓著她的衣襟,楞楞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滿是灰暗,然後順從地閉上了眼睛,鐘翮將手覆蓋在陸嘉遇的眼睛上,一陣輕微的刺痛過後,他又回到了那個沒有一絲光線的世界。

那樣沒有盡頭的黑暗給了他莫名的安全感,“鐘翮,我冷。”

“嗯,我聽著呢。”鐘翮抱著他的手臂又緊了些。

陸嘉遇像是在鐘翮的體溫中緩緩的暖了過來,“我想回家。”

鐘翮擡起手,摸了摸他的發頂,“嘉遇,去吧月華□□,那是你的東西,明白麽?”

像是從鐘翮的體溫裏汲取到了站起來的力量,他扶著鐘翮站了起來,鐘翮知道他想自己一步一步走過去,也就松開了陸嘉遇,張開雙臂護在他的身後,像是青鳥一般,踩著他的影子跟著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插在灰燼中央的月華劍旁。

陸嘉遇像是多了一雙眼睛,準確無誤地將劍拔了出來。劍身上的鐵銹盡去,劍身落在飛雪中,而入手卻是溫熱的,像是他父親的那雙手,連凍傷他都是舍不得的。

陸嘉遇低聲道,“我能看到這把劍。”

月華在他眼裏,像是一團月光,閃爍著柔和的光。

鐘翮的聲音從身側傳來,“以後這就是你的劍了,我會教你怎麽用,別怕。”

陸嘉遇側了身,“鐘翮,我爹爹走了。”

鐘翮輕輕握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